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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你会来,正如你知我会来一样。”
脚步声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停下。残烬吹落在身上,又很快熄灭。除了燎炉里的红盛外,其余的碎屑皆在边缘处伴随着凉风慢慢冷却。
背后响起那熟悉的清冷声音——
“淑昭,你曾经亲手书的遗笔,我已交由来世的你手上,总算如愿。”
沈淑昭不由得淡哀,“它本就不该存在这里,与其留着徒增一世伤感,不如烧了,随火成烬。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了,那场屠宫的血战更是没有,我们的面前是来日方长,再不计较过去。”
“我看你的时候,永远在当下。”
“你总这般温柔,我一时都不明白我们初遇时那股对峙的傲气从何而来了。不过也罢,是缘至了。看你待我如此好,我便忘了你当初怎样让我吃了不少闭门羹之事。”
“去年我便告诉你,我们注定相遇。”
“明明你我经历了几度生死,走过无数重复的日子,你却守口不言,直至今生相识半年后才告诉我,原来你一直在等我,这么长,真是难为你了。”
“等你何以难为?”
“怎能不难为呢。”
“你只需做我娘子,后生与我相伴便是偿还。”
“你唤我什么?”她恍惚以为听错。
“不是你先提吗?”
“但你可是第一次说,你再唤我一声。”
“不了。”
“为什么?”才起的兴好又被泼灭了下去,她一阵气馁。
“娘子不是甚好称,不知是谁唤方我此称后,一转眼就随了别人去,反倒来扔我浑身雪了。”
被提起这事,沈淑昭支支吾吾,只好错其目光,自圆其说起来:“这……既是‘某日’,便是属于‘过去’了,我说过我们之间再不提过去。”
“原是这种过去?”
“咳咳,我记得你曾说过有一位梁王引荐的奇人,他就是第二世使我们不得相认的元凶,你还说等他从上一世惊觉过来时,一切都晚了,但你怎知如今他来了?”
“你还记得雪庄的夕雾吗。”
“记得,是个僧侣递予我,我本能抵触,起初还回绝了,后来才代你收下。”
“都是旧识,故弄玄虚实在无趣。”
“你是说他正是那个奇人?”
“是。”
“什么?我竟曾离他如此近?他那时究竟是来了,还是没来?”
“非寻常之道出现的东西,定是从前世带来的。”
“他是谁?”
“甄尚泽。”
“居然是他?可他不是年过而立,略微发福吗?”她怎么想,都难以把这二人联想成同一身子。
“皆是伪装。”卫央轻描淡写,“他膝下唯有二子,再无所出,最大的左不过童龀之龄,所以他只能为正当弱冠,绝非而立。前世时,他一直以假相貌示人,直到第二世才露出马脚,这也正是他难以让人看清之处。今生你与他接触愈多,我与皇弟便愈有可能不打草惊蛇过去查清底细,因为你是永元二年这个时候,唯一有理由接近他的人——就算他对你心有提防。不仅是那日我随你去山庄拜访他时,我与皇弟便已查清他尚未归来今生,更是早在我们与他初遇时,他所言的‘李崇之死’便证明了半分,落得我们心安。但只怕他生性狡诈,故意所为,所以后面才有了使你去山庄一事。而后已再无后顾之忧,因为那时的他仍是原来的他,再回来时,也已经晚了。”
沈淑昭感到万分难以置信,“你们竟从那时起就已经秘筹了?如今可要怎样对付他?”
“他不过是借着恩怨作祟的人而已,与宫内宫外、萧家陈家没有区别,有很多人如今来不来,走不走,亦无意义。”
“原是如此……我只想不通一点,他为何要以假面示人?”
“说来方长,正因他与皇宫有恩怨,所以不能以真面目出现,否则会被识出。”
“听你这般说,我好似明白他一介富商为何要费心干涉皇族之事了,呵,我起初还以为他是为了后代谋求士位改变商者的身份。”
“皇族之事错综复杂,纵使一人有覆天之力,亦无力更改。在这里从不曾会出现可靠一己之身就能改变所有人之事,你且大胆猜,他当初为何会追随到第二世来?”
既是要追随过来,必得是原世过得不如愿了。再想起能重回过去的最初始所做之事,沈淑昭蓦地打了个寒颤,“是因为——他死了?”
“你猜他为何会死。”
“我想……许是他被梁王引荐给太后,而第一世有你在,太后一定是掌权者,梁王想称帝的野心始终会暴露,所以他们有了纷争,而甄尚泽也就此卷了进去……成了谁都不愿对方得到的棋子?”
“你说得对。”
“真是作孽,这便是人性。”她听罢觉得一阵可笑,人算不如天算,世人就是这般无情,一旦沾上了血的命,就不要妄想能十全十美的寿寝正终。
“母后为了□□,已视天子之位上不论是谁的人为眼中钉。皇弟在经历了两世后,终究明白这么多年累积的几代人恩怨,不是他凭一己之身可以改变的,于是他决意用最极端的方式退位,这是为了让我招揽更多贤良之才把朝,而你,将成为镇住后宫的人。母后只看重世家相护,纨绔子弟,我舍不得江山毁于他们那些人的手上。”
“我又何尝不是,自我进宫以来,从李崇惨死,到遗书疑云,再到钦天监的邪星之言,短短半载,我便经历了这么长的事,加之前世早已看清这里。但比起你们所见,我还是差远了,你们都是往生人,看着这些熟悉的过客做以他们的性子会做的事,真有种注视地上性子各异的蝼蚁行走于独木桥的错觉,我若换成你,心中除了安心外,还会有一丝悲切。人生不过浮梦,在老天眼中,你我是否也同样为注定命数的蝼蚁,向着归途尽头走去?”
“若身为蝼蚁,生戏博取苍天一笑,又有何不可?”
沈淑昭未料到卫央如此镇静,“你想得十分坦荡。”
“人终不敌被命戏弄,与其自怜自哀,莫不如坦荡一些,承认波折。这出苦苦辗转三世的戏还不够上天好看吗?倘若他执意要在你我之间设万重山,我便遂了他愿,一座座翻过去便是。”
“可我说,三世够久了,就到此为止。”她怜惜的望着卫央。
“好,到此为止。”
此时燃烧的火星在燎炉里隐隐现光辉,日光把这里照耀得雪地暖意一片。想当初,那是在多么凄凉的月下相遇,而如今,她们被笼罩在刺眼绚烂的初阳里,相视无言,唯有安静。
是命好,是劫来,她们注定在这里相遇,注定会拥有刻骨铭心的回忆。
“你带我去别的地方,我要与你重新走过它们。”
“好。”
就像那天一样,她走向她,只是与初遇时不同的是,她们双手相执,四目笃定,身后是被火吞没的宣纸,而影子在这片白茫茫大地上渐渐融为一体。
事已至此,逐渐清晰。
重生之初,她本以为今世自己是为了不入宫与在京城站住脚跟而活,这样的一世想来真是天大的误会,直到卫央的出现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时至今日她方终得知为何要这么做的意义,那是因为在这个吃人的地方,真实是无法存活的。所以她,卫央,皇上,甄尚泽,甚至还有更多的人,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伪装。
伪装身份,伪装真心,伪装出新的□□。
百人百态,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自那以后,皇宫仍然被迷雾笼罩,硝烟四起,但在她眼中已变得不再那么可怕,因为真正的胜利者,已经浮出水面。
二月,雪已经不再下。潮湿与寒冷渐渐退去,放眼望去,万面屋顶上落得的银霜正在变得干瘪,长长的雪街已不再需要扫雪宫女,那些破碎的,浅薄的雪,轻轻一踩,就化了。早朝时的来路通畅,六宫各妃的殿院亦是清凉如许,仿佛寒冬终于要走,初春将近。
正月里的鱼形花灯,舞龙,漫天烟火,似乎才只在昨夜。
在此之间,内务府记下了一件称不上大事的事,起因是白露宫的主位,以宫人过多之由,将其全部撤换,重新筛留了一批新人在。这下子,让那些十分艳羡沈娘娘地位与巴结过她宫人的人陷入了尴尬境地,之前的银子,算是白送了。
留下来的人很少,有一个外院的宫女,一个前殿宦官,与原先就伺候在身边的宫女,其他人则被遣回了内务府。白露宫主位还道,自己德行为先,以身作则,所以身边无需太多人伺候,无论身居何位,都应心怀谦卑,不可大意。此话一出,又是得宫中盛赞。
京城大街小巷除了在传这位娘娘德犹菩萨、不似宫中某位蛊惑君王的奸妃外,还为着下月来至,有皇家的大热闹可凑而高歌,于是那会儿时常听见城内响荡着一首民间儿歌,是稚子们在路边拍手唱:“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伴随着民谣,传来的还有阵阵抽鞭声,冰上陀螺飞旋,趁着末尾儿,孩童都在争先恐后地玩这个被唤作是“冰猴”的游戏,因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能溜冰陀螺的机会。不止普通人家的孩子在乐不思蜀玩着,富商贵族家的也同样如此,就譬如京都最大的商人宅邸里头,俩八龄幼子就趴在地上鞭绳鞭得不亦乐乎。对于游乐之事,不同人家的孩子并未有差别。
先农坛开始有民夫忙活起来,搭棚建架,修高筑地,方圆几里除工匠外,都不得擅自进入。这是为天子行耕藉礼准备的,至时帝后会与朝臣一齐来到此地,当着子民的面亲自耕地,以示慰藉农神的在天之灵与祈求风调雨顺。而这一次,将会成为最不同寻常的劭农大典。
因为计划,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