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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大半个月的苦心潜行,沈帼眉不知不觉地来到南海普陀,她绝非有什么游山玩水的心情,只是想要远远离开那使她心碎神伤的地方,也希望能藉漫无目的的游荡来平复所有创痛,然而此时却猛然发觉,这只不过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
“南海普陀的云雾茶,整个普陀山只有一株”
“你今天也是沾了我的光,但只此一次”
伊人言犹在耳,却已是相隔万里,今生再难有共品佳茗之时。说不悔,那是言不由衷,然而走到今天这一步,即使千悔万悔,亦于事无补,这一路云游,便是要将那注定无缘的身影抛在脑后,重新蜕化成不会融解的沈帼眉。爱到极处便是恨,而她宁可选择遗忘,可是忘不了啊,那心动的感觉,那心碎的痛楚
怀着难以名状的心绪,沈帼眉叩开了慈航静庵的山门。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与慈贤师太共坐禅室,沈帼眉遥望窗外明月,心中无限感慨,踏遍红尘路,来去不过一场春梦,千帆过尽,水云悠悠,一朝醒来,梦碎无痕。
若能绝情,若能忘情,是否便可解脱,不再如此黯然神伤?
转头看向慈贤师太,她一身青衣青帽,纤尘不染,仿佛一位参透有情世界水月镜花的得道高僧,脸上显现一份无喜无爱,恬淡满足的平静与庄严。眼角眉梢虽已有细密的皱纹,却仍可看出她年轻时必是颠倒众生的绝色美人。这般佳丽,为何竟会落发出家,断绝红尘?难道也是为情饬心,心如古井不再暗生波澜?
如果此生终老于这青灯古佛之下,是否便能绝俗忘欲,如慈贤师太一般心静若定?一念及此,她不由向慈贤师太祈求道:“师太”
“阿弥陀佛,沈施主不必说了,你尘缘难了,并非我佛门中人。”慈贤师太不待她说出便明了于胸,虽温和但坚决地婉拒。
沈帼眉咬了咬下唇“师太,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师太却为何拒我于佛门之外?沈帼眉此身己无牵挂,只愿长住灵山,望师太成全。”
慈贤师太闭起风目,良久方道:“佛门虽大,不渡无缘之人,若施主一心向佛,何必执着于世俗虚礼。何况非忘情无以修法,却非借法以忘情,其中深意,施主聪明智慧,当能了悟。”
沈帼眉细思慈贤师太话中真意,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真的累了、倦了,却不知何处才是可以停泊的港湾。
冬去春来,当渭河两岸的灞桥杨柳刚抽出新芽来,沈帼眉单人独骑悄然入京。
男装打扮的她多了一抹江湖风尘,却依然清丽,这种美无论男女都必是人们注目的焦点,因此她用一袭带黑纱的竹笠遮住容颜。四个多月的流浪,虽然不曾使她的创伤痊愈,却也起了止血的作用,至少,她已不再终夜流泪。
熙熙攘攘的城门口,沈帼眉正待进城,一声熟悉的呼喝却令她僵在原地无法举步——那是“他”的声音!
“请让让!我有急事!”低沉的嗓音中有焦灼和不耐,大不同于往日的稳重温柔,但不论怎样改变,她都绝不会听错!沈帼眉的心头被巨锤重重一击,继而绞痛得无以复加,原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不料却难克制到几乎昏倒——不行!她不能见他,绝对不要见他!一旦相见,她会很没有尊严地再次哀求他的原谅——那样她就彻底被毁了,毁在自己手里!
他为什么会来京城?这个疑问如升上水面的气泡,瞬间泯灭,她不会自恋地以为他是为她而来“但愿我从来不曾见过你!但愿我此生再也不要见到你!”他那充满愤怒的话语犹在耳边回荡透过黑纱望出去,眼前已一片模糊,而他纵马长街的俊逸身影也在迅速远去。
他没有注意到她,在他眼中,她不过是街边的陌生人——她应该庆幸,可为什么心头的伤痛依然深刻?难道自己竟下意识地盼着他的回顾?
不!不可能!沈帼眉咬一咬牙,牵马走进芸芸人群中
快!再快!傅沧浪恨不得插翅而飞,他要立刻找到沈帼眉,向她祈求宽恕。他怎会如此愚蠢地伤害她?如果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酿成无可弥补的错误,那他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傅沧浪会来京城并非偶然。
在江南各地苦苦寻觅了两个多月后,傅沧浪不得不承认,沈帼眉是真的要就此消失,不再出现于任何人面前。且不说她故意隐匿行迹,只看她将各种事务交卸得如此彻底就该有此认知。
无奈之下,他只得暂时放弃寻找沈帼眉,返回烈日牧场彻查兄长的真实死因。机缘巧合,竟让他发觉了嫂嫂徐雅柔的罪行——一直痴恋着他的大嫂为了达到名正言顺地嫁给他的目的,竞不惜杀亲夫!而罪行败露后,徐雅柔也因受不了良心的煎熬而发狂。
结束了烈日牧场的恶梦,他迫不及待地重赴江南找寻沈帼眉。此时的追寻究竟是出于刻骨铭心的相思,亦或是出于逃避现实的渴望,他已分辨不清,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在那个冷做绝世的女子身旁,他可以忘记一切!
而当他刚人关,便接到沈天赐的飞鸽传书,信很短:“不必回江南,最好马上上京城找萨表姐,姐姐不去北方则罢,去北方就一定会去见她,若她肯帮忙,便有十成把握找到姐姐。”
因为这句话,傅沧浪飞马兼程进京。
他当然也不会想到,竟和沈帼眉同时抵京,更与她错身而过。当他的马转入街角时,忽然心中一动,方才在人群中,似乎有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但他回头望去,却已无从寻觅那一抹背影。甩甩头,或许是他太思念沈帼眉,以至于神思恍惚了
长吸一口气,傅沧浪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他必须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她逃不掉的!
长安-尚书府-波光潋滟居。
见到久违的闺中密友,萨春衣不满地指责她“去年初冬传来消息说你中毒,后来又说是开玩笑,又不来信解释清楚,害我担心得要命你这人好没意思!”
沈帼眉承认自己不是个有意思的人。
要做个有意思的人还真不容易。
而令她感动的是,虽然朋友抱怨连连,却并不追问什么,忍住好奇避而不提。沈帼眉知道这是朋友的体贴,于是微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要杀要剐随便你。”
“好!今天我做东道,非跟你赌一赌酒量不可!快拿杯子来!”萨春衣跳起来大呼小叫,明眸熠熠发亮,一点也不像当朝尚书的小姐。
沈帼眉觉得喉中像堵住什么似的,朋友要逗她开心的善意令她自离家后首次感受到心灵的温暖,她深吸一口气,用些微沙哑的声音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好,春衣,今天我们就拼个高低!拿酒来!”
看起来大而化之的萨春衣望着沈帼眉,眸中有难以察觉的忧色。
早在沈帼眉人京前,她就接到沈天赐的飞鸽传书,约略叙述了沈家发生的剧变,并请她留意沈帼眉的行踪,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他,因此她对沈帼眉的突然来访并不意外,而她之所以忧心的原因是:透过沈天赐语焉不详的话,她隐隐察觉到其中还牵涉到一个男人。待见到表姐,更证实了她的猜测——若非感情上的创伤,沈帼眉岂会轻易自我放逐?
细看沈帼眉的眼睛,微红又隐带血丝,她一定哭过!
萨春衣当即决定,不管那个臭男人是谁,或是有什么对错纠缠,她都要好好修理他一顿!没有人能惹表姐伤心后还逍遥自在的,萨大小姐春衣姑娘向来帮亲不帮理,要怨就怨他不走运,谁教他惹上她这个女煞星呢?
明眸一转,萨春衣举杯道“来,为眉姐的来京干一杯!”
原本寂静的波光潋滟居洋溢了阵阵暖风,涤荡着残冬未褪的料峭春寒
傅沧浪的希望一开始就碰到了一堵厚墙。
先去见了结义三弟骠骑将军毕涵虚,不想那位萨小姐竟是三弟的未婚妻,傅沧浪自然大喜过望,请他出马去打探沈帼眉的消息最是合适不过。然而当萨春衣得知毕涵虚的来意后,清灵俏丽的脸上浮现一抹嘲弄的冷笑“如果真的爱惜眉姐,怎会让她独自浪迹天涯;若不爱惜她,何必紧迫不舍,可见这种人反复无常,别说我不知道眉姐的下落,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他,难道让他再去伤眉姐的心吗?”
毕涵虚倒是想帮大哥说几句好话的,但是被春衣的夺命桃花眼一瞪,立刻很没骨气地落荒而逃了,毕竟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此路不通,傅沧浪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梁至信,被臭骂海扁一顿后,梁家却也无沈帼眉的半丝消息。
最终还是毕涵虚出的主意——人宫见沈贵妃,请她出面劝萨小姐说出沈帼眉的下落。沈贵妃到底是萨春衣的姨母,她应该不至于忤逆尊长的。
果真是条“狠辣兼备”的绝后计啊!毕涵虚偷笑不已。虽说有点对不住春衣嘿,他好歹也是堂堂骠骑将军,岂可总被那小丫头压住不能翻身!呵呵,也该他摆她一道’了!
然而这条妙计却因东征高丽的结义二弟伍安澜得胜还朝以及随后的皇帝赐婚而未能实现。此次伍安澜居功甚伟,当今圣上亲封其为一等威武候兼镇殿将军,并将淑慧公主下嫁于他,可见恩宠之盛。傅沧浪、毕涵虚身为他的异性手足,自然要替这个兄弟打点婚礼,让他轻松做新郎。
时光悄悄地流逝,原本红杏枝头春意闹已为绿叶成荫子满枝所代替,虽是盛夏时节,然而在长安近郊的终南山,春天却暂停了脚步。桃花仍自盛开,装点着这一片幽静的庄园。呢哝的双燕穿梭于檐下,柔媚的杨柳时时轻拂镜子般的池塘,粉白浅紫的早莲半睁着腥松睡眼,懒懒地摇曳着。
这是萨尚书建在终南山的消暑别馆一一未名山庄。进京以来沈帼眉便隐居于此,她把自己封闭得非常彻底,除了见过表妹,连宫中的大姑母沈贵妃和二姑母萨夫人也未去请安。
她真的没办法再去向那些关心她的亲人们叙述一遍过去一年的经历,那是她只求终此一生能够遗忘的梦魇。
她更害怕再遇到傅沧浪,自城门偶遇后,她对自己遗忘的信心已碎裂为粉尘——忘记,原来竟是这么难!
此刻,他会在哪里呢?应该已经将她忘了吧?在他游戏风尘的生涯里,她不过是朵乍放即谢的昙花。短短四个月的相处,能有怎样的深情?尤其,男人是种健忘的动物,尤其,在他恨她入骨之后。
她不知该愤怒还是该悲哀,怒自己的软弱,哀自己的心痛。梦中到处是他的影子,而醒来的理智竟也不能斩断无望眷恋。
傻啊,早知道爱情是她沾不得的毒药,却还是一饮而尽,只为品尝那一瞬的甘美。原来自己也和全天下的女子一样,逃不过痴情的拨弄。
她苦涩一笑,目光投向浓浓的山雾,傻啊女人!
萨春衣一进房,就看见沈帼眉伫立在窗口的身影。她愈见消瘦了,乌黑的长发可怜兮兮地散在单薄的肩头,现在除了那一贯倔强的表情,真的很难再把眼前的人与过去那个谈笑用兵冷傲绝世的表姐联系在一起。
暗地里叹了口气“眉姐!”
沈帼眉回过头来,眸中哀痛一闪而没“春衣,你来得这么早?有要紧事吗?”
“最要紧的事就是赶来看我亲爱的表姐啊。”萨春衣笑靥如花地走上前去“山里寒气重,怎么一大早就站在窗口吹风?”
“我不冷。未名山庄真是个世外桃源,住久了,恐怕连我这个一身铜臭味的商人都要沾点仙气呢?”沈帼眉神色如常地笑语回应。
萨春衣走到她面前,阳光般的笑容陡然黯了下来。
“怎么!”沈帼眉敏锐地感觉到春衣心绪不佳。
“没事。”她在心底里补了一句“我是在担心表姐你啊!”她这个看似坚强冷酷的表姐,坚硬如岩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柔软脆弱的心,聪慧敏感又爱钻牛角尖,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她的双眼又是红肿的,昨夜肯定曾黯然流泪。
也许是该想办法为他们牵线搭桥了,看表姐的情形,分明还是极深地爱着傅沧浪,再说,那姓傅的这几个月八成也不好过,总算已经出过一口气了。
甜甜一笑,萨春衣拉着沈帼眉的手“眉姐,咱们去瞧瞧刚开的睡莲!”
流光如电,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大婚之期已到,正是忙得焦头烂额时,萨春衣却突然将毕涵虚揪了去,傅沧浪并未在意,只是这喜气洋洋的景像让他微觉孤寂,两个兄弟都有佳偶,而他
长安秋色渐浓,他的心,似乎也随着秋意而日渐萧瑟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瑟瑟晨风中,沈帼眉如来时一样悄然离京,没有惊动任何人,连亲如姐妹的春衣也未曾告知。天色仍昏蒙蒙的,此时春衣应还高卧未起。她不是心狠,而是不愿增加分别的愁绪,现在的她,最害怕“感情”二字。情之伤人,犹甚于刀!
一拍马臀,她飘然出京,轻盈如一片不羁的白云。
他日江湖重逢,再当把酒言欢。
毕涵虚抬脚闯进松园吹剑亭,就见傅沧浪面无表情地一坛一坛猛灌烈酒,桌边已堆了五六个空坛。“大哥,你可真不够意思,独自在这里喝酒,外面的烂摊子都丢给我一个人收拾。”毕涵虚不客气地捞起傅沧浪桌上的一罐烈性高梁,却被傅沧浪夹手抢过,”这些酒是我的,要喝自己去拿!”
“喷喷喷”毕涵虚忍不住摇头,唉,真是歹命啊,刚刚救了惊喜过度的二哥,又得赶来搭救为情伤风感冒的大哥,居然他还这么不客气“我说老大啊,你就算有什么难言之隐,难诉之情,也用不着这个样子吧!”
“少哕嗦!”傅沧浪仰头灌下一坛烈酒,他现在只求醉成不省人事,好忘记那个令他心痛神伤的倩影。大半年来他苦苦追寻却总不见伊人芳踪,长久的思念令他身心俱疲,若能长醉,是不是就可以绝情忘情?
何况今夜是结义二弟的大喜之日,纵使滥饮也有绝好的理由。
再度饮下一坛烈酒,坚韧的神经终于屈服在酒意之下,他推金山倒玉柱地扑在桌上,犹自喃喃唤着:“眉你在哪里”
毕涵虚咂咂嘴,那位沈姑娘真是高竿,不费吹灰之力就整得大哥如此凄惨,看看,胡子拉荏,头发凌乱,衣衫落拓,神形憔悴,狂醉滥饮,七分不像人,十分倒像鬼!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往日那个英朗潇洒,俊逸超脱的大哥。
看来情之一道,果真害人不浅,三兄弟已经“阵亡”了两个,但愿他会比两位兄长幸运一些。想起萨家那磨人小妖精,毕涵虚不禁苦笑,幸运吗?真是天知道!
“喂,醒一醒!”毕涵虚大力去推醉如烂泥的傅沧浪。春衣千交待万交待要掐准时间,再晚就没戏了。
“唔眉”傅沧浪咿唔一声,又接着会周公,根本不甩他。
这样可不行,若完不成春衣交待的任务,不等她来砍,自己干脆先切下脑袋双手奉上算了。“起——来——”毕涵虚卯足力气冲着傅沧浪的耳朵大吼。“唔走开”傅沧浪铁掌一挥,拍苍蝇一样把他挥向墙角。“睡睡睡,老婆都要没了还睡!”毕涵虚火大地出去拎了一桶冰冷的井水,照准傅沧浪劈头盖脸地浇下去,叫你还睡!
被这深秋的凉水一泼,傅沧浪就算醉得再厉害也得清醒了“你干什么!”他看着浑身上下湿答答的衣服,眼中冒火,大有“说不出理由我宰了你”的架势。
丢开木桶,毕涵虚慢条斯理地道“我刚接到消息,东城外有一伙强盗正在打劫一位孤身女子”
“这关我什么事!”傅沧浪脸板得发青了。醉梦中他终于找到了沈帼眉,正是两情缱绻时却被毕涵虚那混蛋搅醒,原因不过是发生了一桩鸡毛蒜皮的小案子,看来这小子是皮痒欠揍!
老大要发标了!
为保命起见,还是不要再调侃他为妙,毕涵虚脸色一整“最近京城附近有一伙强盗,经常劫掠往来行人,刚刚镇京总兵告诉我,这伙强人在城外打劫了一位出京的姑娘,据说这位姑娘还是国戚沈家的上任掌门,名叫”他故作苦思冥想状,而听在傅沧浪耳中却有如九天惊雷。
“是不是叫沈帼眉?!”傅沧浪一把抓住毕涵虚的胳膊吼道,手劲大得差点捏断他的骨头。
“对呀,你怎么会知道的?”毕涵虚一脸“惊讶”地问“莫非你认识她?唉,可惜好端端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竟然落得身首异处。惨哪!”
“不!”傅沧浪狂吼一声,甩开毕涵虚冲出去。情急之下,他根本忘了毕涵虚早知道沈帼眉与自己间的事,自然也没看出毕涵虚方才全是在做戏。
“喂喂,要认尸去镇京总兵衙门!”毕涵虚追出去冲着他的背影补上一句,然后奸笑两声,标准的诡计得逞的小人嘴脸“可怜的大哥,不是小弟不顾结拜之情,实在是有人看不过眼要修理你,算账可不要算在小弟头上哦!”坐在镇京总兵衙门里,沈帼眉不禁有些心烦意乱。原本打算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谁知刚出京没几里就被一伙不开眼的小毛贼打劫,然后京城巡捕队仿佛从天而降,把他们统统“请”回镇京总兵衙门,乱七八糟一番盘问后,她成了重要人证,被羁留于此,非得等到审完此案才能放行。唉,哪有人这么衰嘛,失恋跷家还得吃官司,当真是老天没眼?
为什么心跳得这般厉害,还会有什么糟糕的事要发生吗?
自嘲地一笑,最坏的都已经捱过了,现在她还怕什么?只是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傅沧浪关外烈日牧场的主人,江湖著名的游侠,认为她是杀兄仇人而潜人家门的“郎中”也是让她陷身情网无法自拔的可恶男子“风若尘”
本希望经过长久的刻意遗忘,她能成功地将他的身影驱出脑海,然而如今才知道,那不过是她的自欺欺人。
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喂喂喂,你不能乱闯啊!”“什么人敢擅闯总兵衙门!”
“拦住他!”
外面乱糟糟的大呼小叫打断了沈帼眉的思绪,出了什么事?她打开门想一探究竟,却被一条突如其来的人影撞得七荦八素。
这家伙是铁做的吗?沈帼眉捂着差点被撞扁的鼻子险些掉泪。
“失礼眉,你没有死?!”来人条件反射地揽住沈帼眉几欲摔倒的娇躯,待看清怀中佳人的容颜时,却不由惊呼出声。
傅沧浪!是他!
声音甫一入耳,沈帼眉便直觉地感到来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疑问在脑中一闪而过,但随即便严厉地打破那丝幻想,以为他是专程来寻找她吗?别自恋了!冷淡而坚决地推开他,她强迫自己面对那曾令她心动,而后令她心碎的英俊面孔。
此刻她全力压抑激动,是因为隔了这么久,在她伤得那么深以后,再次见到他,她的心仍然为之怦然不能自己。
“对不起,这位公子大概是认错人了。”她用客气、疏远的音调说。
“眉,是我,傅沧浪!我找了你好久了!”他激动地看着眼前的人儿,她比以前清减许多,惟一没变的是那双雪藏冰封的明眸。
“傅沧浪?我不认识。”她眸中星光一闪而没,神色依旧冷淡。
傅沧浪真得快被她气疯了,这女人的想法为何总教他摸不着头脑,先是以死试探他,接着就一走了之,现在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她居然说不认识他,轻描淡写地抹去一切。
他压下怒气“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你不能就这样否定我们之间曾有的”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她用一种空茫大于冷漠的语气截断他“又何从怨起?”
“什么也没有?”傅沧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那么在我怀中哭泣,与我拥吻缠绵的女人又是谁?别告诉我你把一切都忘了,那种玩笑不好笑!”
“那又如何?”她耐心地解释,仿佛在说着一个与己毫不相关的事实。“人生飘浮不定,生命聚散难全,感情更是瞬息万变犹如烟云,你怎能要求我曾经付出就必须永远付出?”
傅沧浪强忍住冲到口边的怒吼,这女人又回到初见时的模样——冷漠、高傲、无法接近,而他该死的最不愿看到这样的她。
“你到底要怎么样?”他忍气吞声地追问,只要她说得出,他必然毫不犹豫地去做。
“我只想一个人好好地活,不再为任何人或事负累,如果你我能就此如陌路”
“休想!”他不假思索地低吼,同时揽她人怀。视如陌路?她以为感情是什么,可以说断就断的吗?沈帼眉没有推开他。环在他怀中的身子如记忆中一般单薄,并且冷如寒冰,但不管怎么样,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放开她了,哪怕要用一生时间去融化她严封的心也在所不惜!
“你——一定会重新接受我!”他极为自信地宣称。
“是吗?”她付之淡然一笑。她不是个感情丰富的女人,尤其在这般伤过之后,更如何还有残余的热情可以给人?
然而,是他呀那个首度令她心动沉沦的男人。她能骗过朋友亲人,甚至骗过他,却惟独骗不过自己,天知道她方才用了多大的毅力才使自己保持冷漠,而当傅沧浪揽住她的时候,她觉得腿几乎要站不住了。尽管头能看命警告自己别再踏人陷阱,然而身体却要不由自主地背叛。
他的怀抱温暖依旧,这里曾是她此生的依恋,却已成为再也回不去的天堂
不行,她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湎于旧梦之中,挣脱了他的双手,她匆匆丢下一句“别再来纠缠我!”便奔出镇京总兵衙门,碰到拦阻时,她祭出直可冻死人的冷冽眼光和尊贵傲气,将守兵一一吓得狼狈而退。
打马狂奔,她不再顾忌行踪,只求能远远逃开。
直到离京十数里后,她才缓住坐骑。胸口剧烈地痛,几乎喘不过气,同样翻涌的是酸楚与悲哀。她是个懦夫,每到无法解决时便一逃了之,可是她要逃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平静?她捂住脸,无力与挫败感使她的眼眶瞬间充满了泪。
“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一个熟悉而危险的声音突然响起。她吃惊地抬起头——前方不远的林边,傅沧浪正倚着马鞍,带笑望着她。
片刻怔忡后,沈帼眉胸中突然升起一股混和着狼狈、愤怒、无助的烈焰,又从眸中喷射出来,以至于眼泪尚未涌出便被灼干。她纵马冲到他面前,用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激烈语气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之间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你懂不懂?我不想再跟你玩描捉耗子的游戏,算我怕了你,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行不行?”她冀求地盯住他的眼睛。
傅沧浪同样凝注着她,漂亮的薄唇轻启,吐出两个掷地有声的字“不行!”
沈帼眉无力地垂下眼,一瞬的怒火已被疲惫感代替,她轻踢马腹,黑马顺从地沿着小路前行。身后有马蹄声跟上来,她懒得回头,只是任马儿自己觅路。要怎样才能甩开他?她苦思冥想,却连半条计策也想不出来。
就这样无意识地赶路,当沈帼眉惊觉天黑下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两片幽深的山林间了,而同时前面也涌出了十几个身强力壮骑马挎刀的蒙面大汉。为首的一扬手中刀,喝道:“喂,相好的!把你们身上的值钱玩艺留下来,否则别怪大爷们的刀不长眼!”
强盗?沈帼眉有仰天狂笑的冲动。真是好运气,在她最倒霉最狼狈最困窘的时候,居然还有强盗来打劫她?
“喂,看你这小娘子长得这般细皮嫩肉,不如跟了本大王,包管你吃香喝辣,怎么样?”匪首见色起意,不知死活地调戏起沈帼眉来。这辈子几曾见过这般美貌的佳人?合是老天开恩,送上门的肥肉岂可放过?
“我倒是很想答应,只是他”沈帼眉欲言又止,却瞟了傅沧浪一眼。
“喂,你这家伙识相点快滚,要不然,大爷的刀可就开荤了!”匪首得意忘形地吆五喝六,不知死期在眼前。这女人一看就是个闺阁弱质,她身后那男人倒有几分像练家子,不过自己这边有十几个弟兄,怎么也能收拾了他!到时候嘿!还不由大爷快活!
“答应答应,大王见爱,在下怎敢藏私。”傅沧浪故意装出一副惶恐模样。好,你要玩,就陪你玩!
“你”沈帼眉真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不由睁大了眼睛。
群匪中响起一片不屑地讥讽。那匪首不耐烦地鬼叫道:“小娘子,还磨蹭什么,你男人都答应了,就爽快点跟老于走吧!”
沈帼眉暗地里一咬牙,一股自暴自弃的恼怒推着她纵马走向群匪,既然他不在乎,她又何必怜惜这付躯壳。
一个喽罗在匪首耳边说了几句,匪首点点头,沉声道:“兀那小白脸,把你背上那把剑交出来,你就可以滚了!”
傅沧浪微微一笑,他的剑名为青珩,是上古神器之一,出师时师门所赐,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原来这群乌合之众也有识货之人。“这把剑吗,倒也不是不能给你们看看,只是”
“只是什么?”匪首有点警惕地问,他已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小子该不会像表面看上去这般脓包吧?
“只是这把剑出鞘必见血,”他不疾不徐地道“我怕列位的脑袋不那么牢靠,万一不小心给削掉了,岂非在下的罪过。”
“你小子敢情是耍大爷!”土匪们不由大怒,立即有三骑冲过去要教训那吃了豹子胆的小白脸,但还未等真正交手,便已捂着咽喉自马上栽了下去。
“混蛋!大夥儿一块上!”匪首怒吼一声,领着剩下的手下们冲上前去,看来他们还没有认识到方才的教训,还迷信群殴的威力。
眼看着他们厮杀的沈帼眉,本该趁着这大好机会逃走的,她却犹豫了。明知以傅沧浪的武功,对付这伙土匪易如反掌,一颗心就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一双脚也仿佛被绑住了似的。
傅沧浪玩也似的逗弄着那匪首,既不杀他也不放他。眼看着身边的同伙一个个倒下,只剩孤家寡人时,他的腿再也撑不住了,刀从手上落下来,膝盖也扑嗵软倒“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松下一口气;沈帼眉猛下决心,马上走,就趁现在!
当她拔马悄然走出十数丈时,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痛哼。她乍惊回头,只见傅沧浪左手捂胸,右手以剑支地,分明受了重伤,而那匪首正没命地往山林里飞奔而去。
“傅”她刷地惨白了脸,咬住下唇掉转马头,狠命一鞭奔回他身边,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地扑到他半跪的身上“你怎么样”她颤抖的双唇简直吐不出完整的话,一对写满惶恐的眸子定定地盯住他无表情的脸,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傅沧浪望进她没有半点防御的眼眸,一丝微笑缓缓爬上他的嘴角,他慢吞吞地道:“没什么,只是看到你要离开,一时心痛而已。”
她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一把拉下他捂住胸口的手——不见血迹、伤口,连条皱折也没有!
“你曾捉弄过我一回,这次就算扯平了。”
该哭?该笑?该怒斥?该
一时之间千万种情绪涌起,她却一样也没法表达,只能转头就走。
可是她走不了,一双铁臂自身后死死抱住她,将她拉回温暖坚实的怀里。“别走,别离开我。”他的耳语中有着她所不知道的痛楚。
走?还走得了吗?她已经没有一丝气力,只想在这温暖的怀中躲藏一辈子,再不理世间风雨。别再倔强下去了,硬要违逆渴望只会带来永世的遗憾,何不敞开心扉,释放他,也释放自己呢?
温柔的吻自发至额,在颊边停留片刻,小心翼翼地移上了她的唇。她闭上双眼,全心去迎接那份失而复得的爱,熟悉的热流在全身洋溢、沸腾
半晌,他拨开她额上的散发,气息不稳而声音暗哑地道:“我爱你,帼眉。”
他的眼眸深邃,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沈帼眉“唔”了一声,望他一眼便将灼热的脸颊藏进他的胸口。
傅沧浪宽容地一笑,抱住怀中的佳人旋身上马。现在不说没关系,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等,等到那个害羞的小女人肯真正承认自己的感情那天。
昏黄的天边挑起了第一颗星,美丽的秋夜正要开始,而他们,也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最真最美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