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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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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个午后,刚刚读过亚当,午后,卡尔维诺的早期作品,写了午后的花园,两个少年,一个蜥蜴、金鱼、金龟子的世界,比起卡氏的后现代,这一篇,让人觉得亲切。

    最珍贵的东西其实往往是无法与人分享的。孩子的故事,读起来多少有点闷,孩子总是渴望着被倾听,那并不奢侈的企求,真让人辛酸。

    可大人们却常常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孩子。

    童年的许多记忆,确实带有神启的意味,譬如,一个雨季里的一棵枣树,和一条蛇。

    我们都是流浪的小孩。

    一个操持文字的人是不属于城市的,从来就不属于。他顽固地抵抗着什么,是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无物之阵的感觉是城市的感觉。

    一处地界,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显赫,但也许,这不是那方水土的所愿。在曲阜读书时,有时会觉得大学是城,外面是村,而有时,大学却又成了村——曲阜,正宗的历史文化名城呢。我奇怪它们总不能彼此成全,就像乡村与城市的不能兼容。

    在我眼里,乡村里的豪宅,都市里的田园,都有些行色可疑——我的口味和我的向往就这样互相败坏着,恰如身体和精神的自我颠覆。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一直在小地方生活。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比如曲阜,安静、秀气,含而不露的,在那里读书过生活,真的是天高云淡,月朗风清。

    可日子久了,心就有些燥,就会莫名地膨胀起来,把小地方涨出一个缺口。

    于是就思想起大地方,想象着那里的海纳百川,锦绣繁荣。可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的,不过是那种“在远方”的感觉。

    大地方因了她的“大”而常常在欲念的版图上凸现。只是,彼岸一旦成了此岸呢?我不愿多想。

    踟躇在北京的街头,常常会有一种无力与压迫,这是小地方留下的印记。

    二

    喜欢沈从文。还喜欢废名,萧红,张爱玲。

    曾经有一阵子,我痛苦地问自己:为什么对鲁迅的文学感情不如沈从文来得深切?这样的问题多少有点自作多情,两位大师早已有众多的衷情者,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实在是毫厘未损的。

    只是那时候,我认为这样的问题关乎着我的思想深度和学问走向,我甚至为此而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口味。

    为赋新诗强说愁。那时侯,我是多么地渴望深刻呀。

    好在一些虚妄的念头毕竟脆弱。

    河水清且涟猗。边城是那种随便翻开就能读下去的文字,求索20世纪文学,这样的文字并不多。

    但边城是沈从文记忆里的城池。他之于故乡,也未必不是过客。

    抗战爆发后,沈从文第二次返乡,这一次的收获是湘西和长河。在长河的题记中,他这样写道:“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惟恐作品和读者面对时,给读者的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

    终究勉强。

    从边城到长河,从心甘情愿地做梦到挣扎着做梦,沈从文将人生的底色,一点点窥破了。

    倏忽的生命里,谁又不是过客呢?

    “因美与‘神’近,即与‘人’远。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这是四十年代,沈从文在彷徨中的生命感悟。

    此后,是半生的沉寂。

    古老的宫苑,那些久远的浮尘中,一些单薄的日影。

    不要告诉我那是生命的沉潜。那些美丽的服饰,总会泄露一些生命的不甘,甚至,已经萎顿的心愿。

    如何摆脱这脆弱?

    快乐是萍藻,没有根的琐碎。想一想,真是那样。

    只能祈求风了。

    小小的一阵风呵,你慢慢地走过来

    三  

    这个时代里,新的造神运动可以让信仰无限丰富,但在信仰的宠儿里,很难找到爱情。

    什么时候,爱情成了一个悲怆的字眼?“我信奉爱情”——这句话刚一出口,上帝也要痛苦地闭上眼睛。

    其实,爱情是个永恒折磨人的话题。聪明如奥斯汀,也不敢让爱情赤膊上阵,她要拖来理智与情感、傲慢与偏见,顾左右而言它。可内心的那份痛苦与不甘,是藏也藏不住的。

    所以你会说“‘我爱你’具有天生的悲剧性质,说出来的或者等待别人说的,一样地逃不脱伤心的结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爱情,让我们在坠临深渊的同时抵达天堂。

    我渴望天堂,所以,我信奉爱情。

    是荒原注定了此生的跋涉与寻找。

    黛玉葬花,梁祝化蝶,同是枯寒之境中的绝唱。死亡,仿佛成了兑取温暖的承诺。

    “人子啊,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只知道一堆破碎的象,曝晒在烈日之下,而枯死的树展不出凉荫”——艾略特,另一位荒原诗人。

    仍希望执子之手,仍希望最终的抵达,是一个平静的所在。

    其实,我不具备视死如归的境界。但每每想到灵魂,便觉得死亡也并不是什么恐怖的图景。到那时,心不再为形所役,轻灵灵的,在云端之上,那个叫永恒的地方——这样的美丽,想一想也是好的。

    这不该是苟且的哲学吧。

    死亡的永劫不复让灵魂的有无成了一个悬案。经验是用来求证的,可偏偏不适用于灵魂。

    不过,无法验证的虚无也许恰恰等于无法验证的存在,谁知道呢。关于灵魂,我们总还有百分之五十乐观的权利。

    为了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我决定从现在起做一个唯灵论者。

    四  

    那日,小女孩打来电话。说到刚刚结束的期末考试,她很大人气地对我说:我觉得这次考试有个问题,就是没有一些比较难或者半难不难的题目。

    我笑了。看来挑战这东西是人人需要的,包括一个七岁的小孩。

    米兰昆德拉的魅力,也恰恰在于他窥视到了人类隐秘的需要,让阅读竖起了思想的触角。

    你遭遇了他。你朦胧地意识到他的文字和我们有些紧要的关联,但这关联的脉络却不甚清晰——于是,你不得不静下心去梳理——调动起你全部的经验与储备,去开解他深邃的“背叛”

    熟悉的陌生人,这一句“老生常谈”其实并不过时。

    近来的心境和这篇名为等待的散文有关。

    有希冀、有念想,才会等待。说到底,等待是欲望的衍生物,或者说,等待本身也是一种形式的欲念——对等待的等待。

    想起叔本华关于欲望和狗的比喻,看来“等待”也是个长了腿的家伙。

    无欲无求是佛的境界,落实到凡俗我辈这里只能相对而言,是有保留的。

    否则,大家都成了佛,也未必是好事情,起码,文学就很痛苦,说到底,文学也是欲望的衍生物。

    而等待“有吸引力”但“人生不能让等待充满”则是另一种辨证,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张爱玲晚年的文章有了周作人所推崇的“平淡”之气,但我还是更喜欢她年轻时的风格,张扬也罢,机巧也罢,总还是有心劲,有活力的。

    她等待着,或者被谁等待——这是创造的源头和生机。

    走向十字架上的真——

    这是刘小枫的一部著作。是你笔下的“枫”、“诗与真”、“信仰”这些语词,让这本书和这句话被陡然唤醒。

    是偶然,也是必然。

    十字架上的真——恐怕没有什么能担当这一有意味的形式了,除了诗。

    “枫”的困境是诗的困境,是你我的困境。

    也许,还是上帝的困境。

    有时,真的有点嫉妒那些永远不会走失的人。他们永远目标明确,永远蓬蓬勃勃。

    可就在一些夜里一些风里,有人却走丢了。在一根废弃的铁轨上,几块磨损的砖石旁,有他们遗落的叹息

    还能说些什么呢?

    也许,只能选择沉默,以保持住一种敬畏。

    真的,有些问题是禁不住深究的,譬如说这“暂时的尴尬”

    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剪不断,理还乱。你的文字,最动人处便是这无法释然的缠绕,我一直以为。

    困境引发了缠绕,又在缠绕中不了了之。可换个思路,也许恰恰是缠绕织就了围城。

    城里,是那个叫“自我”的人。

    当然,这又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缠绕,一如写作的困境。

    但即使在这困惑里困惑,也是好的。很感动于那句话——

    “若更多的人对这事情在意,哪怕在意到绝望,我想我对写小说和讨论小说也还会抱有热情的。不然,我们对个人的强调还有什么意义?”

    在意到绝望,这该是文学的宿命吧。

    2002年8月

    原载春风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