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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渐渐到了,以往都是进了十月才发下冬炭,今年不知怎么了,天儿尤其的冷,唐曼宁便做主提前十天发了冬衣和炭,底下一干人等自然是交口称赞。
曼春原本在南方生活了多年,早就适应了,唐曼宁离开京城的时日尚短,仍旧受不了这里冰冷而又潮湿的冬日,天一冷,整个人就包成了个球儿,厚厚的裹了几层,还没到换皮袄的日子,她就把厚棉衣厚棉裤都给翻了出来,脚上也换了厚棉靴。
每每看到妹妹只穿了一双厚棉靴,身上的棉袄棉裤都不怎么厚实,唐曼宁就忍不住皱眉。
唐曼春护着自己的领子,申辩道,“我真不冷——现在就穿厚的,等再冷些可怎么办?”
“那也不能就这么冻着!”唐曼宁见她不肯换,索性将棉衣往她身上一裹,又攥着她的手伸进袖筒里。
两人拔河似的挣了会儿,唐曼春拗不过她,便道,“好好,我换还不成吗?好歹让我把身上这一身脱下来再换啊。”
唐曼春换了衣裳出来,伸伸胳膊,掐了掐腰侧,“还真暖和。”
唐曼宁白了她一眼,问童嬷嬷,“这屋里一天烧多少炭?”
童嬷嬷答道,“白天炉子不灭,夜里烧得足些,如今姑娘给我们姑娘定了双份的例,倒是足够了的。”
唐曼宁点点头,“不够了就跟我说。”她又嘱咐曼春,“别总坐着不动,坐久了身子都僵了。”
“知道了——”唐曼春嗔道,“我不会冻着自己的。”
唐曼宁显然不怎么相信她的保证,对童嬷嬷道,“看好你们姑娘,她要是不听话穿的少,你就来告诉我,我管她,要是她病了,我唯你们是问。”
唐曼春要留了姐姐一起吃中午饭,正问这菜单,有人来回禀道说魏姨娘和袁姨娘两位闹起来了。
唐曼宁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回又是为着什么?”
后边院子里两位姨娘是新来的,平日衣裳和吃用的规矩都是太太定下的,但可能是临走前太过忙碌给疏忽了,到了发冬炭棉花的时候,才发现往年并没有这样的份例可参考,唐曼宁问了李嬷嬷,可惜自从二姑娘的姨娘小王氏故去后,大老爷就再没纳过妾,时日久了,连李嬷嬷也记不大清楚了,就是想参考往年的账本,也因为那些东西都留在了京城,找都没地儿找去。
最后还是问了宋大家的,她当初伺候过唐大老爷的生母王姨娘,这些事儿都还记得一些,姨娘们的份例向来要比姑娘们的份例略少些,将来若是产育有功,就再添两分,只是仍旧比少爷们的份例要少些。
原本这事儿到这儿就结束了,可偏有人不安份,要生出事端来。
胭脂替袁姨娘领了她们的冬衣、棉花、布匹和炭就老老实实回去了,偏偏魏姨娘屋里的招娣是个脑筋灵的,非要去看招娣领回的东西,看完了,又比较了一番,就说给魏姨娘的不如给袁姨娘的好,去袁姨娘屋里说三道四,非要换一换,袁姨娘和胭脂不理她们,也不愿意换,魏姨娘就也跟过去吵,吵得好些人都去看热闹。
这可把唐曼宁给惹恼了,“我何曾跟她们哪一个更亲近?发给她们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向来没有谁高谁低,怎么?她们倒是瞧出哪个好哪个不好来了?”
传话的婆子将话带了过去,袁姨娘和魏姨娘两人就过来请罪了,唐曼春想避到里屋,唐曼宁道,“你坐着吧。”
曼春只好坐下了,叫人拿了垫子,“好歹是父亲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唐曼宁没有拒绝,玉珠这才去门口打了帘子叫人进来。
那两人一进来就跪下了,唐曼宁冷淡地看了她们一眼,“请起,看座。”
袁姨娘低着头,“是婢妾们不懂事,还请姑娘们宽恕则个。”
魏姨娘哭得梨花带雨,“原只是一两句口角,不想竟惊动了大姑娘,是我们不好……”
“的确是你们不好!”唐曼宁神色严厉,“母亲不在,父亲也忙,冬天天冷都猫在屋里,你们不生出点儿事来是不是不自在?”
魏姨娘面露胆怯,拘谨地站起身,半是告状办事求饶地道,“大姑娘,婢妾就是看她有一匹料子好看得很,是没见过的花样儿,心里喜欢……”
唐曼宁呵斥道,“你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该给你们的都给了,也没缺了你们的月例银子,要是真想要,自个儿拿银子去买去!别跟我胡搅蛮缠!”
她看看魏姨娘头上簪的花儿,冷笑一声,“我看你原先在太太身边服侍的时候挺懂事的,怎么就变了?觉得自个儿能耐了?你要是这样,我还不如让人把你送去太太那里,省得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周围响起了窃笑声。
魏姨娘脸色涨得通红,窘迫地说不出话来。
唐曼宁眼神凌厉得看向四周,直看得那些人低下头去,不敢再和她对视。
她又看看袁姨娘,“不论是什么出身,既然到了唐家,就把从前那些不好的都扔了,重新把规矩学起来!”
她嘱咐李嬷嬷道,“给两位姨娘找些事做,哪怕做些针线也好,省得没事儿干整日里只想着争闲气。”
等打发了这些人,唐曼春提醒她道,“三人成虎,当心有人不服气呢,告到父亲那里,虽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可也糟心。”
唐曼宁冷冷哼了一声,转过来就跟唐辎提出了自己掌家,底下那些老资历不太服气的事,“先前我没犯错,她们也拿不准我,今儿两个姨娘为了几块布、半筐炭倒闹起事儿来了,我平日里也没短了她们的吃用,怎么一个个就这么难缠?”
唐辎私下问了李嬷嬷,道,“要是再有这样的,就让她们抄书,不抄完不许出来,省得去闹你们姑娘——就说是我说的。”
把该说的话说到了前头,以后袁姨娘和魏姨娘即便再怎么诉苦,也用处不大了。
虽然这些日子银钱上宽松了许多,但是唐曼春仍然没有扔下每日的女红,明年就是太夫人的整寿寿诞,她们这些曾孙女不管回不回去,总要有所表示,以她的身份不可能送太过贵重的东西,到时候只能自己动手,做一件衣裳,或是做一双鞋,或别的什么,她的新绣法过于独特,不便展示在人前,家里请的那位绣娘又是个势利眼,曼春懒怠理她,为了遮掩一二,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托王勤收些泉州本地的绣品,在家琢磨那些针法和绣线。
她的新绣法倒也没有扔在一边不管,《金鱼戏水》署了“太平山人”的名,或是做成桌屏,或是制成扇面,或一两条,或三四尾,添些水草、波纹,幅面都不大,摆在针线铺子里,有几幅就能卖几幅,如今已经小有名声,甚至因为构图典雅,针法细腻,竟被人传说成是某户没落官宦女眷的绣作。
她记得卖出去的第一幅是一座小小的砚屏,只有一红一黑两尾鱼儿,鱼鳞闪耀,仿佛两条游动的鱼儿正在喁喁私语,摆在店里不过几日的工夫,就有人出价出到了三百两银子,还有人向王勤打听绣娘的来历,王勤还想再抬抬价,就特地托人捎话进来,曼春却担心如果继续放任抬价,恐怕会生出事端,便令他尽快卖掉。
后来那座砚屏被一外地口音的男子以三百二十两银子的价钱收走了。
入了冬,马上就是年底了,农人收了粮食,做官的、经商的却仍旧在忙碌。
空闲下来,王十七太太丁氏就发了帖子邀请唐曼宁和唐曼春姐妹两个去家里做客,两人没有什么事,唐辎忙于公务,也顾不上她们,且因又是姻亲,问了两句就许了她们出门做客。
李嬷嬷虽有忠心,却也不是个迂的,不至于在这样的事上惹两位姑娘生气,只是她做事毕竟圆滑,到底还是等到老爷发了话,才让人备车备马,免得被人透露到太太那里将来不好跟太太交代。
丁氏本就是个热情好客的,见唐曼春身上虽然都是新衣,样式却十分寻常,并不出彩,就提出自己这里有几块好料子,只是颜色嫩,她这个年纪的人已经穿不了了,要分给唐曼宁和唐曼春,又要给首饰,“你们四表姐如今爱穿素的,我这几样好料子竟是送不出去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小姑娘,还是穿得鲜亮些才好看!”
唐曼宁自然是客气的推拒,唐曼春也坚辞不受,揽着丁氏的胳膊笑道,“舅妈快饶了我吧,戴这么多亮闪闪的,脖子酸哩。”到底还是被十七太太塞了一对镶宝石的金镯子,唐曼宁也意思着收下了一对朱钗。
在王家吃了午饭,唐曼宁很有眼色的去和王家四姑娘下棋去了,独独留下了唐曼春和十七太太说话。
曼春问起如今青州那边的情形,得知老太太身体还算康健,就笑着点了点头,“老太太身子康健就好,路途太远,我也不能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丁氏笑了,“你和你娘长得这么像,老太太知道了,也想念得很呢。”
曼春迟疑了一下,看着丁氏,有些话在舌尖绕了几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丁氏这样伶俐的人,哪里看不出她的为难?脑筋一转,便将她的心思猜出了几分。
“你既然叫我一声舅母,我也厚着脸皮应下了,有些话虽然说出来有些不太妥当,可这会儿也并没有别人,你听了若是觉得不顺耳,就权当没听过得了。”
曼春赶紧道,“舅母不必这样说,倒叫我惭愧了!”
丁氏看看她,试探着小声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你亲娘的事?”
曼春心口一窒,轻轻点了点头,“听过一些,但也不多。”
丁氏拍拍她的肩膀,“我听人说,你这些年在唐家过得着实不容易,这原也不是长辈们忍心不管你,实在是……你舅舅他们没本事,得罪不起人家,没法子,只好委屈你了,你、你不要恨我们……”
没想到丁氏会这样说,曼春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眶有些泛红,她哽咽道,“舅母别这么说,人活一世,都不容易,我又怎么会恨你们?”
丁氏感慨地叹了口气,“老太太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护住你娘,”她看看曼春,抚着她的肩,“这些事儿,原本是老一辈子做的孽,与你这小丫头有什么相干?”
原来,那一年曼春的生母小王氏的长兄王五老爷中了进士,好消息从京城传回后,一时间阖家欢庆,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都送来了贺礼,可谁知没过多久,喜筵尚未散尽,就传来了王五老爷得罪了本家,被人打断了腿的噩耗——只因为他不肯为本家子弟让路,放弃庶吉士的馆选考试。
王家本家的另一位嫡支子弟也在这一年中了进士,只是不如王五老爷的名次靠前,庶吉士馆选本就不好考,几乎不可能在同一届里出现一家两兄弟,王五老爷和那位嫡支子弟都要参加馆选,这就意味着必然有一人要被涮下,王五老爷是家中的长子,不到四十就中了进士,他又如何肯将大好前程让与人?尤其还是个不如他的。
王五老爷脾气硬,拒绝时许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被对方记恨报复,让人蒙了头暴打了一顿,也幸而医治及时,未曾落下什么残疾。
之后,京城本家对青州十房态度大变,又有人借机落井下石,青州王家的生意受到了影响,粮食卖不出去,又受人打压,青州王老太太就带着女儿以给本家三太夫人贺寿的名义去了京城,希望能和本家和解一二。
本家三太夫人对于“欺负自家人”的王五老爷是万分恼怒的,根本就不见这青州来的母女俩,任凭青州王老太太使了多少力气,不见就是不见,可后来本家三太夫人却不知怎的变了说法,她只提了一个要求:要求当时正值青春年华的王玉萱(后来的小王氏)跟随堂姐——本家三房嫡出二姑娘,陪嫁到唐家。
一个把妹妹送到高门做妾的进士又怎么能被读书人尊重呢?
不等青州王老太太想出法子拒绝,本家三房就已经把消息透露出去了,青州王家扭不过京城本家,只好含泪把女儿舍了。
经过此事,青州王家元气大伤,两三年后,王五老爷养好了伤,走了恩师的路子,补了一处偏远县的知县,到如今兢兢业业,幸蒙上司不偏待,才慢慢熬出了头。
“后来家里费了不少气力,才打听出来,原来还有一层缘故——你们太太那是个暴脾气的,在成亲之前曾经与闺中姐妹发生口角,被人抓住了话头,逼她立了誓要从家里挑一位庶妹陪嫁,说什么这样才能显出她的身份来,偏她相貌平平,不过是端正罢了,而她几个庶出姐妹都十分美貌,王家早已经将她们的将来都定好了,本家三太夫人孙女一大堆,她最娇惯的就是你们太太了,得知她办了这件昏事,就想着从远房旁支亲戚里找个合适的姑娘给她陪嫁,正好遇上老太太她们进京,你娘年纪相当,相貌也合适,脾气看着也软和,本家又有心给咱家一个难看,就定下了她。”
“咱们老太太就这一个闺女,打从京城回来,就像老了十几岁似的,哪怕孩子们都孝顺,我也知道,她这十几年来没有一天过得舒心……”
曼春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家恨情仇,看十七太太提起婆婆哭得伤心,她只觉得心头仿佛堵了一团棉花。
从王十七家出来,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唐曼宁不知丁氏和她说了什么,不好问,也不好打听,总之家里和王家的事唐曼宁也隐约听说过一些,不过并不清楚实情,也没人敢在她面前嚼舌,想来想去,想着妹妹打小儿没怎么出过门,便打算领她去街市上见见世面,干脆先不回家了,跟底下人吩咐了一声,就对曼春道,“我新得了个香料房子,正缺几味香药,陪我去香料店瞧瞧吧,你还没见过胡商长什么样儿吧?”
唐曼宁领着妹妹去了街市,让人找了间相熟的铺子,那铺子店面极其宽阔,内里楼上还有雅间,她们虽不是常客,但谁也不会将她们当作寻常客人对待,姐妹俩带着一群服侍的人跟着个妇人进了雅间,在雅间里一边喝茶一边选货。
曼春对这些香料并不怎么上心,她意思着挑了些*、安息香,约莫着值个二十来两银子,就住了手,唐曼宁催她,“怎么就这么点儿?你要什么,我买给你。”
“不用,”曼春笑了笑,随意找了个借口,“我要合一味香饼,只差这两味,用量也不多,别的等要用了再买也是一样的。”
唐曼宁要了几味白檀香、鸡舌香、青木香和零陵香,还问有没有龙脑香,看样子不是寻常香方。
“姐姐是要合什么香?”
唐曼宁朝她眨眨眼,“等合好了分你些。”
没等她们挑完香料,姐妹两个就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似乎是有新客人。
唐曼宁对那招待她们的妇人指了指几个装香料的盒子,“我们要这几个,别的都拿走吧。”又让李嬷嬷跟那妇人出去瞧瞧,看外头来的是什么客人,她们这会儿方不方便出去。
等了一会儿,那妇人捧了茶盘进来,又上了几味新点心,“外头来的是位大主顾,二位小姐不如再歇息一会儿?”
李嬷嬷附在唐曼宁耳边道,“外头站了不少人,还有差役,瞧着像是衙门里的人,我打听了,他们老爷姓董。”
唐曼宁有些吃惊,“府尊大人不在衙门里好好待着,怎么来这儿了?”
李嬷嬷摇摇头,“前呼后拥的,这店里的掌柜亲自捧茶招待,恐怕不是老主顾就是有大生意。”
唐曼宁想了想,决定在雅间里多待一会儿,“先把账结了吧,一会儿等他们走了,咱们就赶紧走,不要被人找麻烦。”
李嬷嬷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