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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手里提着个篮子,不慌不忙的进了院子,见院子里静悄悄的,门下阴凉处坐了个看门的小丫头正打瞌睡,她轻轻咳了两声,那小丫头惊醒后忙站起身,一看是她,赶紧殷勤笑道,“石榴姐姐回来了!”
“她们呢?”
“葛嬷嬷在屋里呢,别的姐姐嫌外头热,没出来。”
石榴点了点头,从提篮里摸了个果子往那小丫头怀里一扔,训道,“好好看着门,就这么一会儿也敢偷懒?仔细睡着了放了不该放的人进来!”
那小丫头等石榴进了屋子,撇撇嘴,无声地呸了一声,到底不敢再睡,靠在门边拿出个小荷包缝了起来。
石榴进了屋,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先叫人给她打水擦了脸,在大姑娘书房歇了会儿,吃了几块瓜,这里因为有树荫遮蔽,倒并不很热,又通风,较别处凉爽得多。
她从窗户往外头看,见对面葛嬷嬷的屋子半敞着门和窗,知道她必在里头歇着,歪了歪身子,便瞧见角落里紫光和霞光的房间敞着门,门上挂着的帘子离地三尺,两个人正坐在帘子后头。
她正要喊人,便见外头又进来个婆子,是平日里专管担水的,那婆子走到紫光和霞光的门前,轻轻叫了一声,紫光便走了出来。
石榴站起身,挑帘走到外头,见那婆子递给紫光一个纸包,便问道,“怎么回事?你拿得什么?”
那婆子一见是石榴,唬得她赶紧道了声“石榴姑娘好”,又道,“这是一点子绣线,给紫光姑娘捎回来的。”
石榴走到跟前,一伸手,那婆子不敢耽搁,赶紧把纸包交了出去,石榴把纸包打开,见果然是一包绣线,红的紫的蓝的绿的整整齐齐卷成一包,“哪儿来的?”
那婆子道,“有个专卖绣线的在后门那儿,天天这时候过来。”
石榴从里头抽出一束大红的,余下的扔给紫光,对那婆子道,“带我去瞧瞧。”
“这……”那婆子有些为难,“那卖绣线的是个外头来的,哪配让姑娘去瞧她?姑娘要什么样儿的?让她捡好的送进来便是了。”
“得了,别啰嗦了。”她对紫光道,“你去,把屋里的提篮拿着。”
石榴领着紫光,身后跟着那婆子,没有直接去后门,而是先去了二姑娘的院子。
唐曼宁从师傅那里学了怎么绣禽鸟,便琢磨着想绣一副《百鸟朝凤》,花样子是找兄长帮忙画的。
她一开始想得很好,头脑一热就拍板决定了,等拿来兄长的画,没等描摹成花样子,便犯起愁来,这画幅太大,宽三尺,高四尺,有树有草有水,大大小小的九十九只鸟儿,个个姿态不同,等绣成了无论是装裱了挂墙上或者做成屏风都是极难得的,可是也因为太大,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绣完。
曼春也喜欢这画,可等了两三天,却只见姐姐天天对着那画儿发呆,便猜到了几分。
这花样子要是就这么扔在那里,也着实可惜,姐妹两个便凑在一起商量着怎么才能绣好。
唐曼宁听了妹妹的建议,没有直接绣那《百鸟朝凤》,而是将上头的鸟儿和草木描摹下来,先在普通绣布上练手,等练得熟了,再正式绣。
石榴来的时候,唐曼宁正专心致志地绣着一只百灵。
石榴睃了一眼屋里的那座挂了几百样颜色的线架,低头看看唐曼绣的鸟儿,笑着凑上去好话不要钱似的狠狠地夸赞了一回。
会说懂眼色的,好话一句就够,像她这样没完没了,反而惹人厌,唐曼宁忍耐着听了几句,“天热,你快回去歇着吧。”
石榴一下子哽在那里,她堆起笑容,从袖口拿出了那束大红色的绣线,“姑娘看这线合不合用?才从外头买来的,太太说了,姑娘有什么要用的,只管叫人去买。”
曼春绣好一片花瓣,抬头看了她一眼。
唐曼宁神色有些不耐烦了,不过想到这石榴到底是韦嬷嬷的亲孙女,在母亲跟前也是有脸面的,便道,“这儿这么些线,暂时不缺,你要是有想要的颜色去买来就是,回头去跟葛嬷嬷说一声记账上。”
石榴只得怏怏去了。
等她走了,唐曼宁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现在怎么越来越烦她了?”
曼春问道,“她还是总往大哥跟前凑?”
唐曼宁点了点头。
“那就安排她嫁人呗,她多大了?十五?十六?”
唐曼宁有些苦恼,“便是嫁出去了,早晚也要回来当差,烦。”
曼春抿着嘴笑,唐曼宁转头看看妹妹,嗔道,“坏丫头,你还笑!”
曼春道,“等她嫁了,要服侍公婆丈夫,有了孩子还要照顾孩子,到时候姐姐只要说一句让她留在家里好好照顾孩子,她还能有别的话不成?”
见唐曼宁若有所思,曼春道,“她现在不过是没把错处露出来罢了,只要姐姐不想,太太还能为了她让姐姐为难?”
唐曼宁哼了一声。
曼春笑道,“我说这个,是想叫姐姐别为难,她要是张狂得狠了,私下告诉太太,换个好的就是了。”
石榴在大姑娘这里讨了个没趣儿,她出了院子,不肯把里头的事对别人说,见紫光和那婆子在门口等着,便叫紫光回去,又叫先前的那婆子领她去后门看绣线。
紫光求她道,“石榴姐姐,那大红的绣线……”
石榴一板脸,从袖子里摸出来扔到紫光脸上,“什么好东西,巴巴的惦记着,拿着,快滚。”
骂得紫光红了眼眶。
那婆子低着头,给紫光使眼色。
紫光揉着眼睛走了。
石榴到了后门,见有三四个婆子围着个戴花儿的老婆子正说笑,众人见她来了,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散了开来。
钱婆子眼前一亮,好个标致的小娘子,又听那些人喊她石榴姑娘,便也忙不迭的道了个万福。
这些人的恭敬石榴是见惯了的,也不当回事,就问,“都围在这里吵吵什么?怪吵的。”
婆子们一个一个递着眼色,或尴尬,或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这个说有活儿,那个道有事,都匆匆走了。
钱婆子多机灵一个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见石榴站住了不说话,就赶紧道,“我们做小买卖的就是图个糊口,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石榴见她点头哈腰的,就笑笑,陪她来的那个婆子赶紧道,“还不把东西拿来给姑娘瞧瞧?”
钱婆子一个篮儿里装了各样干净果子瓜子,另一个装了各色绣线针篦和几样铅粉、胭脂膏子,还有药酒和鼻烟沫儿,她见这位石榴姑娘不看装果子的篮子,便撇在一边,两手捧着杂货篮儿,石榴拿起什么,她便一一介绍。
“我这儿的绣线都是从大店里进的货,姑娘真是好眼光,这个颜色正是今年才有的新货,别处都没有呢。”
“这针是苏州来的,好用得很,粗的细的都有。”
石榴拿起胭脂膏子,打开看看,点了一点儿在手心里揉了揉,撇嘴道,“这么粗的东西,怎么能用?”
钱婆子忙道,“这都是粗人用的,姑娘自然用不得,姑娘要好的?明儿我带来!就是……”她见石榴终于抬起了眼,“就是……”
石榴一挑眉,把手里的胭脂膏子盖上盖子,扔回篮子,“只要东西好,价钱自然好说,放心,不白要你的东西。”
钱婆子赶紧赔笑,“小的是想说,小的从大店里进货多少钱,给姑娘就多少钱,还望姑娘用了要是觉得好,就替老婆子在各位姐姐跟前美言几句……”
石榴挑着绣线,不在意的点了点头。
钱婆子人老成精,见石榴挑了几样绣线,都是颜色鲜亮的,就说道,“我那儿还有两样好看的颜色,一个藕粉,最是鲜嫩,还有样一品红,比正红还漂亮,正是姑娘这样鲜花儿似的好俊模样才配用,可惜今天没带来,姑娘要是愿意看看,我明儿再捎来?”
石榴被钱婆子奉承的高兴,乜了她一眼,拿腔拿调的嗔道,“只要是好的,你尽管带来就是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什么好东西用不得?”她一指那守门的婆子,“明儿你来了,叫她去给我报信儿。”
钱婆子记住了石榴,第二天再来时,特意给唐家后门守门的婆子塞了一瓶鼻烟沫儿,请她帮忙叫一下“昨儿来买了不少线的穿红褙子的石榴姐姐”,守门的婆子得了好处,自然乐意,赶紧去了。
趁着石榴还没来,钱婆子和来买东西的仆妇们说闲话,就装作无意的提起了她,旁敲侧击的询问石榴的事,石榴毕竟是在主子跟前有脸面的丫鬟,后台又硬,按说钱婆子向这些仆妇打听,这些仆妇合该忌讳规矩,多半不会有人理会她,不过钱婆子会说话,别人倒也不烦她,且她又肯舍得给饶头,不多时,便弄清楚了石榴的身份——竟是在府里姑娘身边伺候的大丫鬟。
钱婆子“哟”了一声,“这样在主子身边儿伺候的姐姐,什么好东西没有?昨儿她还叫我给她捎胭脂呢。”
有个买了她二两线又饶了一包针的妇人冷笑道,“谁家的姐儿不爱俏,心大了呗。”
她身旁就有人伸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小姑娘爱打扮罢了,快挑,回去晚了仔细叫人问起。”
那妇人便闭了口,不再多说了。
钱婆子见众人对石榴恭敬、讨好却又畏惧,就不再多问。
等那几人都挑好了东西走了,钱婆子在后门又站了有半柱香的工夫,石榴才不慌不忙的来了,她对钱婆子捎来的线和胭脂都挺满意,听了钱婆子一车奉承话,虽瞧不上这老婆子,却也不拒绝从她那里沾些便宜,“替我打听打听哪里有好的神仙玉女粉,有好的话捎来一盒。”
钱婆子忙道,“这个倒是听说过,城里最好的胭脂坊就有卖的,不过这东西贵呢,二两银子才一小罐。”
石榴愣了一下,这神仙玉女粉她也没用过,就是听她祖母韦嬷嬷说过,说太太从年轻时候起就天天用这东西,她见太太三十多岁的人了,面上仍旧光滑白净,才有心也弄来些试试,太太那里的她自然弄不来,祖母面前她也不敢提,就想着看能不能从外头弄来些好的,哪里能想到竟这么贵?二两银子,赶她两个月的月钱了!
钱婆子察言观色,凑近了小声道,“姑娘要是一时不凑手,也没关系,要是有那好料子的旧衣裳,甭管大小,有一件算一件,老婆子都给公道价。”
钱婆子又絮絮叨叨道,“这神仙玉女粉听说好着呢,都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姑娘们用,像我们这样的,哪里舍得用?何况也人老珠黄了,谁愿意瞧?”
见石榴犹豫,却没有直接严厉拒绝,钱婆子暗道有戏,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仍是笑眯眯的,“我这小本生意,不过是糊口罢了,姑娘不用担心,衣裳上又没有标记,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能认。”
石榴听到她说“人老珠黄了,谁愿意瞧?”的时候,就已经动心了,自己如今正是年轻,这会儿不用,难道真要等到跟这婆子似的满脸褶子才用?到那时人也老了脸也黄了,就是一斤一斤的往脸上倒也不管用了。
她咬了咬唇,把钱婆子拉到一边问她,“旧衣裳也行?大小厚薄怎么算钱?你先说个价钱,杭绸的多少?缎子的多少?细布的呢?”她的衣裳除了每季做的,余下的多是主子赏的,自然都是好的,可她的旧衣裳也多给了别人,能不出银子就换到东西,她自然是情愿的。
钱婆子一看有门儿,就道,“这得看看才知道,不过,再便宜也不比这个数低。”说着伸手比了下。
石榴低头想了会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小声说道,“你后天中午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