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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主位沈妃参拜太后。”
永寿殿正中央,身着妃服头饰孔雀钗的妙龄芳华少女纤纤下跪,在远处乐府奏起遥远悠扬的古琴声中得体地向凤座上的人行最繁琐的嵇首礼。此礼乃君臣父子面见的最隆重礼节,举手齐眉为首,双膝触地为次,待伏身一段时后,方允起身。但双手仍叠交至眉前,末了才能放下,绝不可犯错。
所处殿内以红梁高砌,光泽深沉又富含贵气,给人无形的威严感。高阶座上则两旁各挂有腾龙飞爪的金绣黑底长条画,平常过去太后室里都只挂双凤,是为求个对称,亦或是一龙一凤,代表九龙天子与养恩太后。而当朝沈太后这边却挂着双龙,凭借她在朝中呼风唤雨与皇帝平起平坐的架势,个中深意,耐人寻味。
长阶紫毯尽头凤座上的女人便是太后了,近五十,眼角皱纹虽起,不过除了灰掉的几缕青丝外,外观完全看不出实际年龄。她就是刚才一脸冷淡地从沈淑昭面前走过去的长公主生母,若不是太后和蔼施笑,沈淑昭还以为是太后同为高不可攀的性子所以才教出长公主来的。
“你就是沈太师之二女,沈淑昭。”太后问道。
“正是妾身。幸得太后垂怜择宫,实在受宠若惊,不知作何以报。”
“抬起头来,看着哀家。”
是要开始打量她的气质了,太后这等精明人物不会不晓得看人的要处,说实在的,她现在有些紧张,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仿佛面前有对狐狸眼能转刻就将你看穿了般。
太后嗯了一声,“这段日子教礼嬷嬷对你说的宫规可听清了?”
“五百条主规已熟律于心。”
“昨夜皇上未来你宫里,是公事在身,莫太往心里去。”
得太后体贴,沈淑昭不禁道:“天子日理万机,妾无责备之由。”
再询问了些无关紧要事后,太后便有挥退之意,“你初入宫劳累繁多,今日请安就到此为止吧。”她对沈淑昭的态度平平,也毫无过多了解的兴趣。
然而沈淑昭没有动身,太后对此稍显疑惑,“你这是……”
“妾身有肺腑之言禀告太后。”
“什么?”
“妾身每每思虑起太后处境时就万般忧心。”
她的话引起了太后注意。
“你有何见。”
“朝堂之上,萧陈世家相互勾结,糜烂淫奢,形成结党营私的不正风气;后宫之中,萧皇后专宠六宫,打压宫妃,使其皇上鲜有皇子。这是江山的不幸,是卫氏的悲哀。太后为了皇家绵延子嗣,所以才择沈家女为妃,但太后并未指名嫡长姐,而是选了妾身。想来其中定有萧陈势力作祟,迫于不正当手段太后才被迫放弃了长姐。妾身日后庶出身份定成诟病,恐会连累太后,若唯有听令效力方使太后脱离困境,妾身定当义不容辞效力!”
古筝声渐奏渐弱,直至最后,竟鸦雀无声。
在这间隙处,太后似心声有所触,她对座下的少女起了几分好感,“沈府后生的子女大多只知富贵金银,不闻朝中诡谲风云。你一介女流,能将头从花妆襦裳中抬起来是好事。不过哀家素来听闻你嫡母待你并不算好,真否?”
沈淑昭本想体面回答,因她不愿被当作失去孝道的人。可转念一想,太后能问出此话当是做了万全了解,若答了嫡母之好,自己虽落个宽容好名声,可嫡母仍安然无恙;若真实作答,在太后面前还能显得委曲求全,心存小怨。暴露缺陷的下士更容易被主上信赖,过于完美的谋士反而会招来猜忌。
于是她一五一十答言:“是有此事。”
“哀家明白,你那嫡母乃江府长女,本就是口衔珍珠出生的贵女,性情娇矜。自从嫁进沈府后对你生父喜娶妾向来颇有怨言,且之后嫡长子为姨娘先育,她待你不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么多年来真是苦了你,哀家知在她严厉下,任何庶子都过得战战兢兢,听话顺从。你是唯一被大夫人厌恶的庶子,哀家便知你肯定机灵,有自己的想法。”
未曾想被京城传言手腕强硬更胜男人的垂帘听政太后能对沈淑昭说出“苦了你”这般安抚话,她内心暖流暗涌,头次听人对自己这样说,果然同为沈族人,还为一心爬上女子权势顶峰的人——她们心意皆是相同的。
长乐宫请安的当日,向太后呈禀忠心后,沈淑昭圆满退下。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立于太后身旁的心腹女御长露出甚感欣慰之容,“看来这个匆忙意外之选没有太多令人失望的地方。”
“哀家也觉庆幸。萧府本逼得哀家放弃了二位嫡女,庶女入宫不过是下下乘之选,因为她的出身对皇后永无威胁,这是萧陈想看到的结果,可是我们同他们可能都忽视了,这个命运被卷进来的庶女,也可能是个聪慧胆识对权谋敏感的人……”
“奴婢看今日她的表现磊落大方,庶出的小家子全无,反而有正室气派,太后或许阴差阳错选对了人呢?”
“且待观察。哀家本不太在意她,打发回去便可。但如今哀家想临时改变主意了,阿江,今晚用膳就召她过来吧。”
“是,奴婢遵命。”
就这句话。
定下了往后的命运。
曙光从残云里收回,蔚蓝衰色,是暗。
日落消昼。接到传召的沈淑昭再度来至永寿殿,入殿后熟悉景象映入眼帘,檀香味,白栀花,庭前落花有余,二者气味交融心驰神往。桌上摆有高脚樽,银筷子,其余膳食还未呈上来,圆桌甚宽,能容纳四人。应该不是太后常用的。
换下召见妃嫔的正服,太后此时身着常服候在室内。沈淑昭回宫后接到晚膳邀约,便知太后并不忽视自己,她理了理鬓上繁花,决定好生表现。“妾身拜见太后。”
“平身。”太后的语气较之之前亲近许多,沈淑昭听得欢喜,但当她抬头时却愣住了,因坐在太后身旁,不是别人,正是坤仪嫡长公主。她竟然也在这?沈淑昭忽然不知怎办,心中颇感不安。她扫了圈桌上食具,三对碗筷,完了,她们今晚得一块儿吃了。而清丽美得不可方物的长公主淡淡瞥她一眼,句话未言,仿佛她并非宫妃,只是无物的空气。
太后道:“这是哀家的长女,坤仪。”
“见过坤仪长公主。”沈淑昭慌忙掩饰异样。
“见过?”太后问。
这让沈淑昭略显尴尬,遂讪讪作答:“回禀太后,妾身今早恰巧相逢长公主从永寿殿归宫。”
“如此说来,你们二人已经无需哀家介绍了。”
她听得羞愧不行,岂非太后所想那般简单?擦肩而过的份,她能认得长公主,但长公主不认得她。后来如她所料,长公主只对她的拜礼颔了首,陌生宛如初见。
落座后,以左为尊,太后坐最左,接着绕桌凭亲疏排位。沈淑昭紧挨着长公主,她的心脏简直要悬至心口,因为这女子生得实在太美了,而且是冷淡之美,岂止有艳冠京城的份,卫国美人当推首选。她坐下时长公主身上胭脂雪香幽袭,颇有寒峰雪莲的冷味儿。沈淑昭在被气场与容貌双双压制下,已经连银筷都拿不稳。
因为——
太有压迫感。
上膳后,桌上摆的二半皆为沈淑昭于沈府喜爱之食,太后对她的事真是了如指掌。沈淑昭却没有在这堆碟面前展现轻松神情,若是同太后用膳就罢了,偏偏还多了个嫡长公主,实在不甚烦扰。
膳中,太后举酒助兴,宫女就为二人添上美酿。不自然地端着银边酒樽,沈淑昭初次饮下酒。滋味甘甜,而后辛辣,余香齿间久散不去。饮罢,太后对长公主关切问:“你回来后属意何宫?”
长公主盯着樽底若有所思:“旧宫。”
“蕊珠宫?”太后声音里竟让沈淑昭听出低落,“也罢,你自小就随他住在那里。哀家只是未料你离宫两年,回京城理应住更华美宽敞些的地处,你却还愿留在那里。”
从所言中沈淑昭似明白了些什么,她知卫朝北塞前三年被匈奴侵占后就爆发了长年拉锯战,萧家嫡长子作为将军率军出征,临时被皇上任命掌握虎符,因守驻与抵抗外敌的重要,故太后迟迟拿他们没办法。宫中坤仪长公主自愿奉命去洛阳边下的离州寺庙里为国祈福,士不凯旋,绝不回归。其心感动天下,对太后育出如此长公主肃然起敬。
这样善良又坚毅的人儿形象,直到沈淑昭入宫的第一天,便破碎了。
“母后,儿臣是恋旧之人,再好的金屋也比不过原来的草屋。”
“央儿真不愿搬入长乐宫吗?”
见气氛突然急转直下为对峙,在短暂的沉默后,沈淑昭笑着解围道:“蕊珠宫此名字取得极妙,在道教中蕊珠宫有仙女天宫之意,陆游还曾作诗‘曾散天花蕊珠宫,一念堕尘中’。唐诗亦喜作美丽仙女代称,妾身今日近距离见长公主,倒生出了仙子落尘的念想,若以蕊珠宫为居,不失为传说。”
长公主阖眼看着她。
合欢花窗外,栀子花树随风掉落霜瓣。
一瓣。
两瓣。
三瓣。
沈淑昭在冷冷的视线中深呼吸。
竟然……
冷场了。
她无声抬起酒樽独自品酒,以掩饰说话后空余出来的沉寂。
连替本人说话都只能得这等待遇,这位长公主真是难以接近到极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