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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戚王的突然归来,朝麓城里平添了一层肃穆。
阿追仍是住在青鸾宫,她几个月不在,负责打扫的宫人难免有所懈怠,屋里不太明显的地方便覆了一层薄灰。
柜子里也疏于清理了,阿追打卡柜门,就见柜中那只大箱子上一片灰蒙蒙。将灰尘擦净后打开,里面倒没见进去半点脏。
一只只色泽鲜亮的小锦囊装在里面,每个锦囊中有五枚药丸。她心里略有踟蹰,终还是拿了两个出来,放在外面随时可拿到的地方。
她心里莫名相信嬴焕给她的那枚解药是真的,又不得不克制这种没由来的感觉,提醒自己谨慎为上。
嬴焕来时倒没想到她已经睡了,原苦恼了一路该寻些什么话同她说,眼下看着她的睡容,直嘲笑自己乱紧张。
目光落在她榻边的矮几上,嬴焕看到了那两只锦囊。
打开看了看,里面果然是熟悉的药丸。
嬴焕轻叹了一声。都说是药三分毒,这药的毒则伤人伤己。
榻上的人动了动,他定睛看过去时她正睡得不安稳,眉头一皱一舒地搐着,不知在做什么噩梦。
阿追的梦里一片混乱,许多画面如潮狂涌,有些她依稀记得自己经历过,有些则看着陌生……各不相同的事,唯一相同的是每一个场景,天地间都是灰蒙蒙的,哪怕在她真正经历那一幕时明明是晴天,此时也还是灰蒙蒙的。
她心底逐渐被这种阴暗压得不舒服,又逐渐意识到这是在梦里。
俄而惊觉自己一直置身在场景之外——她并非在以她的角度去看其他东西,而是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能在各个场景中看到那个“她”。
她看到“她”躺在榻上,半开的窗外下着雨,雨滴落在竹叶上,一片传给一片。“她”突然间惊醒过来,满脸地慌张,缓了几口气后手一抚胸口,恰摸到一枚玉佩。
“她”将玉佩托起来端详,她也忽地转成那低头看玉佩的视角,脑中同时闪过一句并不陌生的心念:“追”?这是我的名字?
再抬头时,眼前已变了。
雁迟与“她”隔案而坐,雁迟正笑吟吟地说着什么,而后“她”点点头,颔首去翻眼前铺开的占卜石,定睛看了一会儿后,她听到“她”说雁迟此行会无事。
雁迟失明的样子如电光火石般在脑中一划而过,阿追纵在梦中也吸了口凉气。
一阵耳鸣中眼前的画面淡去,重新浓重起来时,已在夜色里。她看到数匹快马从山上驰过,但看不清是谁,从人到山在夜色中都只有一个漆黑的轮廓。
她一直看着他们下山,又随着他们进了山下的小村子。村中的灯火亮着,然后她看到莫婆婆。
眼前的男子是背对着她的,莫婆婆同那人说着话,她的目光完全定在莫婆婆的口型上,却始终听不到半点声音。
声音又突然清楚起来:“命运弄人,上将军。”
阿追心里一紧,这才定睛去看眼前的背影,一眼便认出这是雁逸。
她窒息地继续看下去,只见莫婆婆幽幽的目光中添了玩味:“为了感谢您来接我们出去,我才这样提醒您——戚王中邪术这件事,最深处的真相,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正恍悟这大约是戚王被甘凡下咒那会儿,雁逸去乌村请他们出山的时候,耳畔像有巨大的铜钟被蓦地撞响……
阿追直被震得头脑一木,捂住耳朵,只觉眼前阵阵发白。白光中她见到一个看起来精明又慈祥的中年女子,那女子平静地睇了她好久。
然后她听到她说:“本该只让你看见将来而非过去,怎奈你近来心神太乱。”
她口吻严厉,阿追察觉到这话里的不耐与失望,怔了一怔:“您是……”
“我并不一定以现在的样子示人,你也不必记住我是谁。”那女子微微笑着,走到她面前抚着她的额头,“接下来的事,你要当心了。你保护好自己,也要克制住自己的心魔——那些一心护你的人,若一时不信你,你不要记恨。那些因人之常情抉择两难的人,你也不要记恨。”
谁……?阿追怔然不解,刚要开口发问,眼前的人却陡然远离。
“月主!”她急喊了一声,月主却半分未停。
顷刻间钟鸣又响了一声,阿追一阵心悸,提步要追:“月……”
眼睛一睁眼前景象骤又变换,她定定睛,方见自己坐在榻上,呼吸不稳地急喘连连。
“……阿追?”她听到一声唤,从慌乱中抽开神,侧首见嬴焕正询问地看着她。
而后二人同时意识到他的手正扶在她的胳膊上,她一挣,他松了手。
他问道:“做噩梦了?”
“嗯。”她点点头,从重如击鼓的心跳中也知自己必是做噩梦了,但梦到了什么,一时竟想不起来。
继而她想起来梦中的几个场景,又想起有人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了一番告诫……
可那人是谁,偏又半点印象也没有。
阿追徐缓地舒了口气,暂且放下梦境,看向嬴焕,“殿下有事?”
“嗯……”嬴焕望着她又怔了怔才回了神,“弦公和睿国公子洌领着两万南束骑兵到朝麓了,不知他们来意为何。”
阿追蓦地紧张:“他们……”
“莫怕,我这就是知会你一声。”他平淡一笑,“毕竟是两万骑兵,我不能放他们进城,但你放心,我未让沿途驻军阻拦,不是为让他们死在朝麓城下的。”
她的呼吸略平缓了些,但仍警惕地凝视着他。
嬴焕又说:“问清来意后我及时告诉你,若是有事要商议,入城时会许他们带亲卫进来。”
他从头温和到尾的语气让她觉得不太适应,想了一想,这番解释又实在已全面到让她没什么可再追问的。
她便点头应了声“好”,嬴焕也颔颔首,便起身离开。
踏出她的房门,他才察觉自己已紧张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自小到大,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已强势夺来的。为了王位,他反手杀了原想置他于死地的庶母和幼弟;为了权力,他手下的兵马踏过各国的山川河流;为让能人尽为他所用,他让神医制出了稀世罕见的奇毒。
他正愈发相信强者得天下,偏这时要跳出一个人跟他说她不服!他越给她重压她越不服!
长久的无所适从之后,他觉得她是对的,而且此事道歉无用。
如她所说,她完全有本事让自己过得很好,除却荣华富贵,还可以养对她百依百顺的面首,她委实没有嫁人的必要。
除非有人能让她真真正正觉得值得共处一辈子。
那时他已答应放她走了,但她的这一席话,却让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光芒耀眼,让他不敢冒犯却又不甘心放开。
“胡涤。”戚王喟出一口气,凝神道,“趁着在朝麓的这些时日,将解药给各府送去吧。告诉他们若肯继续为戚国效力,本王感激不尽。若不肯,赐金百两,准许自行离开。”
胡涤暗暗心惊,躬身长揖:“诺。”
“如有人问,就说是国巫说服本王的。”戚王继道。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他又忽地改了口:“说是国巫教会本王的。”
“……”胡涤怔了怔才明白他是在接上一句话,又应了声“诺”。
嬴焕轻松地舒了口气。她确是让他学会了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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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追将梦境在脑海中过了几个来回,虽则仍无从知晓梦中提点她的人是谁,却足以确定那人要她提防谁。
雁迟。
她一直也很奇怪为何自己为她占卜时出了那么大的错——虽然占卜并不是万无一失,但这样截然相反的局面实在太夸张了。
是雁迟在她占卜之后改了想法?原本只是想安安心心地去为妹妹扫墓上坟,后来却突然动了歪心思,决定把自己弄瞎来求些什么?
她并不太相信雁迟竟会下这样的血本去图什么,若换做是她,不会有任何事能让她觉得值得失去双目来求的。除非是拿眼睛换命,但雁迟那时又没有什么危及性命的事。
可她又不得不信。因为连贯而来的第三个梦境和与为雁迟占卜的梦没有任何关联,唯一的关联便是雁逸,他是雁迟的兄长。
那个梦境里一切对话都没有让她听见,直至莫婆婆说到了最后那几句,才忽然叫她听得清楚。
莫婆婆对雁逸说:“戚王中邪术这件事,最深处的真相,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甘凡的那件事里,又有什么“最深处的真相”呢?
阿追一时想不明白,蘸了墨信手在竹简上写着。雁逸、雁迟,失明、邪术……
写完之后又在几个词周围胡乱地画着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完全是两档事,是完全连不上的两档事。
她不意外雁迟会害她,但雁逸却不可能与雁迟一起害她,他是可以豁出自己的命救她的人。
而雁迟又怎么可能与甘凡的事有牵扯?甘凡害的是戚王,戚王是她的夫君。
那为什么要让这两件事同时出现呢?而且都过了这么久了,这两件事都是许久以前的事……
阿追脑海里忽地精光一闪!
她后脊栗然,越想为何在这个时候莫名的出现这个梦,两个字就越发清晰的在她心头浮现出来。
刺客。
她屏住呼吸,执笔再度落下,将这两个字添了上去。
刺客是雁迟派的,而雁迟不会杀雁逸,所以只是药倒了他。
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