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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家的行政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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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把自家当街的店铺支撑起来,男人就郑重宣布:“我们家的菊从今天起就是名副其实的老板。”菊的男人是乡里的付乡长,男人在外头当官,在家里也是最高的行政长官。菊等男人发话,就像干部等组织部任命一样。菊是个维护男人威信的人。家里大事小事都不违拗男人意志。

    男人说,菊佬,从今天起你就是老板。

    菊默不作声,能不能开好这个小吃店她心里没底。

    男人说,没问题!我开始当乡官你不是也害怕咱当不好吗。男人背着手在店里踱步,他迷缝着小眼笑,右眼上眼皮那个疤拉让他笑出一种狡诈,虽然你是这店里的老板,我还是你的行政长官。说罢,兀自笑起来。

    男人笑,菊也莞尔一笑,家里哪件事情不是你说了算数。

    当然,这跟那意义不同。男人说,这毕竟是你为主的事。

    男人在乡政府管着一个企管会,管着许多乡镇企业,男人的事多,忙得时常十天半月不见人,一年也不回家端几回碗。小店一定是菊的事,菊原来未迁进镇子以前,家里的几亩田也作得很好,从来没叫男人操过心的。只是开餐馆不比种田,菊顾虑重重。在男人的再三撺掇下,她总算是把店开了张。

    男人把一大网篮菜买回来,往案头上一丢,就支派她说:你择菜,洗菜,切肉把肥肉切成块块,把瘦肉闹下来,切一点片片,切一点丝丝,这样就可以做成青椒炒肉片,木耳炒肉片,蒜苔炒肉丝,干子炒肉丝就这几样简单的菜,不好好干,就打屁股。说着就真的在她的屁股上拍一把以示警告。

    菊知道男人的鬼点点多,当年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农机站站员,一次,县里来了个管组织的付部长到村蹲点,男人弄了一挂肉,卖了条活蹦活跳的鲤鱼,请那管组织的付部长来家吃了一顿饭。那时,男人刚准备提农机站长,报告打了半年没批复。男人对菊说,这是碰到了好机会,人家到了我家大门前。那部长没架子,一请就来了。部长脚刚跨过门坎就笑着说,今天是来看看嫂子的手艺。部长比她年纪大得多,叫她嫂子叫得她脸上一阵发烧。她好笑了好几天。不久,男人就当了站长。不久,又提拔当了付乡长。都说筷子头打死人,菊没想到那一餐家常饭却有那么大用场。谁家不来个客?菊也只把部长当一般客人待,哪晓得鬼精的男人会用它做一篇大文章?

    男人后来经常夸耀说,要不是我这个人有能耐,能当上这个乡长吗?我不当这个乡长,你能吃得了皇粮吗?你能住进这乡政府吗?这就是俗话说的:嫁个官儿当娘子,嫁个屠户翻肠子。那几年行政干部都闹家属农转非,乡干部家属转户口,论资排辈,男人资历浅,一时竟挂不上号。男人又想了个办法,一天,县里管企业的县长来乡里视察,由他接待。这个县长,刚巧是那年在他家吃饭管组织的付部长,现在当了县长,自然派头不同。一辆桑塔纳开进乡政府院子,他一迎上去,就被县长唤上车,县长要他陪伴去视察乡办企业的窑厂。他一坐上车,县长就问他:嫂子可好?他口里回答说:好!心里头就在窃喜,县长还记挂着那餐饭呢!近来他正在为女人农转非的事,伤透了脑筋,乡里付乡级干部中,自己资历浅,要排班,不知到猴年马月?现在是急于要解决问题的时候。真是吉人天相,正在欲求无门的时候,陪县长视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可是怎么向县长开口呢?他一路搜肠刮肚想主意,一直也没有把主意想出来。视察完窑厂回来的路上,他看见不远的前方有破水牛屎,这时灵机一动,忙对司机喊叫:停车!停车!司机把车停下来,他便蹿出车,在路边水塘扯了几片荷叶,把那破水牛屎包包扎扎弄上车,县长和小车司机见了直发愣,问他包牛屎干什么?他说:带回去肥自家的责任田。县长这才问:嫂子还在家里种田?他这才沉甸甸地说:可不,家里还有几亩责任田,乡政府办企业,我一直忙,脱不开身,家里就全是女人的事,这年月我们这些乡里当干部的工资不高,穷忙,家里事顾不上,可苦了家里的女人了!

    县长听他说着,半天沉吟不语,回到乡政府,马上发话,要给办企业的乡干部解除后顾之忧,优先解决他们的家属农转非问题。县长一发话,菊就来到镇上吃皇粮。安排在农机站当了名“准”干部。一家人搬迁到乡政府,在男人十几平米的付乡长办公兼住宿的地方住下来。

    一家人挤住在十来平米的房子里,好歹跟着男人过上了几天不挑粪下地肥庄稼的事。可是每天三顿油、盐、柴、米都得花钱买,连蔬菜也得一顿一顿地买回来,这日子让菊觉得过的一点也不开心。后来,男人再三努力,一月拿上私章到农机站工资表上揿个印儿,就领百来块钱。仅能维持温饱不说,这种不劳而获的日子,菊心里更不踏实。她常想:咱不劳动,这钱从哪里来?日子一久,乡干家属农转非在逐日增多,菊看到院子里家属多起来,一天晚上,更深夜静以后,菊跟男人私下说:当上官儿就带上婆娘家属,一人当官,带起一群,如此下去,种田人怎能养的起?

    听菊说到这里,男人呻吟了一声。辗转着身子,半晌不说话。

    菊又说,现在不种田了,日头晒不着,雨淋不着,整天坐得腰酸骨头痛,盼公家发那几个钱,心里老觉着不踏实。乡政府院子越来越大,能做事的人越来越少,将来有一天恐怕

    是呀。男人叹了一口气,男人的心里话也只能说给菊听,咱们这也只能是暂时观点,要有长期打算哦。

    乡政府所在地是个小集镇,菊说要在这儿扎下根,首先要造自己的房子,安居才能乐业哦。

    男人也说,是的。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两人盘算着卖掉村里的老房,又去亲戚筹借了一些造房款,赶上乡政府所在地也搞商业开发,便选了好地段做上了这当街的两间楼房。

    房子做了,下一步就是还债,靠两人一点点工资吃饭都难,更不用说还债了!最着急的是菊。城里都闹干部下海经商,菊跟男人说自己也想闯一闯

    男人想到了缺钱的厉害,但是到了要动真格的,他就说,容我认真地想一想。这想一想,就想去了大半年时光。终于有一天,他下决心了,他回来对妻说,北京在搞机构改革,蛮真哩!或迟或早要到我们乡下来,菊佬,是时候了我们干吧。

    干什么呢?两人都想到了办餐馆,从好多年前那次招待管组织付部长开始,男人自然是得到了请“吃”的无尽好处,菊随和着男人,也觉得开餐馆好。

    就这样他们家的小吃店开张了。

    菊虽说是小店的老板,但还是听男人的支使。每天择菜、切菜、弄菜,干得很欢。这时,男人就嘴角叼支香烟,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一旁眼睛盯着看她做事。

    男人说,把这肥一点的肉统统熬成油。

    菊问,肉渣呢?

    男人说,扔掉吧!

    菊过日子过得精细,半辈子也没大鱼大肉地吃过几次,菊是不忍心扔掉,菊说,客人不吃,我们自己还可以吃。

    吃就吃吧。男人摆出一付无所谓的样子。反正吃也是菊一个人吃,男人不吃,男人吃要吃新鲜。他在外面的饭局多,回来女人也一样认真地服侍着男人,男人当了几年干部就把嘴当馋了,嘴巴刁钻得很。外面吃一回,回来就向菊比划一回,菊就领会着他的意思,依样画葫芦做一回端给男人尝。男人嘬一口酒,尝一口菜,用筷子夹起送到嘴里面,上嘴唇往下嘴唇一咂吧,小眼一眯一笑一条缝,夸说:也像那么回事。

    菊每天都要做很多很多菜,并不知道自己弄的菜究竟味道如何?有男人认定了,菊心里就有谱,菊就做给顾客吃。

    男人走的地方多,男人看的多,男人吃的也多,在这世界上一切的味道都是女人做出来由男人品尝的。有男人说好就够了。

    开始的时候,有人来吃饭,菊竟然不知道弄哪些菜?这些客人都要是男人带来的关系户,吃啥喝啥,男人附在耳边嘀咕一阵,菊就明白了。男人是用他的嘴,用他那在外头尝遍百味的嘴一点一点地教给菊,菊对男人的话也就渐渐地全部装在自己的心里了。菊每日开场子,见亮就捅开了煤炉,蓝汪汪的火苗蹿起来,照着她一脸细密的皱纹。嘴唇上鼻翅下仁中那儿总有一块揩不尽的煤灰,很像日本人的仁丹胡子,行人走过来走过去都跟她打趣地说:鬼子进庄了!人人都望着她笑。笑得她的身上麻麻赖赖的,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赶忙去照镜子,对着镜子自己对自己笑。以后,她每次洗脸总留心仁中那块,抹擦几遍还要去问问男人。男人睡意正酣,推了推他也还是鼾声依旧。

    菊叹了一口气,又来照镜子。她捧起镜子看明白了才打开店门。迎来一拨两拨客人,她把勺碰得叮咣叮咣响,炒面、炒粉、又当厨子又跑堂等客人吃完早点,已经日出三竿,男人才扒开眼屎打呵欠,他赤裸的身体白白胯胯的,胸部和腹部隆起很高,比屠户铺钩子挂的那半边肥肉还要肥水。菊忙得满脸汗水涔涔,她望着男人,甜甜密密地笑。

    菊炒菜开始不敢把油炼得很老,倒进鲜肉进去,那油沸不起来,也蹿不起来火苗。

    男人说,这样不行,肉吃起来像咬破絮,炒出的菜差一半味呢。晚上电视里面有那精彩的场面,男人看了就喊:菊佬,菊佬,你看,你快看

    她以为又是无聊男人看见电视里面男女扭麻花似的搂抱成一团呢。男人有意喊她看,刺激刺激一下她的情绪。经不住男人的大声咋呼,她飞快地瞟上一眼。就一眼,她的炒勺也开始蹿起二尺多高的火苗了。她也敢掀起勺把把火苗簸得轰轰地响。那火照着她尖尖的下颚,人越发地瘦下去,眼睛越发地有精神,两个脸颊烤得红红的像上了一点油润闪闪发光。男人看她瘦虽瘦点,却越发地显得精干。

    自从店开起来以后,每天,她总是从早忙到晚,很晚的时候,街上断了行人,店里打烊。她忙收场还忙得凶。冲刷地下,洗抹桌椅,到很晚,她还要前前后后收拾一番。男人自始至终就守着那个二十一寸彩电,直到中央1台道了晚安,他便寻2台,2台播英语新闻,他一句也听不懂,傻瞪着眼还要看下去。2台又道了晚安,他握着遥控板卡嚓卡嚓还要像断豇豆一样搜索一遍。菊怕他把电视机弄坏,一声一声地说:你慢点,慢点男人听出菊那种嗔怨,心里愤愤的,口里就骂一句:操,收班这么早!

    他气愤地又拨了一圈,像是做给菊看。有意地气菊说:弄坏了,弄坏了拉倒,不然五交化商场的数码遥控平面大彩电卖谁去?

    男人嘟哝不停。

    菊把一切都安排顺了,菊已累过半死,她浑身无力地强撑着擦洗了个澡就像一滩泥似的倒在床上。男人这时凑过来,将性感的身子往她的身上擦,男人势头正旺盛,只是她劳累已极,对于男女那事几乎没有了激情。

    男人捺不住,手脚口眼上下五路出击,她还是没有半点兴趣,男人索然无味,男人就发脾气,说:没味道,没味道,没味道!还不如去搂个泥人儿

    菊万分委屈,强自打起精神好不容易让男人愉快一回,满足一回。但是男人哪里有满足的时候?男人满足了,女人就有一回罪受。

    男人说:雇个妞,来帮打扫,洗碗,洗碟,端盆,打托什么的。

    菊不吱声,是同意,是不同意,不拿观点,店里生意越来越好的时候,一个人当然是支撑不起的。男人痛女人,兴许是为这个考虑?

    男人说:雇个妞,店里的生意还会好一些呢。

    菊默认了。

    菊想了想说:我姐家那大女儿十七岁,听使唤可以了。

    男人说,不行!开店招生意这事儿不好做,雇的女伢子要心灵灵透。

    菊说,姨侄女心里灵透呢,读初中毕业考取了县一中,不是我姐说女伢子读书无用才不让她读,不然都要上大学了

    男人摆手连说:要闹脸蛋长的好看的妞。

    菊说:我姐那女伢子上次参加县电视台考录播音员,就差了国语说不好,那个又说她的脸蛋长的不好?

    男人又说:光脸蛋长的好也不行,还得要点狐媚人的手段呢,这事不像那事

    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原因?菊从来在男人面前训顺得如一泓清流,这一次却跟男人胀红着脸别扭了一两个晚上。男人从来没受过顶撞,有点缺乏耐心。他把大手一挥说:这事还是我说了算!

    菊最后还是屈服了男人,招了一个叫蔡芬的小姑娘。这个姑娘嘴儿很甜,叫男人叫老板叔,叫菊叫老板娘。姑娘做事也很麻利,洗扫抹擦不用吩咐,丢一个眼色就成,她从早干到晚也无怨言。自从她来以后,菊也自感轻闲了许多。到这时,菊早已把跟男人闹别扭的事忘到爪畦国去了。

    蔡芬进店以后,菊多了一个帮手,店时也多了一分生气。别人说她店里生意好是玩两张牌,一张是蔡芬的乖巧和勤快,一张是菊的和气和手巧。菊笑笑说,还有更重要的是有男人主事。尽快男人只是支派这,支派那,凭着他那一张嘴。

    有时乡里干部来吃饭,男人便亲自出门迎着,笑眯着小眼,紧握住对方的手,客套少,操骂声高。男人嗨声嗨气地说:咱们哥们,哪儿跟哪儿,都一个窑里出的坯嘻嘻哈哈嘿嘿哈哈拉到桌子前坐下,他把眼一挑,蔡芬就把茶水递了上来。他一盒烟撒过去,客人坐稳了。

    菊看男人眼色行事,弄菜的时候,煎熬烹炒,咸咸淡淡,都只用男人一个眼神,保准让客人吃了高兴。男人事后也是牛皮吹破天:乡里的这些人,都什么口味?谁吃咸,谁吃辣,我心里早有一本帐。别说是这些,就是他们黑天黑地往哪家门上摸,上谁的床,我心里都有一本帐。

    菊忙碌归忙碌,渐渐地在心里头对乡镇干部这些人也透心透肺地熟悉,吃的多,点的菜多,喝起酒来不要命,就是收帐是个麻烦事。有时气脉不顺,就很平常地糊弄两菜上去。男人凑过来责备她说:你好蠢,这些人这年头除了死人的卵子没吃过,你说他们啥没吃过?他们现在要吃的是鲜、奇、怪!赶快弄田鸡、脚鱼,至于份量嘛,多和少无所谓了。

    菊只好实话拜上了:乡里已拉了我们好多帐

    男人压低声音说:你懂个牛卵子经,开店不拉帐,还能赚个么事钱?国家也卖国库券不是?干部吃饭,饱了是自己的肚子,欠帐的是国家和百姓,你只要帐有处讨,钱有赚就是。

    男人毕竟比自己历世多,菊便不作声。

    客人酒喝到半酣,正是叫劲处,男人便把蔡芬喊上去,让她陪某乡长喝酒。蔡芬开始有点扭捏,男人便过来拉,蔡芬便红着脸直说:老板叔,我不能喝酒,叔,我不能喝酒!

    蔡芬年龄小,害一次羞,害两次羞,便胆子大起来,以后每次唤上去陪酒,她便把白嫩的手腕伸到某乡长的鼻子底下,青春少女的那股迷人的馨香就透入了某乡长的脏肾,蔡芬再一番娇滴滴羞怯怯,某乡长的情性就被撩得如云如雾,先敬酒,继而劝酒,继而斗酒。蔡芬穿短袖衫,手臂粗壮圆润,像一禾肥藕,某乡长从她的短衣袖处往上偷瞄上去,她的胳肢窝好像还长了几根稀稀的毛。某乡长目光贪婪得像蛇一样往上蠕动,衫袖口凸出两个莲蓬一样的东西,那东西半明半暗梦一样美好,让某乡长倍增酒兴,不觉喝了一杯又一杯。他渐渐力不能支,像泥胎一样滩倒在桌旁。男人又吩咐让蔡芬把他扶到店后卧室去,倒醋醒酒,蔡芬忙得团团转。

    某乡长醉得哇哇直吐,像匹死狗蜷曲在床上还抓住蔡芬的手不放,说,我还要跟你喝喝,只要你敢、敢把你的小、小嘴当当当酒盅,你喝一口,我就从你嘴里接一口,喝喝死哒,这这半颗麦粒的乡乡长,我就不、不当哒。蔡芬又急又怕只不住地左躲右闪

    望着卧室那一阵闹腾,菊心里害怕。菊便悄悄地对男人埋怨:怎么把人劝成这样!

    男人哈哈大笑,男人说:你懂个卵子,你就会伴锅炒菜,还会做么事?现在就作兴这一套。

    男人说话没天没地,菊以为男人也喝醉了酒。

    村里干部来店喝酒。

    男人自己夺了勺,叮咣拌几下,别看男人好吃,吃起来讲究这味那味,自己可不会弄,搞出的两样菜,谈处谈,咸处咸,菊对那几个人直陪笑脸。村级干部说,有李乡长亲自为我们掌勺,这菜就多几分味。菊一番道歉,便赚来几声讨好的语言。客气的话儿说着,菜没味也有几分味,酒喝的没气氛也生出几分气氛来。

    男人在灶前弄两下勺,嫌得灶前热,丢开勺,让菜芬作,他在一旁跷起二郎腿坐着像以前教菊作菜一样,比比划划,只动口不动手。

    几个人吃喝罢,算了帐,自然还要过来跟他说唠一番,说唠的全是村里办企业的事。

    菊送走他们,转回头还担心,怕冷淡了他们。男人一笑说:要在平时他们还要招待我呢,这不,今天到我们店里吃饭,我亲自系围裙给他们掌勺下厨还能怎么样!

    男人自我解嘲,原来不开店,酒壶就像挂在嘴边走一处喝一处,如今开了店了,自己还得伺候人吃喝,真是天地变了。

    菊觉得男人说话实在。她将自己跟男人比,总感到自己见识少,天地小,便愈加勤恳地工作。

    菊的一双手年头年尾在水里浸泡,油盐里面渍,煤灰里爬。天暖时到好一点,一到冬天,那一双手关节处就开始皲裂,防冻膏护肤霜对她这双手无所作为。她这双手又黑又烂,有客人来点菜,她便把它收藏在围裙下面,因为顾客吃的菜就靠这双手择出来,切出来,作出来。

    这双手啥模样,让顾客看到了,知道自己吃的菜就是这双冒着脓血的手弄出来的,他们一定会恶心。在这时候,她只得百事揽着做,蓄着蔡芬一双手,和一身干净模样,好在店里面迎客留客拉客谈生意。

    街头上集日,店里生意出奇地好。拥进拥出的客人一拨又一拨,进店里来的一般都是后生客人多,三朋四友,旧日的同窗,集上聚一聚,进店来小斟一回。他们一个个都西装革履,穿的花花董董,一派潇洒,进店来一般都是甩大气,摆阔手。在店里站一站,冷冷地瞟上一眼,见没有人上前来搭讪,就想走。其中有一个不想走的就说:这儿的兔肉蛮好。另一个也发现了蹊跷,就揶揄说:兔肉好,我看还是那端菜盆的姐儿俏!于是大家都凑到一起来看,呀,啧啧啧天仙一样的人儿!

    菊早就看到那几个后生客,他们在店门外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她生怕跑了生意,心下埋怨蔡芬怠慢,蔡芬在店里生意好的时候总是有点对客人缺乏热情。也难怪,店里客人多人手少,哪能忙的过来。

    菊自己笑脸迎了上去,她心里没有多少非要笑的理由,但是做生意非要笑脸。这也是逼出来的磨出来的。心里想着客人对店里生意有好处,笑就全在脸上了。

    几个后生客人并不理她,只是带着讥讽的眼神冷冷地看她。后生们要走又不走要留又不留,使她很尴尬。做生意被人冷着的事尽管是寻常事,但是被青年后生冷着使她打心里头感到悲哀。自己老了?作为一个女人,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

    她硬挺挺地被人凉了一刻,这景象让她男人在背后看见了就直发笑。

    她的男人吩咐蔡芬说,快去,留住那几个客人。

    听了老板叔的吩咐,蔡芬走了过去,蔡芬并没有向那几个青年后生陪一脸笑,她扳着面孔说:要吃饭,请进来,不进来就请远远地走开,不要耽误我们做生意。

    走开!几个后生一愣,虎虎地用几双眼睛盯住她,目光愤怒射向蔡芬,蔡芬也不示弱,就这样僵持片刻。后生们的目光就像慢慢断电的灯泡,嫉恨渐渐弱了,为了缠住蔡芬多跟她说上几句话,便围拢上来。

    瞧不起爷们?

    瞧,瞧你们几个穷酸相,谁能像个当老板的样子。

    蔡芬这一嗔一恚,果然激怒了那几个后生哥,一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0的钞票,往桌上一拍,讪讪地狞笑,说:这些钱可以买下你整个一个人。然后又示威般地吼叫:有好菜尽管上,看爷们花钱你敢不伺候!

    哪里学来的一副匪腔匪调。菊心里害怕,她站在一旁胆颤心惊,她生怕闹起事来。就直把眼睛去暗示男人。男人站在那里笑,那样子比看一场闹剧还入迷。

    她对男人说,我真害怕。

    男人讥诮起来,男人说:你怕个卵子,现在这些青皮后生都外皮张狂得厉害,其实肚里一包稻草。有几个臭钱,你不闹点刺激,你不把个年轻漂亮的妞作饵食,他们肯上你的钩?嘿嘿嘿男人笑得很得意。

    菊听罢,就开始嗔怨男人,一肚子坏水没正经的货色。

    菊怨男人,自己心里就一阵悲叹。男人年青的时候可是好男人,当兵还入了党。退伍后才跟她谈的对象,正是双抢时节,他来帮她家插秧。两人赶秧趟子,她故意后下田,让他坐秧牢,一趟又一趟,菊起岸歇着,想他该求救了,可是他不说话,忍着劲一趟插上岸,歇晌的时候,她到瓜地摘了两个拳头大的香瓜,洗罢了一家一个地捧着在树阴下吃。她用胳膊捅了捅他。他回过头来冲她笑,很憨的样子。

    她说,你听那知了叫的几响。

    他只是抬头望望又闷着。

    她又说,你咋不说话?

    他这才开了口,说:么时候有话么时候说。

    他那憨样让她笑痛了肚皮。

    在傍晚的时候,她送他回家,他在路旁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面拥抱了她。记得那是一句话逗起的。

    他说:菊佬,天黑,不送了!

    菊说:好歹总得听你一句话。

    他说,我家穷。

    她说,穷得三块土砖支个锅我也跟你

    事情过去了许多年,恋人成了夫妻。男人现在当上干部,她依靠着他从泥田里爬上岸,住进了小乡镇,又开了这家小吃店。生意也做红火了。可在她的心里隐隐地觉得,现在这种生活怎么也赶不上当初那么甜蜜。

    店里快打烊的时候,蔡芬说:娘,你歇歇去吧。

    菊说:做吧,两个人的事两个人做,要歇大家一起歇。

    蔡芬说:你去陪一陪叔他看电视。

    她用拖把拖着地,用手抓一把额上的汗甩到地上,往里间看,男人正赤裸着上身,叠腿坐在沙发上看小品,哈哈哈哈笑成了个弥勒佛。

    她对蔡芬说:星期六呢,你歇去吧。

    蔡芬红着脸不吱声。她不敢有歇着的时候。只要她一旦歇着,老板叔就会喊她过去,一会儿要她沏茶,一会儿又要她开电扇,一会又要去关电扇。他总有许多的由头把蔡芬喊来喊去。蔡芬最怕的是老板叔那双小眼睛,盯住她的脸毒毒地看。看得她忙东错东,忙西错西,心里头乱打鼓。还有他的那一双胖手,又邪乎又有劲,抓哪哪儿一块紫青,让他捏一下手,总要疼痛好几天。

    那天,蔡芬正低头为他往茶杯里续水,他趁她不防备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大腿内侧。那手像把钳子一样厉害,她小声地求他他也不放松,她苦挣扎,挣也挣不脱,痛得她直掉眼泪。她只好小声地叫:叔,叔,叔

    后来,菊喊她,他才放开。松手时他还嬉皮笑脸地说:迟早,我不会放过你。

    见到菊的时候,她心里慌乱也很屈辱。菊发现了她有些异样,问她她也不言语。菊心里纳闷。

    后来,在洗澡的时候,蔡芬脱下裙衫,大腿内侧那一块紫肿足有碗口大,蔡芬遮遮掩掩还是没逃过菊的眼睛。

    菊问她:怎么搞的呢?

    蔡芬心里一惊,见菊追问,就慌乱了起来,蔡芬心里憋着委屈,早想痛快地大哭一场,以洗尽心中的耻辱和委屈。但是她忍住了,苦苦地笑了一笑说:撞着了,不小心撞着了。

    这一点并没有瞒过菊,菊心里很气恨,想到男人的面子还有店里的名声,她本想马虎过去了事。心想蔡芬还是个未谈男朋友的小姑娘,长期下去,一旦有过好歹,将来让人家出门怎样生活?再三想来,这事还是马虎不得,男人心里有邪火胆子就会比天大。她走到床前就问男人,男人竟然双手摸着肚皮无所谓地笑笑说:好玩嘿嘿,跟她闹着玩儿呢。

    菊从来没有对男人大声说过话,刚高声喊了一句:你你满肚子的气冲上来全憋在喉咙眼,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菊咬咬牙,下决心忍痛把蔡芬辞了。这是自开店以来,她背着男人作出的第一个决定。

    蔡芬两眼闪着泪水问她:娘,我哪里错了?

    菊一时语塞,菊说:你那里也没有错我想你也不小了,谈个朋友吧。总不能在我们家做一辈子。

    蔡芬感到委屈,蔡芬说:我并没有想过要离开店里。叔,娘,你们都待我这么好。

    蔡芬一面抹泪一面说,声音苦苦的哀哀的,菊听着顿时泪眼婆娑。菊答应多给她开一千块钱工钱。并说找上男朋友了再带给娘和叔看看。

    蔡芬被辞掉尽管觉得委屈,但有菊这后面一句话她的心里的疙瘩也就释然了。

    辞掉蔡芬的当天,男人喝醉了酒,借着酒醉将菊很结实地打了一顿。菊被打得爬下了,抬到医院经拍片,胸前断了一根肋骨。医生劝她住院治疗,她连连地说:不,不,不。医生给她诊治了一下,她就站起来往家走,她一边往家走,一边在嘴上念叨着店里的生意。店里是一刻也不能脱人的,我不能丢下店里的事不管啊!

    菊被人抬着去医院,男人开头心里头也有些恐慌,害怕真把她打坏了,自己要受法律惩罚。见她硬朗朗地走回来,就说:原来你是存心要败坏我的名声呀!这日子我不跟你过了。说着卷起铺盖就上了乡政府去了。菊挨了打,心里头也正窝着火,心里说,走就走罢,没有你咱这店一样开!

    不久,乡镇机构改革,菊的男人在竞岗中落岗了。有人说是蔡芬去县妇联告的状,说他调戏过她,也有人说是他借酒装疯打女人的事让上头知道了。还有人说不是,是他自己的工作作风不踏实,所以,群众评议打分打的太低,乡政府对干部实行末位淘汰制,他是淘汰了。

    男人在乡政府呆不下去,又无颜面回家来,正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那天一大早,菊走进乡政府,把正在床上睡懒觉的男人从被子里拉起来,又气又恨又痛又爱地说:还不回家去,赖在这儿让人看笑话呀!说着,便麻麻利利地帮他把被盖一卷,一路说着一路笑着把男人领回家。男人走在她的身后,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男人回到家,见菊的小吃店仍然红红火火地开着。不知是故意斗气,还是有意跟菊耍男人的小性子,走回家往床上一躺,竟昏睡了两天两夜。菊一天到晚忙碌着,直到小店打烊,才洗澡,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一上床就往男人身边挤开头男人没有反映。菊说:你是觉得脸面上过不去?还是觉得未来生活没着落?咱家这店开着还饿得死你?横竖男人还是不做声。她打趣地问:你是不是还在想蔡芬?要不明天我搭信把她叫来。男人嘿嘿笑了一声,便把她紧紧地搂抱住,压得她快要吐不过气来,她在男的怀里小声地嗔道:你真是死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