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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都说我父亲的命大,我父亲的命也真是够大的了:水淹不死、土埋不死、刀砍不死、枪打不死、炮轰不死,不过最后一次,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水淹不死
父亲出生在湖北柳林镇一户穷苦的农民家里,他的命是用我奶奶的命换来的。父亲刚一呱呱堕地奶奶就断了气,奶奶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她是产后大出血死的,她连自己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子都不知道就突然“血崩”了。
父亲从小没吃过一口奶,全靠爷爷灌米汤、面糊糊吊命,因此瘦得像一根枯草,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大脑袋经常耷拉着。父亲小时候还经常犯病:一阵子发烧一阵子发冷,一会儿打摆子一会儿拉肚子,肚子经常肿成个气球,疼得在地上打滚那时候爷爷家境不好,一天到晚穷得锅吊起来当钟敲,连饭都吃不饱,那有钱来给父亲看病。也不知是什么人传下的祖方,有时候父亲的肚子疼得实在受不了了,爷爷就把父亲抱到村里吸大烟的人家里,央求人家给喷上几口大烟也就不怎么疼了。
父亲两岁的时候爷爷手里有了点钱,那时候爷爷还不到三十岁,就又给父亲娶了个后娘。后娘虽然也是个穷人家的女子,但不知是因为父亲长得又黄又瘦,还是父亲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一进门就不喜欢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抱过他一次,甚至没正眼瞧过他一次过门的第二年,后娘又给父亲生了个小弟弟,因是七月里生得,便取名叫七月,爱得不得了。从此以后,父亲便成了民歌里唱的:
小白菜呀命里黄呀
两三岁上没了娘呀
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后娘生了个小弟弟呀
弟弟吃饭我喝汤呀
端着清汤泪汪汪呀
离父亲家门口不远有一口水塘,水塘大约有半亩多地,一米多深。
一天傍晚,爷爷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后娘在水塘边洗衣服,三岁的父亲在水塘边玩耍,玩着玩着,父亲肚子疼得老毛病突然又犯了,疼得在水塘边上打滚,滚着滚着扑嗵一声掉进了水塘里,不知怎么搞的,后娘居然没有发现,待过路的邻居张二伯发现把父亲捞上来时,父亲已经小肚皮朝天了。
闻讯赶来的爷爷急忙抓住父亲的双脚将他倒提起来,背在背上朝着田间小道上飞奔,想把父亲肚子里的水控出来。他一边奔跑一边叫唤着父亲的名字,可是父亲却没有一丝回应
当一切办法都无济于事,爷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扛着铁锨要去埋父亲。张二伯摇了摇头说:“等把肚子里水控干了再埋吧!要不然肚子会胀破的。”爷爷就哭着从灶房里搬来一口大锅,把父亲扣在锅上控水,谁知还不到一个时辰,父亲居然又活过来了。
土埋不死
父亲九岁那年,国民党到处抓飞丁。所谓飞丁就是壮丁,不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或者是躲在家里的,逮住谁就是谁。当官的为了吃空饷,抓飞丁不论老弱病残、不管缺胳膊少腿、只要长着脑袋就行。
爷爷那时候三十多岁,正是当壮丁的好材料,为了躲丁他带着奶奶和七月逃到山里的舅舅家去了,只留下父亲一个人守门护院。
突然有一天,一个右脸上长着一条紫色刀疤的国民党连长押着十多个飞丁,闯进了父亲家的院子。刀疤脸像是老鹰捉小鸡一样把父亲从房子里提溜到牲口棚里,房子里用来关押抓来的飞丁。
一天下午又抓来两个飞丁:一个是年过半百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手里还攥着一把戒尺,看样子是从学堂里抓来的;另一个是二十来岁老实巴脚的庄稼汉,推着一辆手推车,说是要去请什么接生婆。
庄稼汉一进门就给刀疤脸磕头求饶:“老总,行行好吧!我老婆要生孩子”
“妈拉巴子!你老婆生孩子关我屁事!”刀疤脸狠狠地甩给了庄稼汉一个耳光,命令两个抓来的飞丁就地“操练”
所谓“操练”就是跑圈子,先把你整个筋疲力尽,看看你的腿脚听不听使唤。要不然怎么说,当官的动一动嘴,当兵的跑断腿。刀疤脸提着一根棒子一声令下,庄稼汉便和教书先生一前一后在院子里跑了起来。庄稼汉害怕挨打一阵猛跑,教书先生可就惨了,穿着长衫气喘吁吁、跌跌撞撞,没跑上几圈就跌倒了,挨上一顿棒子爬起来再跑,再跌倒再挨棒子,跑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口吐白沫一头栽倒,从再也没有起来
抓来的飞丁房子里关不下了,庄稼汉便被绑在牲口棚里。半夜三更里,庄稼汉悄悄地对睡在牲口棚里的父亲说:“小兄弟,救救我吧!我老婆要生孩子,我出来找接生婆,谁知道就被他们抓来了。这阵子我老婆也不知道生了没有?”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刀疤脸霸占了父亲家的房子,父亲本来就恨得不得了,又看到被抓来的壮丁们受尽了折磨,自己年幼体弱帮不上他们的忙。现在有人向他求助,他想都没想就摸着黑,帮着庄稼汉解开了绳子,又帮着他从院墙上翻了出去。谁知这庄稼汉也真是倒霉透顶,跳下去的时候不知怎么惊动了一只野狗,汪汪汪地狂吠起来,结果又被哨兵给抓了回来。
第二天一早,刀疤脸就把抓来的十几个飞丁集合起来排成两行,每人一根胳膊粗的杨树棒子毒打父亲和那个庄稼汉,谁要是打轻了就打谁。可怜的父亲和那个倒霉的庄稼汉被打得皮开肉绽、呼爹喊娘这还不过癮,为了杀鸡给猴子看,刀疤脸又让飞丁们在菜园子里挖了个大坑,这是要活埋人了──菜园子里已经活埋了两个逃跑被抓回来的飞丁。前两天几只野狗还从这里叼出一只胳膊一条腿满村子里乱窜,吓得人们心惊胆颤。
父亲和那个庄稼汉被推进了大坑,刀疤脸和他的部下用枪逼着飞丁们一锹一锹地往里面填土。父亲想跳起来咬刀疤脸一口,但他的双手被绑着,全身遍体鳞伤,他只觉得脑袋越来越大,胸口越来越闷,渐渐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谁能想得到父亲又活过来了。刀疤脸他们走后不久,几条野狗又窜来刨食,三刨两刨就把父亲的脑袋给刨了出来,野狗张嘴就啃,父亲的脑袋动了一下,野狗吓得落荒而逃
原来父亲的鼻子正对着一个田鼠洞,他被埋得又不太深,这才被那条野狗救了一条命。不过父亲的额头上从此留下了一条月牙形的狗齿印,成了永久的纪念。
那个老实巴脚的庄稼汉连她老婆生了没生,生的小子还是丫头都不知道,就急急忙忙奔了黄泉路。
刀砍不死
父亲十二岁那年,日本鬼子进村来扫荡。村里能跑得人都往山里跑了,父亲全家也跟着往山里跑。父亲牵着家里唯一的一头耕牛,这该死的畜生也真是堆软肉,枪声一响它就吓瘫了,嘴吐白沫、四蹄卧地,任你怎么鞭打死活都不上路。
父亲和家里人跑散了,他又舍不得扔下耕牛一个人跑,结果连人带牛,还有一些没有跑脱的乡亲们全被日本鬼子追了回来,赶到了场院上。日本鬼子围住了乡亲们,并架起了歪把子机枪。这可是杀人的架式啊!父亲常听大人们说到日本鬼子杀人的场面,他脑袋轰地一下炸了再看看周围的乡亲们,大多是老弱妇孺:有的吓得呆如木鸡、有的吓得浑身哆嗦、有的吓得屁滚尿流,妇女怀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一个戴着眼镜的鬼子军官向机枪手呜哩哇啦一阵,可能是让做好扫射准备。父亲本来也吓得尿了裤子,但一看这架式不知怎么反而狠下心来。他常听大人们说:扯了皇袍是个死,杀了太子还是个死。他虽然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反正横竖是个死,要死就死得刚强一些!想到这里,他顿时就觉得血气上升、怒火填膺,狠狠地骂了一句:“小日本!老子操你祖宗八代!”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戴着日本战斗帽的狗汉奸一把把父亲从人群里拽了出来,用匣子枪顶上父亲的脑门那个戴眼镜的鬼子军官一把推开那个汉奸,嚯的一声拔出东洋刀,呜哩哇啦一声吼,照着父亲的脑袋砍将下来父亲眼睛一闭,只听得嗒嗒嗒嗒嗒嗒一阵机枪声,伴随着一片呼爹喊娘的惨叫父亲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下意识地睁开眼想看看自己死去的样子,却见乡亲们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而自己却稳稳当当地立在场院上。鬼子军官哈哈哈地一阵狂笑,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伸出大拇指说:“你的,中国人的这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自己的勇敢震慑了鬼子军官?还是鬼子军官也喜欢勇敢的中国人?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这一团迷雾一直在父亲的心头萦绕不散,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枪打不死
离父亲他们村不远就是绵延几十里的石屏山。石屏山峰峦迭嶂、山势险要,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的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这里土匪横生,占山为王:什么姚二爷、柳三爷、马五爷、牛八爷三教九流尽是些称爷的主。
父亲有个舅舅原是个教书先生,写得一笔好字,后来不知怎么落了寇,在牛八爷手下当了个师爷。那年父亲已经十七岁了,国民党又到处抓丁。父亲为了躲壮丁,成天价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爷爷就通过舅舅的关系让父亲躲到牛八爷的山头上烧火做饭去了。
牛八爷是个有勇无谋的小土匪,全靠师爷的出谋划策维持着他的山头。牛八爷吃饭用的“家伙”是一支简陋土气的“单打一”倒不是他喜欢用这老掉牙的土枪,而是他的山头上没几条像样的快枪。三四十号人,统共只有十来支鸟枪火铳,所以他做梦都想着弄几条吃饭的“家伙”
那时候各路土匪除了干一些打家劫舍、剪径绑票的勾当以外,为了抢夺财富、争夺地盘还经常发生火并。大的欺负小的、强的兼并弱的,打过来打过去最后就数姚二爷的势力最大,有二百多号人,一百多条枪。
自古以来官匪一家。姚二爷不知怎么和国民党县政府勾结上了,摇身一变成了民团司令,并和各路土匪头子交结铁血朋友、拜把子兄弟。
那年秋末,天气已经变得冷起来了。有一天姚二爷突然传下话来,让各路土匪头子明天一早带上全部人马去他的地盘——葫芦峪集合点验,说是要给大家发枪发衣服。牛八爷高兴得眉毛胡子都在笑,乐滋滋地说:“老子什么也不缺,就缺这吃饭的家伙!”
父亲的舅舅──牛八爷的师爷不以为然地说:“姚二爷这家伙老奸巨滑,会白白送枪送衣服给你?说不定是想整编咱们的队伍,你可要留一百个心眼提防着他呀!”
牛八爷听了哈哈大笑:“我牛八爷闯荡江湖二十多年,难道还会让他姓姚的给算计了不成?再说我们已经成了拜把子兄弟,他能把我怎么样?明天一早集合队伍,留下几个老弱病残的把守山头,其余的全都他妈的跟着老子背枪去!”
这天下午,爷爷和七月突然被守关口的土匪蒙着眼睛、反绑着双手送上牛八爷的山头。
正在烧火做饭的父亲接到牛八爷的传唤,只见爷爷面如土色沮丧着脸,七月头上裹着孝布低着脑袋,眼眶里还含着泪
父亲惊慌失措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爷爷从怀里摸出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递到父亲手里,戚然地说:“你娘病故了,临终的时候讬付我把这双鞋交到你的手里,这是她在病中亲手给你做的,她以前有对你照顾不到的地方,希望你不要记恨她”父亲双手接过鞋轻轻地抚摸着,心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难受,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但父亲从来没有哭过,也从来没掉过泪。
爷爷摸了一下七月的头,泣不成声地说:“七月已经十五岁了,山下三天两头地抓丁很不太平,我跟你舅舅说了,就让七月先在这里躲一阵子,帮着你烧火做饭,等到山下安稳了再把你们哥俩接回去。你可要好好地照顾他呀!”
七月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了,身体比父亲壮实,个头也差不多和父亲一般高了,他是父亲从小抱大的,所以感情还是挺深的。他亲切地叫了一声哥,就紧紧地依偎在父亲的身边。爷爷安顿好了七月,吃了一碗父亲做的饭,就又被守山口的土匪蒙着眼睛送下山去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跟着牛八爷的队伍去葫芦峪背枪,本来七月新来乍到可以不去的,可是牛八爷想多背一条枪,就让七月也跟着出发了。
队伍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又攀上了一段狭长的葫芦口,前面便展现出一片葫芦形的大平台,这便是姚二爷的山头──葫芦峪,也就是集合点验,发枪发衣服的地点。
父亲不知怎么肚子又疼了起了,遗遗洒洒地落在了队伍的后面,他突然觉得要拉稀,就闪身钻进了半坡上的一片丛林。当父亲提起裤子要追赶队伍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仔细一看,不好,是枪管!一支支的枪管,发着篮幽幽的寒光。有埋伏!父亲心里一惊,想给牛八爷给个信,但已经来不及了,牛八爷的队伍稳稳当当地进入了包围圈。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他干急无奈何,只好悄悄地隐蔽下来进一步观察动静。
秋风嗖嗖地吹着,枯黄的树叶在风中刷刷作响,父亲感到身上一阵阵地发凉,心惊肉跳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中午时分,各路土匪的人马差不多都到齐了。只见姚二爷头戴大沿帽、身穿民团服、肩挎匣子枪,披一件黑披风,威风凛凛地跃上一块石阶发号施令。他先把他的民团和各路土匪的队伍一一插开,然后一个一个地请土匪头子们进山寨议事。
柳三爷进去了、马五爷进去了、牛八爷进去了各路土匪头子一个接一个地都被请进了山寨,姚二爷突然把帽沿子向后一转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刷的一声姚二爷的民团们不约而同地动起手来,两个对付一个、两个对付一个,把各路赤手空拳来背枪的土匪们一个个全捆了起来,然后集中在一起用机关枪扫射。
霎时间血肉横飞、鬼哭狼嚎,鲜血染红了大平台。父亲眼睁睁地看着舅舅倒下了,七月也倒下了父亲吓得尿了一裤裆
事后父亲才听说那些被请进山寨的土匪头子们,进去一个便喀嚓一声、进去一个便喀嚓一声,像切西瓜一样被埋伏在两边的刀斧手砍掉了脑袋
一泡稀屎救了父亲的一条命。
炮轰不死
那年冬天,父亲最终还是被抓了壮丁。为了防止壮丁逃跑,寒冬腊月的几十个壮丁一根绳子从裤腰穿到裤腿,像串冰糖葫芦一样串起来押送到县上集训。到县上要走几十里路,而父亲连一双鞋都没有,后娘给他做的那双鞋他舍不得穿,结果留在牛八爷的山头上了,而牛八爷的山头当天就被姚二爷给扫平了。父亲赤着双脚,一条破单裤被绳子串着,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大半天的路,到县上集训队的时候,父亲的双脚已经冻成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新兵连的生活苦得不得了,冰天雪地里吃饭都在外头。顿顿差不多都是发了霉的米饭,一个班一筐,大家饿狼扑食地冲了上去,吃上一碗就没第二碗了,经常饿着肚子。后来父亲找了个窍门,先盛上半碗,狼吞虎咽地几口扒拉下去,赶紧再盛上一碗,这才勉强吃个半饱。可是他的小把戏不久就被班长发现了,挨了一顿打,饿了两天饭,还关了三天禁闭。
新兵连看守得很严,谁要解个手都要挨一顿打。有一次正在操场上操练,父亲一泡尿实在憋不住了,就向班长请假解手,班长一个耳光打得父亲口鼻喷血,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寒冬腊月的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茬子,操练起来裤裆里咔嚓咔嚓就像刀子割肉一样生疼
谁要是想逃跑,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有一次一个新兵逃跑被捉了回来,先是一顿乱棍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又把他吊在院子里的一棵枯树上,脖子上再挂上两袋面粉,活生生地给吊死了。
新兵连连长姓阎,是个大块头全脸胡,样子很凶狠,平时对新兵又打又骂,新兵们背地里都叫他活阎王,父亲也没少挨过他的打骂。可是新兵训练结束要往正规部队送的时候,他却偷偷地哭了一鼻子,悄悄地对父亲说,又轮到你们去挨枪子了。
新兵连开赴前线时,国民党军队为了让新兵们死心踏地为他们卖命,每人发了一块“袁大头”父亲班上有一个叫做王长命的新兵把“袁大头”拿在手里吹了吹,又听了听响声,发现是块假银元,就去找连长调换,谁知连长反诬陷他以假换真,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鼻青脸肿父亲见他可怜,就把自己的那枚“袁大头”换给他,而把那枚假“袁大头”放进自己的衬衣口袋里。
父亲的新兵连编进了国民党的正规部队,刚一上前线就和解放军交上了火。解放军的炮兵部队以排山倒海的猛烈炮火向他们发起进攻。霎时间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轰的一声,一颗炮弹落在父亲跟前,父亲身旁的王长命被炸上了天空,而父亲觉得胸前狠狠地挨了一拳,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解放军的卫生所里,一位年轻的军医用钳子从父亲的胸前钳出了一块弹片和一枚银元,惊奇地说:“这个人的命真大!要不是这块银元,弹片就穿透心脏了!”
这枚假“袁大头”又救了父亲的一条命。
这一次
一九六八年寒冬腊月的一个傍晚,天灰蒙蒙飘着大雪,父亲突然披着一身雪花跌跌撞撞地跌进了家门。父亲一直被关在“牛棚”里,今天怎么突然出来了呢?我们惊奇地张大了嘴巴还没待我们开口,父亲就用几乎是哀求的口气对我们兄妹们说:“你们赶快回去把!革委会明天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今天让我特意来通知你们。我求求你们赶快回去吧!再不要给我增加罪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们兄妹几个呆住了
“是儿女们给你增加了罪名?还是你给儿女们增加了罪名?自从你成了历史反革命,害得全家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儿女们全插了队,那些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吃不上饭、喝不上水,你让他们回那里去?这次我那里也不让他们去了,要死我们娘儿们死在一起!”母亲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我们一边。
父亲再没有吭声,也没有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就躺在他的小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父亲在解放军的卫生所里养好伤以后就参加了解放军,跟着解放军和国民党军打了几次大仗全国就解放了。解放后父亲在城里一家建筑队当了工人,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生下我们兄妹三个,全家人开始过上了太平日子。谁知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祸从天降。一夜之间,父亲以土匪兼国民党兵痞的罪名,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整天批斗的死去活来。我们兄妹三个也都沾了父亲的光,被发配到最偏远、最贫困的山区插队落户。那地方没粮吃、没水喝,我们只好跑回城里从父母的口里夺食。谁知这又给父亲背上了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现行反革命罪行。
夜深了,全家都已经睡了。我忽然隐隐约约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你醒一醒!我有话要给你说。”
母亲一定是醒了,但装作没有听见。
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只见父亲老泪纵横,拿条毛巾不住地擦眼泪。父亲是条硬汉子,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他掉泪。我有些奇怪,但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鬼迷心窍吧!我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母亲突然摇醒我问:“你爹上那去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是不是上厕所去了?”
母亲奇怪地说:“上厕所叠被子干什么?”
我定睛一看,被子果然叠得整整齐齐。我急忙穿上衣服跑到厕所里——没有,又跑到院子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一阵寒风刺骨,我不由地打了好几个冷颤,一种不祥之兆袭上了心头,我急忙回来叫醒弟妹们分头去找。我们沿着街道、沿着河边、沿着公路、沿着铁道四处奔走,头上飘着大雪、脚下一步一滑,我们从深夜一直找到黎明,又从黎明一直找到深夜,父亲却没了踪影。
记不凊是在什么地方,我终于找到了父亲了。父亲戴着高帽子挂着白牌子,手里敲着破铜烂铁,嘴里喊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率领着一支“牛鬼蛇神”的队伍,踏着整整齐齐的步伐向前走去,好像是要到一个什么保密的地方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想追,两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地沉重眼看着父亲的队伍渐渐地走远了,我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终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全家人都被吓醒了,却原来是一个梦魇
两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有人在郊区的铁路上发现了被火车轧得残缺不全的尸体,看样子被火车拖了一百多米:一会儿是一截肠子,一会儿是一只胳膊、一会儿是一条断腿、一会儿又是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
人们从这个残缺不全的尸体上,发现了一本被鲜血染红了的“红宝书”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父亲的单位和父亲的名字。
父亲死了好几次都没有死成,但这一次可是真的死了,而且是自己把自己给杀了
父亲死的那年刚满49岁。他究竟算不算命大呢?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