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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所起情已深,卿去君随沉浪影
*
他居然承认了……
他居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这种事!
即便是在汉室皇贵中,这断袖分桃、南风弄椒之事,依然是最为阴私隐秘,难以启齿的,他竟然就这样厚颜无耻、又一脸坦荡地、当着义父和自己的面,承认了一切!
他是否该夸赵云勇毅担当?
……说到底,他是有多迷恋这个祁寒,竟然可以为了这人,离经叛道,说出这些大不韪的话来。
是自己不该问吧,临死前了,还非要自寻耻辱听他说出这些……明明早就猜到了的,不是吗?
张燕的心与体温同时骤降下去,唇角却溢出一抹冷笑的弧度,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剧咳起来。
“他是我这一生都无法触碰的,像星辰月亮。你说我撒谎,那我便是撒谎了。未遇到这个人之前,我确实撒下一个自己也无法洞察的谎言。误以为自己的伴侣必定是女子。其实,那只是因为我当时还没有遇到他。但我并不认为,恋慕着他,我便成了不正常的男子。”
赵云握紧了拳,将他一生都不打算吐露的话,倾吐了出来。
望着祁寒那张脆弱苍白的脸,他感觉一切的坚持都不再重要。
今夜,当他心中六神无主,仍自放不下祁寒,与平日一般折返宅第想看他一眼,却发现房中空无一人只滞留着一股太平教密香之时,一切的坚持与心防都轰然坍塌了。
望着祁寒空空的床榻,望着案前未动的《尉缭》,望着屉里翻出的那只烟熏火燎乌漆抹黑装过“定画液”的陶罐,望着掌心的伤药小瓶——他曾经多少次剜起药膏轻轻抚过那人冰玉水滑的肌骨,从一开始的纯思无邪,到后来的心驰神掣夜夜有梦……
床榻空了,他再也无法静静拥住那个人。像拥住整个世界一般。
将他从案前抱上去,裹好被子,凝望他恬淡却又惑人的睡颜。
床榻空了,他只能从枕上拾起一缕墨黑的发丝……他只能抓起那人素白雅致的衫袍揉紧在手,他只能握起几上冰凉的小弩和箭矢,哂笑自身的痴妄。
弩机之上已被摩挲出掉色的痕迹,光滑柔润,像是经年使用之物。
赵云蓦地心中大恸,竟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房中尽是祁寒的气息,种种物品,种种情境,种种笑谈,种种窝心亲昵的动作……清晰到刺目,深刻到灼眼。分明陪伴的时间那么短,他和它们却像是融入了灵魂一般,根本无法抹去。
祁寒消失了,被人擒了去,杳然不知所踪了。
于是,赵云的灵魂也跟着被掏空了。
接下去的那些时间,他煎熬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不想顾了。只想重新找回那个人,再也不论他是否江南柳枝下簪缨显贵的世家公子,再也不管他是否稚嫩单纯得经不起乱世烽火摧残,再也不想让那人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赵云忽然意识到,有祁寒陪在身边的日子,竟是此生中从未体验过的恬淡喜乐。
那个人总是在为自己谋画着,绞尽脑汁,将他的聪敏智慧豁尽,不计心力,不计成本。明明已经帮自己把所有事情都计划得妥妥帖帖,明明已经将自己手头的麻烦解决得不着痕迹,那人却全然不自知,始终认为是自己在单方面照顾于他,往往撅嘴、挠头、歉然,一副很不好意思的呆样,却恨不能将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奉与自己……
想到这些,赵云的心纠在一起,痛成一团。
那一刻,他捧起祁寒的白衣凑到鼻端轻嗅,熟悉的清香气味令他的眼睛赤红滚烫起来。他忽然疯魔一般,将那衣衫往榻上狠狠掼去,整个人重重戗上土壁。
心中头一次憎恶起自己来。
赵云重重戗头,恼恨自己为何变成了一个卑鄙虚伪的小人!
他要祁寒离开,难道仅仅是为了对方考虑么?难道十分之中没有三分是因为他害怕再继续面对祁寒,担心继续与他相处下去,自己会沉沦得更深,以致深陷其中迷失自我,无法自拔?
尽管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但那一刻,这种感觉竟汹涌上来,充斥他整个神经——他竟然将那些单方面离开祁寒的话,讲得那般道貌岸然,大义凛然……他竟从未问过祁寒的意见,从未正视过自己真正的想法……就为了所谓的安全、志向、逃避,他竟然如此轻视了祁寒!
那个人是祁寒啊。是那个暗藏傲骨,孑然一身,有着无从追寻的神秘背景,却如同雏鸟一般将自己视作依靠亦令自己心神俱动的祁寒啊。他怎能那般将其丢下,自作主张,说着不容置疑的话语,全未考虑过对方的感受……尽管他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样的结果是对祁寒最好的。
是否自己所行负他良多,上天才安排他就此消失,以惩罚自己堕入痛苦深渊?
灭顶的憾恨涌将上来,将赵云彻底湮没。那一瞬间,他恨不得自己从未说过那些话,从未留下祁寒一个人……
也正是那一瞬间,当真正失去的时候,他才察觉出自己的心意竟已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后来,他失魂落魄蹿出绕墙查探,心中一直祈盼上苍给一点提示,好让他知悉祁寒被黑山旧人带到了何处……终于,上苍似乎听见了他的祈愿,竟叫他捉住了二度前来“请人”的左髭。
……
朝张燕说完那几句,赵云心中灼热一片。
他静静望向祁寒紧阖安静的眉目,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沉着面容,迈开大步,朝他二人走了过去。临行前,冷沉的眸子朝张牛角的方向一瞥,右手扶压在腰间剑鞘之上,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张牛角何曾受过旁人威胁,却不知为何,当触及赵云冰冷赤红的目光时,心中打了个突,有一种被恶鬼盯上的寒意。
他暗忖了一下自己与赵云张燕等人的距离,又瞄了一眼对方腰间长剑,蓦地记起多年前,旧部浮云上任前夕的考验。那个寒气凛然的雪夜,浮云单枪匹马独挑太行山五十悍匪,次日一早,他带着人马查验战果,鲜血融化与雪水混在一起,硬生生将那五十具尸首染成血泊中姿态各异的冰雕奇观……张牛角瞥了一眼浮云峻拔按剑的英姿,心中莫名打了个突。
兴许应该稍微遵从一下浮云的意见吧!张牛角大大方方朝潜在水面的毒龙挥手,示意他可以撤了。
张燕听完赵云的话,整个人都神魂失落。他茫茫然地望着赵云走近,直到他走到身前两丈开外,才幡然醒悟!
“你想救他?下辈子吧!”张燕的俏脸被青黑色的毒气罩着,突然一声冷笑,竟尔使出浑身气力,将手中绵软昏迷的少年往河道最湍急处狠狠一推!
红白相间的身影跌落,如同断线纸鸢,瞬间湮没在湍流之中!
“便是失血过多而未死,此番坠入急流,还能残喘多久?赵云你可死了这条心……喂!你干什么!”
张燕得意的话语喊到一半,忽地失声惊呼。
但见祁寒被河水卷入波涛的刹那,赵云竟是飞身跃起,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岸去!
……
落水一瞬,冰寒刺骨的河水激来,祁寒眉头一皱,忽而一瞬清醒。
虚弱抬眼之时,最后所见的,竟是赵云跳落急流的身影……
这人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这个人为了我竟做到如此地步?
真是个傻子!
祁寒皱眉,口唇轻微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整个人便被水流吞没下去。浊涩浑黄的河水从鼻中灌入,呛得喉咙和肺部剧痛,然而这些痛觉都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迟钝起来,鲜血从他腹部晕入水中丝绸状染开,很快便被滚滚浪涛涤向远处。随波逐流之中,他本就迷蒙的意识越形混沌起来。
眼皮沉至极点,祁寒半睁的眸子缓缓扑闪几下,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想睁开来,却终究无力闭上。激流卷动他的身躯,将整个人拽入漩涡中湮没,朝更深处沉去。
阖眼之际,眼隙之中最后一抹光亮透进,放大的五官,焦急的神情,在那人脸上显得那般陌生。祁寒意识混沌,突然反应不过来这人是谁,却觉得那张模模糊糊中英俊的面孔,格外熟悉亲切……他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悸动,忽然伸出手去,想摸摸那张脸。
手指动了一动,向着那人游弋来的方向,呼吸却已经闭塞起来,祁寒垂眸昏了过去。虚抬的手臂随着水流曳动,维持着伸出的姿势。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一只有力的大手划开层层波浪,捉住他的肩臂,将他狠狠揽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