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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的时辰过去,在长乐宫这边,诺大宫殿因着下雨而空寂的长廊依旧是一片安静,在雨水与泥土混杂的潮湿气味里,有人匆忙踩在积水上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地方回荡得尤其清晰,伴随着水花四溅,走的每一步都是如此的慌乱,不安。
这个穿着二品黄门宦官服的年轻人所前去的方向,正是当朝太后的住所,永寿殿。
而他从前方带来的消息——犹如让整个皇宫同沸水般翻涌了起来。
听着外面的勃然喧哗,沈淑昭却被囚禁于卫央闺居里,不能做些什么,唯有自行艰难地熬过这片空白时间。她心里明白,有了皇上的暗中支持,熙妃的所做的一切该是都成功了罢。
沈淑昭深思熟虑了一遍重生后发生种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卫央背叛了自己的母后理由。
究竟是为何?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解锁声。
沈淑昭立刻紧张地站起了身,门被卫央两手推开,一束刺眼的明光刹那出现在了她的眸底。卫央站在门边静默地看着她,二人彼此沉默着,竟多了一丝疏离。
就在沈淑昭犹豫不决怎么开口时,卫央向她伸出了手,“来。”
光落在她的背影,那手沐着耀眼又温和的日光。沈淑昭心跳加速,卫央的面上卸下了一身疲惫,好像终于完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在光线模糊中她仿佛隐约看到了卫央唇边宛如淡淡啜饮的一抹温煦轻风的笑。“你想明白的,我都会告诉你。”卫央如此说。
沈淑昭没有半分迟疑地慢步走上前,在她的凝视下,牢牢牵住了卫央,抬眸亦是同等的坚定与义无反顾,“我相信你。”不论发生了什么,她始终相信卫央不会伤害自己,“求你。”
——告诉我一切真相吧。
卫央握紧了她的十指,似回应般说道:“随我来。”
她们一起走出了屋子。
走出了空蝉殿。
来到了高台上,沈淑昭从下而望去,永寿殿内一众宫人簇拥着太后仓促地上了八人抬舆轿,看起来事情很是棘手。往日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种时候沈淑昭都会匆忙地跟随在太后身后一同前去察看情况。
可是如今的她反而相安无事地跟着卫央走在长廊上,如置身事外的看客,冷漠注视着别人的故事。
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既不习惯,又身心轻松。
卫央牵着她,没有朝着太后的方向走去,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站在高台上,面对着前方天边要吞没大地的暗云,衬得森严苛责和一生也逃出出的宫闱牢笼是如此万分渺小,那边正是天子的万岁殿位置,卫央问她:“从这里你看到了什么?”
沈淑昭在山云浮动间,看见万岁殿与京城虽身影渺茫,却也存在和傲立于天地,于是她开口答道:“天下。”
“这个天下属于谁?”
“天子。”
卫央不知是何情绪的眼神触动片刻,“整个王朝属于天子,可是当今朝堂之上却有很多臣子并不属于他。卫朝四大姓氏,割据朝中势力由来已久,只是先帝以强势的手段镇压住了这些世家。他们虽无异心,可左右皇位的心思并未停息过。”
这番话令沈淑昭马上想起了如今的皇上被立为太子时发生的夺嫡事情,那时候势力各自圈地为营,当时有大臣反对立身为新皇后的太后养子为新皇,奏书当立已经仙逝的先皇后年幼遗腹子为天子。
太后当年使出所有力量,云集了一干得力臣子造势将储君的王位落在了自己养子的身上,所以才让皇上得以有了今天。
而那些替他造势的人就是今天也在经常进出太后永寿殿的大臣们。
说起来,这些看起来是皇上的旧友,其实也都是太后的人。
接着卫央继续道:“先帝深知各方心思,于是他为了稳定刚经历与先皇后家族势力争锋的太子统治,微妙地择取了和沈家对立、又不与先皇后势力同为党羽的萧家嫡女为后,以此为相互制衡。从一开始,他就告诫了还是太子的皇上,任由四大世家于暗中争斗,不干涉,不过问。直到其中一方衰竭时,就顺手收复该有的权力。”
沈淑昭觉得背后有阵冷风凉透心骨,虽说她知道皇家对外戚势力过大的忌惮,可这种话真正从皇室的口中说出来时,不免感到内心悲凉。就因为不干涉与不过问,让众人皆以为自己有能力达到群雄的顶峰,为用着权谋暗中左右天子的决定沾沾自喜时,殊不知天子则在暗中透视着一切,漠然看他们于自己脚下自相残杀。
不结怨与看似□□预,实则隐藏大杀机。
原来天家,才是最无情的世家。
站在台上眺望远方的她缩了缩衣袖,突然感到一阵高处不胜寒。
“我们都是棋子,命盘上注定要有牺牲与争斗的棋子。”卫央说道。
“所以你们很早之前就已经打算不留下这四个世家了吗?太后被萧家陷害也是皇上的指使吗?”
“前司直李崇的事其实一开始并非我们指使,”卫央回过头,认真地对她说道:“只是当你向母后献策破了萧家的计谋后,皇上才决心干涉这件事。萧家被廷尉彻查处于低谷时,皇上便召丞相入宫密探了许久,告诉他皇上会帮助萧家克制住母后的势力,丞相对皇上相助感恩戴德,后面的一切,不过都是将计就计,让皇上的新势力进来罢了。”
沈淑昭颤抖不已,“卫央……那皇上对太后和沈家的心思究竟是?”
“你且安心。母后虽一生都在后宫为了权与沈家而斗,但皇上能登基有很大功劳来自她,皇上不会动沈家太多。只是如今她已经贵为了太后,皇上同我只是希望母后能够止住插手朝堂的事。最后能否早有结果,都只看母后一人。”
“前提是放弃所有权力吗……”
“会威胁到皇室的世家,迟早会被手握江山的新皇慢慢削弱打压,到了那时,无论是萧家还是你们,都不会再同过去一样了。淑昭,你该明白,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往后会有新的世家兴起代替,朝如开始,一切轮回来去……这,便是国家。只有臣子如此,皇室才会永远平衡下去。”
沈淑昭闭上眼,“……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卫央的眼底多了一份暗含愧疚,她帮沈淑昭撩过眼帘旁被细风吹的碎发,“不论结局会成什么样,我都不允许自己让你有事。”
“可我再有事也不及你,你在皇上与太后之间,切记珍重自身,谨慎言行。”沈淑昭忧虑道。
“你也别忘了,我姓卫。”卫央轻言细语地肯定道。
她这样说,让沈淑昭一时哑口无言,是啊,她是嫡长公主,是皇室的家族,自己不过是注定走向下坡路的外戚,哪里还轮到她担心?不过细细想来,今生入宫后发生的所有事,其中的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只能感慨,“如此说来,卫央,我们能相识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可你忠于皇上,我忠于沈家,你……会后悔和我相遇吗?”
“没有遇见你,那才是后悔。”
“好。我也不曾后悔。若是今生就此戛然而止,我也觉得心甘情愿了。”沈淑昭鼻酸。重生的这一生,她已然觉得值了。
“说甚胡话。”卫央轻声责她。
两人顾盼,心事交托,无言静默。
一生开始之前的因缘羁绊,由铭记于心的不经意对视开始。是谁的眼眸比千年的□□更夺人心魄,那一眼,让她两生都忘不掉。接触便是心神动摇,一来一去,动情之时已经忘记,难得的是那份温润如鹿饮渴目光的纯真感觉延续至今,心似明月,毫无杂念。
晚遇的。
原来竟真的是最好的。
“卫央,”她依偎在对方怀中难受地说着,“究竟什么时候这一切才会有个尽头?”
“许是待李崇的命案结束时。”
沈淑昭忽而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李崇的死真是十分蹊跷。因为太后有所察觉,萧家应该已经意识到了此点不会再派人刺杀他,可是本该逃过一劫的他还是遇险死了,这到底是天灾还是*?”
“是母后吩咐的。”
“什么?太后?”
“嗯。”
沈淑昭听后顿觉汗毛四立,她回想了那日太后召她入殿时宫人突然带来的关于李崇遇险一事,是太后亲口告诉了她李崇意外客死他乡!也是太后问她之后该当如何处置!
霎时回忆如潮水猛浪席卷而来,窒息,挥之不去,她强忍着毛骨悚然,问道:“所以李崇不是遇险而是被谋杀?而那个派去刺客的那个人——就是太后?”
卫央沉默。
太后……
竟然向她隐瞒了这件事?!
沈淑昭努力平定下心跳,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永远只有利用她人的女人,继续问卫央:“可李崇的案子太后做的已是证据确凿,萧氏该以何反击?”
卫央神秘莫测地望了她一眼,“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的意思是……”
“那个人今日就会从荆州赶回京城了,到时你自会明白。”
沈淑昭轻微后退一步,此刻的她这才终于清醒地明白到了什么是天子与凡人的差距。她为了太后辛苦近乎两个月的布局,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而那个最终会使所有落下钉锤的人物,早就已经是等着有备而来了——太后和皇上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
沈淑昭慌乱道:“那个人既然要入京为萧司马将军出声,往后我在太后身旁应该做什么?皇上和你需要我怎么做?”
“我们需要你像以前一样。”
“什么都不用做吗?”
“为母后处理剩下的事。”
“你们是想让我……”
“留在母后身边,为皇上做任何事。”
卫央的语气不轻不重,可沈淑昭已然明白严肃的意味。
“我明白了。”
在高台上,她看见一个小宦官从太后殿内匆匆出来朝着清莲阁的方向走去,不消说,一定是太后托人找她来了。“回去吧,母后需要你。”
沈淑昭想起卫央的话,有如沉重的铅球背负身上。
她很快离开了此地。
卫央的身影单薄似仙的立于高台上,看着她慢慢地走远,直至完全消失于视线。
莫忘从屋檐下翻身而下,动作行云流水,她下来以后半跪在卫央脚旁,恭敬道:“长公主殿下,四周直到方才都没有别人进入过。”
卫央久久望着沈淑昭离去的方向,“皇上那边如何?”
“一切顺利。”
“命人为孤备驾,孤即刻离宫去接进京的那个人。”
“是。”
莫忘起身准备跟着卫央走,卫央却停下了脚步,正当她深感疑惑时,卫央道:“今夜你留在长乐宫。”
“殿下,为什么?”莫忘不敢相信出宫如此重要的事卫央竟不让她跟随。
卫央平淡地回道:“你留于此地,保护她。”
听见“她”,莫忘立即反应过来是谁,这位泪痣大美人的语气忽转哀怨,幽幽道:“殿下,沈二小姐在宫中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事啊?”
卫央冷冷回眸。
莫忘赶紧低身,“奴婢遵命!”
“她刚知晓皇上的事,对她来说一时接受还很难。今夜元妃娘娘因让熙妃意外滑胎之事,不仅对母后,对整个沈家都是大为打击的事。孤因要事不在宫中,你就替孤陪着她吧。”
明白了卫央对沈淑昭体贴入怀的细心,莫忘感到全身有暖流淌过,“二小姐就交给奴婢了,请殿下放心。”
委托好后,卫央回头再看了一眼清莲阁。
有人陪伴着她……安心些了。
然后朝着离宫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