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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
放学后早就已鸟兽散的高三教室里,一双白色的身影,在盛夏的阳光下看来,像是一幕停止不动的电影画面。
偌大的教室里,陆晓生一手撑着脸颊坐在桌旁,正闲适地翻阅着手中的课外书籍,而功课成绩太差,被他留下来接受他恶补的咏童,则是埋首挑战着怎么也做不完的数学习题,和他摆在旁边课桌上厚厚一迭的参考笔记。
自高一以来就是班对的他们,在交往了三年后,已经很习惯这等的相处模式,他俩这对形影不离的班对,也早已习惯了外人注目的眼光。
“做完了?”老早就已推甄上榜,确定已有大学读的陆晓生,见她停下手中的笔在书包里翻找什么东西时,搁下了手中的书轻声问。
“不是。”这才想起忘了交照片的咏童,自书包里翻出三张已洗好的学生照“我的学生证弄丢了,教官叫我要补办。”
都快毕业了还办学生证?陆晓生扬了扬朗眉,在她忙着在照片后签上名字时,顺手自桌上拿走两张。
“这两张给我。”
“你要那个做什么?”她不解地看他说完后,谨慎其事地将照片放在胸口口袋里的模样。
“不告诉你。”陆晓生神秘地朝她眨了眨眼,抬起两指将她的下巴拉回书本里“有没有哪里不懂?”
“没有。”他的笔记做得比参考书还齐全仔细,就算她再笨,她也很难看不懂。
“那就继续。”交代完后,他又像个监护人般地继续监督着她。
癘?的脚步声自教室外的廊上传来,咏童分心地瞧了外头一眼,几张藏在窗柱外的学妹熟面孔,被她逮个正着,望着那一张张被她看见了后,红着脸赶紧撇过头装作只是路过的脸庞,她有些不是滋味地握紧了手中的笔。
或许,除了他外,现在她已经成了全校公敌了吧?
她用力摇着手中的立可白,努力想忘掉那些这三年来从没间断过的爱慕脸庞。
“你不必配合我而降低你的志愿。”他可能不知道,她不仅是在众多学妹与同学的眼中,刺眼异常,就连在那一票老师的眼中,她也被当成是扯他后腿的大祸水来看待。
陆晓生还是千篇一律的说辞“我没有配合你。”
愈来愈讨厌他这种说法的咏童,没好气地将笔按在书上,一手拉过他制服上的领带。
“你明明就可以考更好的学校,而且以你的成绩,你要上哪一所大学都不是问题。”
什么叫没有配合她?以他的程度,他干嘛要填那种让所有老师都跌破眼镜的低志愿?
“多谢你们的奉承。”他笑咪咪地把拉得差点害他岔了气的领带抢救回来。
“认真点。”她不满地推了他一把。
“我是在配合我自己。”也被这个问题弄得很烦的陆晓生,朝天叹了口大大的气后,扳着有些僵硬的后颈向她解释。
“你自己?”
他淡淡点了点头“我只是在确保我的女朋友不会被别人拐跑而已。”做人是要懂得未雨绸缪的。
她用力指着他的鼻尖“你看,我就说你在配合我!”
“学校和书一样,在哪里读都可以,但女朋友却只有一个。”他在她准备推桌站起时,慢条斯理地将双手按向她的肩,强迫她坐回温书大席,然后再拉着椅子坐至她的身边。
“这种歪理只有你才通。”眼中饱含嗔怨的咏童,怏怏不乐地瞅着他。
他摊摊两掌“歪理也是理。”
“班导要我劝劝你。”她不情不愿地嘟着嘴“他希望你能再考一次。”
他状似疲惫地揉揉颈项“明天我自己去跟他谈谈。”早已对所有人说过几百次学校读哪没有差,为什么偏偏就是有人还要替他担心这个问题?
“你在看什么?”她瞥他手中的书一眼,皱眉地发现他又不务正业,没在看他该看的本分,反而在看一些毫不相干的课外书籍。
正翻着植物百科的陆晓生,只是抬手示意她这个程度极需加强的笨学生继续看她的书,但就在那时,一张红白相映的照片映入她的眼帘,她忙按着他的手问。
“等一等,那是什么花?”
“罂粟。”他瞄了瞄照片上头的学名。
“好漂亮”她整个人偎过去他的身旁坐着,两眼瞬也不瞬地望着书中风姿优雅的花朵。
淡淡的香气渗进了他四周的空气里,他低首嗅了嗅,是来自她发上的香味,他将书本推至她的面前让她好好看个够,自己则是一手环抱着她的腰,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上。
“罂粟花有毒,你知道吗?”
“我知道它结果可以提炼鸦片。”她点点头,仍是对书里的花朵赞叹不已“可是我从没想过它居然这么美”
“你喜欢?”
“嗯。”她拉拉他的手臂,洁白的指尖指向书页“你看,这里有写它代表的花语。”
陆晓生沉默地看着上头所写的花语一会,两眼落在她忽略的那一段文字。
“开花时极尽妖艳,但结果后若提炼,则有毒。”他念着书页上的字句,想了想,而后侧首轻问着她:“跟爱情很像是不是?”
“哪里像?”
他轻抚着她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庞“爱情本来就是一种毒,初时最美,却至死方休。”
哀过面容的指尖,往下滑曳溜过她的唇瓣,往旁滑过她的脸颊来到她的耳际纠缠着她的发,在他又开始习惯性地以指尖勾绕着她的发时,咏童注意到他的气息渐渐变了,而他凝望她的眼神也愈来愈专注,再不复方才的玩闹。
“我的脸是不是愈来愈红了?”被他愈看愈不自在,咏童不禁一手抚着面颊间。
“嗯。”他沉着声,一手挪开她的小手,继续用双目饱览比书中更吸引他的艳色。
“你是不是又开始愈想愈多了?”在他的眼神下,她开始感到有点口干舌噪。
“嗯。”他很干脆地承认,并缓慢地收拢了长臂。
“等一下”眼看着他眼瞳的色泽变得更加黝黑,停留在她颈畔的唇也渐渐移师往上,她忙不迭地问:“不是说好要读书的吗?”
陆晓生低首在她唇上低语“现在是课外辅导时间。”
惑人的低语,令她不自觉地闭上了眼,四唇相贴后,已经很习惯于他亲吻的她。仰起脸庞,一手攀上他的颈项,细细地品味着只属于他们两人才有的甜蜜,当他的气息愈来愈急促,并以舌撬开了她的唇闯入其中后,她深吸了口气,感觉他覆在她腰际的大掌,缓缓挪向她制服的衣襬,带点凉意的指尖接触到她腹部滑嫩的肌肤,再渐渐往上游移。
必须靠强烈的意志力,才能将手自她衣襬下拉出的陆晓生,喘息地吻着她的眼眉,感觉有点失落的咏童,则是静看着他忍耐的模样,她轻抚着他的脸庞,说真的,她并不介意他们跨过那一道界线,只要他开口,她愿意将身心都给他,可是他却很坚持,一定要等到十八岁以后。
白皙的指尖柔柔抚过心爱的眼前人,他张开双眼,搂紧了她,在她的眉心印下深深的一吻,她侧首靠在他宽大的肩上,拉来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然后满足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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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放榜的那一天,贺家人全都陷入了热烈庆贺的狂欢中,乐过头的贺之谦,只差没跑去巷口放鞭炮庆祝。
“多一点点?”他含笑地抬起她的脸庞,质疑地朝她挑挑眉。
“嗯。”这一点点,多到她这辈子只想就这样永远留在他的怀里,多到她想永远只牵着这只比她大上两倍的手掌,再也不牵他人的手。
陆晓生沉默了半晌,忽地将她自他的怀里拎出来,在她不解地看着他时,他将两掌合十面向初升的朝阳,然后闭上眼。
“你在做什么?”摸不着头绪的她,看着他怪异的举动一会,在一旁也在观赏日出的游客都看过来时,她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袖。
“许愿。”他睁开一只眼睛对她说着,说完后又把眼闭上继续把愿望许完。
她有些呆愣地问:“对太阳许愿?”
“嗯,月亮太善变,流星太扫把,所以当然是那颗永不变形又坚固耐用的恒星最可靠啦。”把愿许完后,陆晓生清清嗓子,对她说得一脸正色。
四周听了他说辞的人们,纷纷掩嘴轻笑,而已经很习惯男朋友思考方式跟别人不一样的咏童,则是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一手搭着他的肩头问。
“你许了什么愿?”
他拉来她放在他肩上的小手,虔诚地在上头吻了一下“等我们满十八岁时,我们就订婚,大学一毕业后就结婚。”
这算不算是变相的求婚?
甜蜜蜜的涟漪,一朵朵在咏童的心湖中漫开,很难掩饰此时心中欢快的她,在周围的叫好声中,红着脸把手抽回来,才在想着该怎回答他时,记忆中爷爷那张严厉的脸庞,却浮现在她的眼前,令这份来得突然的小小幸福,眷恋的温度一下子便冷却了下来。
她垂下了脸“你的这个愿望有点难度。”
她家的老太爷家教森严可是出了名的,在那个爱面子更讲究家规门面的爷爷面前,别说是她,就连她爸妈也不敢出声顶撞或是哼口大气。在爷爷眼中,谈恋爱,只是小孩子的玩意,而挂在他们口中的爱情,爷爷不但嗤之以鼻,更是强烈反对年少的他们不好好读书,却学起大人们玩起爱情游戏。
她还记得当年她要和陆晓生交往时,全家上下还是经过一次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全力为她护航,她才勉强得以和他交往,而他现在想要的不只是眼前的现状,总是想得很远的他,还已经想到婚姻那一辈子的事去了,虽然她也很希望他能与她一块实现这个心愿,但,她实在是不敢想象,当爷爷知道了这事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有信心我会实现它。”相当有自信的陆晓生,两手捧起她落寞的小脸,在她额上啾啾亲了两下给她一点信心。
咏童还是不敢指望地向他摇着头“你过不了我爷爷那一关的。”
“顶多我再去多挨几顿打。”第一次到她家,就被老爷给一棍子请出去的他,不怕死地握紧了拳心昭示决心。
她淡睨他一眼“你被打得还不怕呀?”每次送她回家就每次被打,连连打了三年,他还是一点惧意也没有,到底是他太过皮厚肉粗,还是他根本就不怕痛?
“小代价。”人高马大的他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努力命自己不要回想起,那位老爷爷用棍子打起人来的劲道有多强。
“结婚后呢?”在心中叫自己不要先去想那些后果的她,现在只想沉醉在他编织出来的美梦里。“你的愿望还有没有续集?”
“成家之后就是立业。”陆晓生搔搔发,说得一脸理所当然“立业这个部分嘛,我是打算进入个大公司,当个平凡又无奇的最底层小职员”
老早就将他的个性摸得一清二楚的咏童,晾着白眼,根据他的思考模式,自行推论他没说完的话。
“然后你再泡上大老板的千金,飞上枝头当凤凰,好让你可以少奋斗个十年?”他要是真能那么平凡正常,她就真的要谢天谢地了。
“你得承认这是个好计划”他正经八百地抚着下巴朝她猛点头。
佳人将娇颜一板,二话不说地甩过头,扔下他就往旁边走。
“我开玩笑的”陆晓生陪笑地自她身后将她拥住“我的续集是等经济基楚稳定俊,再跟你一块生几个孩子。”
她回头看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后,没得商量的朝他比出两根手指头。
“两个。”
他马上拧着朗眉抗议“不行,太少了。”像她家一样?万一又生出个恋姐情结或是恋妹情结的怎么办?
“太少?你要几个才算不少?”咏童随即转过身,两手环着胸面对他的讨价还价。
“男女各半打。”在他的未来计划蓝图里,事业版图或许不必很大,但家庭人口数这一点他就很坚持了,增产报国可是他的伟大心愿。
“各半打?”她徘红着脸蛋,抡起粉拳往他的胸膛敲“生那么多,你把我当成什么?”
陆晓生握住她抗议的拳头,颇为难地考虑了半天后,忍痛向她减半。
“不然半打就好?”虽然很遗憾不能组成一队棒球队,不过,至少还能捞到个排球队。
“你自己去生啦!”整张脸臊红成一片的咏童,在发现四下看着他们的人们已把他们俩之间的对话听光,并掩着嘴在窃笑时,她尴尬地推开他,闷头往一旁疾走,免得他继续大剌剌的在人前讨论他们的家庭计划。
轻轻松松就追上她的陆晓生,一手揽过她的腰,刻意在人前侧过脸低首吻她一记,算是家庭计划的结论,在身后一片叫好声中,他一手划过胸前,优雅地朝众人行了行谢礼,接着再把那个羞到没处躲的咏童给藏到他的怀里。
“我差点忘了老爸托我的事。”当赏完日出的他们搭着小火车回到山下后,猛然想起一事的咏童一手拍着自己的额。
“什么事?”正在计划今天要带她上哪玩的陆晓生,边看着地图边问。
她拉着他的手“我们先回去拿东西,等一下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已快升至正中天的太阳,开始施展出热力,逐去了弥漫在山上的清晨寒意,由陆晓生牵着手一路走上山阶的咏童,掏出手帕擦了擦额际的汗水,见他额角也闪烁着汗水的光芒,她拉拉他的手,要他弯下身子也替他擦擦。
步入山中约莫两个小时后,一座位于山腰间的小禅寺俨然在望,甚少有人来此的小禅寺,规模并下大,但僻静幽雅仅闻鸟语,样子像是常来这的咏童,在寺门外要他在这等一等后,随即进去里头,在等到禅寺的主人后,她便将放在背包里,一个装着现钞的厚纸袋交给他。
并不清楚她在做什么的陆晓生,在她和禅寺的主人压低音量开始交谈后,闲着没事做的他,走至侧门边,迎面而来的滟滥光影顿时吸引住了他,他跨过小门,看着眼前一池清澈的小池,与浮在水面上,一片片新绿耀眼的莲叶。
婆娑的声响,在四下一片幽静中自他的身旁传来,他侧首一看,一个一身灰袍,面对着莲池的和尚,正坐在地上执笔画着达摩。
笔下的达摩,由浓淡皆有的墨水细细勾绘而出,陆晓生看着画里的达摩一会,将视线调至画者的身上,不知怎地,那张无欲无求的侧脸,一映入他的眼帘,就像是地上那张原是洁白的宣纸,迅速沾染上了墨迹,挥不开,也抹不去。
熟悉的香味自他的身畔传来,不知是何时来到他身边的咏童,凝视着和尚的表情,头得很复杂。
“你认识他?”
她轻声说着:“他是我小叔,我爸最小的弟弟。”今日她会来这,主要就是代她爸爸给这小叔送点生活费来。
“他为什么出家?”从没听她说过这件事的陆晓生,好奇地再问。
“我不想说。”她总觉得,那件事对小叔、对家里所有人来说,即使经过了那么多年,它依然还是件众人不忍再揭开掀起伤疤的痛苦。
眼前那双专注于画中的眼眸,以前,也曾有过澎湃的热情,以前陪着爸爸送钱来这的她,还不太明白来龙去脉,但在她仔细追问过后,她听见了一个令她心疼的故事,也明白了爷爷为什么会对她年纪轻轻就交男友这事会那么反对的缘故。
大约在她出生不久后,年纪才刚满十八的小叔,与大学的同学陷入了爱河,起先爷爷并不反对他们的交往,但就在小叔有天告诉爷爷,他的女友怀孕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勃然大怒的爷爷,痛打小叔一顿后,不顾所有人的请求,气得将他逐出家门,而脾气也硬得跟爷爷相当相似的小叔,在被爱冲昏头和有了小孩的情况下,也毅然决然就这么步出家门,打算放弃学业、放弃家庭,只求能与相爱的人厮守。
有阵子,家中没有人打听得到他的消息,但在不久过后,像是完全变了个人的小叔回到家中,将自己关在房里数日,整个人完全静默,而后在某个夜里,趁着家人皆已入睡时,割腕自杀。
救回他的,是一直担心着他的哥哥贺之谦。
当小叔在医院里睁开双眼时,一直都不开口说话的他,静静地流着泪,在贺之谦的追问下,他终于开了口,用沙哑的声音说她怀的不是他的孩子。
不是他的。
望着那双不惜为她抛弃一切,却遭到如此背叛的眼眸,贺之谦不知该对被伤透了心的他说些什么。半年后,不顾众人反对执意要出家的小叔,由贺之谦陪着,来到了这座小禅寺,告别那座他才经历过短短数十年的滚滚红尘。
纸张上的达摩即将完成,站在陆晓生身旁的咏童,望着那双曾经有过失爱的痛苦,如今却已了却尘缘,再无一丝波澜的眼眸,除了不忍外,她还有种不安。
“我们走了好不好?”她央求地拉着陆晓生的手臂。
“怎么了?”
“没什么。”她拉着他急忙离开这个太过寂静的地方“走吧。”
最后一笔完成后,坐在廊上的和尚微微侧首,默然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清澈的眼眸,无声地停留在他们紧密相牵的双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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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怎么发生的?
至今他都还清楚的记得,他还记得血液的温度、那双黄浊的眼珠,还有他曾虔心许下,却在那夜被撕得破碎的心愿。
才刚从阿里山回来,亲自送咏童回家后,返家的陆晓生才走至自家的巷口,就遭远处的情景怔愕住,而后没命地拔腿狂奔。
一个个手持铁棍或球棒,穿着看似流氓的人们,约七、八个人,正在那间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屋里大砸特砸,他的书包被踢至家门外的路灯底下,当他跑至家门口时,放在厅中的电视机,屏幕正被人一棒敲个粉碎。
他站在门前大声喝问:“你们做什么?”
里头忙着动手的人们,没人理他,甚至就连回头看他一眼也没有,只是扬高了手中的棍棒,继续朝厅中未毁坏的东西开砸。
“住手!”他一骨禄冲进里头拉住一个正在敲碎书柜玻璃的小混混。
“晓生”吵闹的破坏声中,一抹他熟悉的求救声自他的耳边传来。
忙着制止他人的陆晓生回头一看,赫见已有段时间没回家的亲父陆孟羽,正遭人架在一旁饱以拳头。
“放开他!”手长脚长的他,三步作两步地冲过去,两拳加一脚地揍开正在对父亲施以私刑的人们,在另一个人还想再揍向陆孟羽时,他抬脚狠狠一踹“我叫你放开他,你听见没有!”
端坐在厅中不受波及处的地下钱庄庄主,在这个突然闯入搅局的人出现后,坐在椅上点了根烟。
“你管什么闲事?”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该管?”陆晓生先是将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父亲护在身后,继而瞪向那个看似带头的人。
挨了两拳的小混混,走至钱庄庄主的身边,低声地说着。
“老大,那是他儿子。”
他挑了挑眉“是吗?”
“爸”没空理会他们在交头接耳些什么,忙着询问原由的陆晓生,回头问向不知已经被他们打了多久的陆孟羽“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打你,还来家里砸东西?”
“我”
“他欠了我们一笔钱。”钱庄庄主慢条斯理地为他解惑,并从身旁的手下手中接过一根球棒。
这才知道亲父又欠了一屁股的赌债,为此不禁勃然大怒的陆晓生,转首用力瞪向池。
“你又去赌了?”自小到大,赌这一字,俨然已成为父亲的代名词,每次父亲的借口全都是赌完了这一次就绝不再赌
“我不过是”在众人看好戏的眼光中,与儿子质目下,犹想辩驳的陆孟羽有些结巴。
陆晓生气急败坏地问:“你不是发过誓你戒赌了吗?”自从上次母亲将仅剩的积蓄都给了他后,他不是说往后他再也不赌,还向他们母子俩扬言,他们若是不信,他可以把小指剁下来佐誓。
“戒赌?”钱庄庄主冷声笑了笑,嘲弄地看向赌性已深入骨髓的陆孟羽“狗要是改得了不吃屎的话,他就不会来借了。”
借?这字眼,令陆晓生愣了愣。
而后他随即反应过来,一手拉过陆孟羽的衣领,痛心地喝问。
“你跟地下钱庄借钱?”以往拿家里的钱去赌,赌不够,卖田卖地卖屋也就算了,没想到在已无老本可赌的情况下,他居然不惜向利息高得能逼死人的地下钱庄借钱也要赌?
“我只是想翻本”面对着儿子那双怒火丛生的眼眸,闪躲他目光的陆孟羽,难堪地绞扭着十指在人前承认。
“你”原本还对他怀有一丝为人父期待的陆晓生,一手拉住他的衣领,而另一手,则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把那已握住的拳头克制住,不朝这个早已拖垮全家的祸首挥去。
“你也听见了,他向我借了一笔钱。”钱庄庄主扳了扳十指“所以今天我们只是来收点利息,好提醒提醒他,别以为我们做的是什么慈善事业。”
再气再怒,也不忘理智与血缘的陆晓生,将陆孟羽拉于身后,仰首瞪向他。
“欠债还钱,犯不着打得这么狠吧?”
“那”他拉长了音调,偏首笑问:“你是他儿子,你要替他还吗?”
陆晓生深吸了口气,即使不问他们陆孟羽究竟借了多少,以他们派人来砸屋和打人的情况下,他也知道,那除了不是笔小数目外,在利滚利的恶性循环下,就算是拆了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他也绝对还不起。
“你还是个学生吧?”钱庄庄主瞄了瞄一旁被打烂的书架,然后用球棒勾起一件学生制服,再将球棒指向他“你还得起吗?”
“我”
“给我砸!”不待他回答完,钱庄庄主将球棒往旁一挥,大声朝旁吆喝。
“住手!”连忙想要阻止他们的陆晓生,在他们踩过他的制服,又开始大肆砸起屋内的东西时,忙不迭地一把将陆孟羽推至角落,抡起拳头想前去制止。
一棒子挥过他肩头的球棒,令他吃痛地止住脚步,在下一棒又朝他挥来时,他探出大掌一手紧握住球棒,使劲一拉,将带头的钱庄庄主拉至他的面前,接着迎面就挥出一拳。
清凉的夏夜中,在这条寂静的巷弄内,再次响起了嘈杂的人声与刺耳的家具破碎声,但家家户户都没有人开门探看,每户人家都只是自扫门前雪地关紧家门置身事外。
体魄优越的陆晓生,仗苦自己人高马大,与手持球棒的钱庄庄主一路自厅里打了出去,其他被带来的兄弟们,则是分别在屋中搜刮着值钱的财物,或尽情砸毁眼前所能见的一切。
一直瑟缩着身子躲在不被注意到的角落里,任儿子去与这些人周旋的陆孟羽,冷汗流遍了一身,一手造成这个局面的他,不敢吭声,也不敢动,但过了一会后,他忽然看着这阵于将他逼得无路可逃的钱庄庄主的脸庞。
沉淀在他心中深沉的恐惧,逐渐化成一股不报复不畅快的冲动,他转首将两眼落在一柄掉落在厅里的水果刀上,也不知道这份恶胆究竟是打哪边生来的他,突地一鼓作气冲上前拾起那柄水果刀,利用瘦小的身子挤出人群来到屋外,趁着陆晓生正与钱庄庄主扭打成一团时,从中挤进他俩之间,而后一刀,正正地朝钱庄庄主的腹部捅了进去。
刺耳的痛号声中,一切部停止了下来。
屋里正在砸东西的人纷纷探出头,人影交错的乱阵当中,一时之间,一旁的人们谁也分不清究竟是谁下的手。
昏黄的路灯光下,陆晓生错愕地张大了眼,愣看着陆孟羽强拉着他的手,将他的手覆上那柄插进钱庄庄主腹中的水果刀,再由他拔出。
“爸?”握着手中的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嫁祸给自己的亲父。
也知道自己铸下大错的陆孟羽,颤抖着身子,靠近他的耳边低声嗫嚅。
“你还未满十八岁”
身体里的血液,像是一下子被抽空殆尽,明明就是夏夜,一阵恶寒却争先恐后地爬上陆晓生的背脊。四周的喧嚣有如潮水般地退去,就着昏黄的路灯,他怔看着父亲那双颤动的眼瞳,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
爱情,就像是天上飘浮的云朵,在突来的强风中,一朵朵,都被吹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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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走了燠热暑气的细雨,自咏童离开家不久后即铺在大地上。
才洗去一身疲惫与全家人用过晚饭的她,原是打算早早就寝的,可是就在接到陆晓生打来的那一通电话后,她的睡意霎时消失无踪,匆忙地跟父母说了声后,即小跑步地赶至离家不远处的小鲍园。
雨点带来的凉意扑打在她的脸上,认识他以来,她从没有听过他像刚才那么紧张的声音,说话总是吊儿郎当的他,就算她隔着话筒,也可以清楚地听出他的不对劲,在挂上电话前,她甚至在他的声音里找到了一种从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的东西。
害怕。
他在怕什么?他们分别回家才没多久,出了什么事?
路灯早就坏了好几盏的小鲍园里,光线并不明亮,秋千旁,还剩一盏路灯一明一暗地挣扎闪烁着,以及一盏较为顽强的路灯仍顾守着它的职责,蒙蒙的雨丝中,跑进公园里的咏童,一眼就看到他站在照亮了他一身的路灯下。
没有缓下脚步的她一鼓作气地跑近他,而整个人已淋上一层湿意的他,只是一径低首看着地面上映照出来的影子,在听见她的脚步声后,他抬起脸庞,当她来到他面前时,他立即伸出双手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跑步跑得有些喘,又被他抱得快不能呼吸,咏童才想伸手将他推开一点,他却像是怕失去什么般地,又将她抱得更紧更加不能动弹。
“晓生?”被迫将脸庞贴在他胸口的他,在气息较为缓和后,隐约地察觉到了他那太过异常的不安。
“你会不会等我?”沙哑得不像他的声音,自她的头顶飘下。
待在他怀中的她怔了怔,微转过身子朝他仰起脸庞。
“你要去哪里吗?”路灯照不清他俯下来的脸庞,看不清他脸上表情的她,在听了他的声音后,不禁开始有些心慌。
一颗雨滴自他额前的发梢落下,他反复地深深吐息,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般,两手紧握住她的肩膀,逼自己咬牙吐出。
“如果我不得不离开你,你会不会等我回来?”
“你吓到我了”她整个人颤了颤,翦翦的水眸里,盛满了被他感染过来的恐慌。
他执着地问:“告诉我,你会不会等?”
稍微挪动了身子后,咏童这才看清楚他那张写满害怕与恐惧沮丧的脸庞,她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后,试图在一团杂乱的迷惑中,理清眼前的一切,就在这时,她察觉到一直屏气凝神等待着答案的他,握住她的两只手,竟传来了一阵阵颤抖。
“我等。”她抬起一手轻抚着他的脸庞,毫不犹豫地就下了决定。“不管你要去哪里、要去多久,我都等。”
“一定?”陆晓生像是不能完全笃定置信般,急切地要她再给个保证。
“一定。”她点点头,坚定而简短的承诺,不只是抚慰着他,更想给他一点勇气。
整个人绷紧得像张弓弦的他,在得到了她这句承诺后,这才像是获得救赎般地松了口气,他静看着这张沾着雨露的脸庞,想起方才另一张已将他人生都乱了轨,日后并将因此而走得艰险的脸庞,心如刀割的他,闭上眼,万般不舍地侧过脸吻着她的掌心,在此同时,一道小小声音不断在他的脑海里提醒着他,他不能继续留在这,他必须快点去自首,这样一来,他才有机会可以减轻罪刑
“晓生?”还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咏童,在他的眉头愈皱愈深时,心疼地看着他一脸痛苦的模样。
不知该如何告诉她所有来龙去脉的他,深吸了口气,弯下身子以眼对着她的眼,以坚定的口吻告诉这个他目前人生中,最是爱他也最是相信他的女孩。
“日后不管你听人说了什么,你一定要相信,那不是我做的。”
“发生了什么事?”她急急忙问:“你到底要去哪里?”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表,必须追逐着时间的他,不发一语地掏出皮夹,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擦净了手上沾着的血渍和雨水,再小心翼翼地从里头取出一张他曾向她要来的学生照,而后将照片的背面,轻轻印在她的唇上,留下了一个透明看不见的唇印后,再将它收妥。
咏童不明白地看着他的动作,正想要开口问,他却整个人朝她俯探下来,将冰冷的双唇印上她的后,不曾有过的狂暴与激烈,像是再也不能压抑地释放出来,整个人被卷进其中的她,两手紧攀着他的肩,试着去接受与留住他的激情,即使她的唇都被吻痛了,被他双臂紧箍住的身子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仍是没有松开他,朦朦胧咙中,绝望的味道,渗入了她的口鼻之间。
缠绕在他俩之间的气息,分不清是她的或是他的,他以指轻抚着她被吻肿的唇瓣,而后补偿似地再送上一个轻柔的吻,那感觉、那动作,像是种珍惜,也像是永别。
咏童缓缓张开双眼,看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的陆晓生,握紧她的双手,在他一步步往后退的脚步中,不得不分开彼此的十指,他像是要永远记住她般地定定再看了她一会,而后转过身子,迈开大步快速地跑离她。
渐大的雨势中,咏童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他跑得好快,才一下子,就再也看不见他。
点点细雨落在她的发梢上,湿透了她的一身,当还残留在唇上的余温褪去,只剩下雨滴的冷意时,不知哪来的不安突然掳获了她,她环手握住自己的两臂,试着不要去回想他方才那些话里,那些让她愈是深想,就愈害怕来临的未来。
在这一晚,夜是黑色的,雨丝在路灯下是白色的,而目送他远去的她,那时的心情,则是忐忑不安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