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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铁门“哐铛”一声,最后一个
上深夜班的人,暖着北风中的自行车
消失在黎明前巨大的城市里,橘红色的
路灯,支起的蚊帐,一个人的家
一盏盏熄灭,在星光中静静地飘落
摇晃的大铁门,带着黑暗的骚动的钢铁
在震撼中摸索着,那土地似乎在逃离
面对不可捉摸的在空气中弥漫的铁铲
巨大的城市,俯身压迫下来的姿势多么熟悉
那是多年以前和蔼可亲的话语和笑容
城郊的化肥厂,锅炉高耸,机器轰鸣
所有的灯光都亮起来,分外妖娆,妖娆到
铁轨亮起,远方和梦想次第敞开
一架古旧的火车头,要弹出破败的最强音
要联结过去与未来,要呼唤城市和乡村
更加冷酷的事物,隐藏在城市背后
丧失五官丧失脸,不为人所知,但它
颠覆土地和心灵的本事,它煽动
遗忘和背叛的巧舌,在每一本书里都有
记载,合上大铁门,都心知肚明
二
父亲的28寸自行车很重,我在三角档上
骑不动,只能听着乡村的沙子路
哼着歌,仰望着父亲宽厚的脊背
进入大铁门,在锅炉边上看到父亲的
吼叫,机器的共鸣,还有安全的字样
28寸自行车,那是父亲的骄傲,载着他
土地般的浓情,双抢时节的笛声,还有
母亲灿烂的笑容,在家乡的小河边,父亲那
矫健的泳姿,推着小鱼小虾大螺蛳的面盆
我那狗刨似的呛水,是后来添加上去的
当最后的三分自留地也失去了的时候,父亲
学会了抽烟,在厂里的浴室更衣间
赤条条的父亲在热气腾腾的水莲蓬下颤抖
那是因为烫,那过滤了氨水之后的烫
一点点地熨平了他抽烟带来的变化
父亲最后一次推着28寸自行车,走出大铁门
再也不用在凌晨飞快地骑来接班,再也
不用在食堂数着菜票,想着带肉包子回家
一生已经被买断,只剩下破旧的28寸自行车
载着记忆和凌乱的工人阶级的梦想,走出来
三
还有谁能口吐尿素,盘卧如牛
尾巴伸到河里,吸取土地的养料
张口就能吐出一车又一车的丰收的希望
那是顽皮的人类之尿,流行的思想之液
撒遍大江南北,嘬舔一年又一年
还有谁被驱赶着,深入土地的
两瓣幼芽,迷宫似的根系,抽出水
抽出神圣的水,投下坚硬的石头
插入人类钢铁的意志,一次又一次
在被满足的狂笑中,深深地抛弃
还有谁这样的破败,出土的工具
连收藏的价值都被剥夺,连深埋在泥土
被未来考古的愿望都被抽离,上访的
权力,正象从没有真正到手里的话语一样
在声音里走失,一步一步,不能回头
还有谁能体会土地的痛苦,扭曲的枝蔓
找不到出路,在阴暗的低地里,怀着
阳光的梦想,一遍又一遍地数着
人类的脚印,究竟积下了多少雨水
什么时候饥渴又会站上僵硬的舌头
四
家乡的小河,在父亲的梦里干枯了
土地选送的娇子,已无法回溯曾经的光荣
分家的老屋,红砖裸壁和朽木支撑的瓦瓣墙
共同托着沉重的,静止的飞檐和丧失飞翔的屋顶
四周的稻田堆满了水泥,厂房,还有公路
只有燕子还在寻找春泥,在低空盘旋
找不到筑巢的屋梁,一声声凄厉的惊呼
躲进了黑夜,只露出一张红红的脸,透着
时间的陈酒,不能阻挡的醉意和落寞
象土地一样沉默着,发不出语义明确的声音
收割的镰刀,已经深入到泥土中的石头
不断收获火星的镰刀,似乎并不满足
锋利的欲望,在尿素中得到了充分的释放
知识的力量使石头开花,怀孕,结果
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天经地义,不可返回
只有父亲从梦里返回,在城市的蜗居里
回忆着那本居民户口本,崭新的封面,掩盖了
春雨中耘秧的稻田,戴着蓑衣的稻草人
在返城的路上,焚烧稻秸的漫天浓烟
直上云霄,随风飘散的孤独,在每一个街道里
五
有多少条河流可以被我抽干,我的心脏
就是那整日轰响的抽水泵,强大的蒸汽推动着我
迎着节日的红旗,奔向广阔的田野,构筑辉煌
我是最热烈的播种机,我是最豪迈的主人
我也是最疯狂的收割机,最庞大的高音喇叭
我从来就不是我自己,当我的泵嘴也转向
那些花那些草,那些泥土深处的泉水,人们的心田
我不能停止自己,狂奔之后的,理性的思维
更强大更持久,连轨道都自动生成,自动退却
直到我一头撞在土地的命运前,不得不崩溃
我成了废品收购站,迁址通知的对象
一条高速公路,要穿过我的胸膛,我的心脏
土地再一次被集合起来,承担着速度和坠落
我要离开所有的躯壳,从土地中抽身而去
但我始终无法抚平,我在那里凹陷的伤痕
也许,更大的打击已经从我之外出发
在更广阔的空气中,在每一个原子里
那岩壁上清晰的手印,还将陆续被发现和印证
所有人类走过的道路,都带着精致的伤痕
我是最粗糙的那一个,从开始到现在,到永远
2004/1/10
2004/1/14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