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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深讳,重重严兵,在卫央长公主舆车开路的浩大场面下,皇门大开,舆车驶入。穿过长道直前往山顶云烟中的长乐宫,沈淑昭掀开软罗烟帘,望向远方山顶雾缭宫殿的金凤檐角,它透露出宏伟不可逾越的辉煌气魄,所有的景色都没有改变,变的只是人的心境。
进入长乐宫内,在禀告了太后以后,搜完身的李夫人由沈淑昭领向太后召见下臣的内阁,“臣女拜见太后,愿太后千岁无极。”
“起来吧。”
“这位就是前司直大人李崇的遗孀,李氏。”
太后凤眸凌转,打量着李夫人清冷的雅容,沈淑昭在一旁为她步步捏汗,但是好在李夫人面上没有丝毫畏惧,但愿她能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否则自己为她引见太后此事就要遭到问责。
“所来是为何事?”
“李氏她……”沈淑昭话音未落就被李夫人打断,“妾身是为了亡夫而来。”
“嗯?哀家听人说你已经做好了案供,为何还想入宫求见哀家?”
“妾的官人因太后而死,妾身自然应当来见一面太后。”
太后无动于衷的平静,“口气不小,凭你此话哀家即刻可治你死罪。”
“死有何惧?官人尸首□□,阴阳相隔,留在世间对妾身本就是生死不如之事。”
太后并未理会她,而道:“淑昭。”
“臣女在。”沈淑昭赶紧回答。
“若是李氏是为了发泄怨气而来,哀家没有多余闲暇去听,方才屏退的下臣是为京城黎民百姓水库要事而来,他要是看穿是因一妇人琐事而被退下,哀家日后怎立威望?”
这话说得严重,沈淑昭忙低头:“臣女不敢。”
李夫人嘲讽道:“那位大人若知道太后和皇上势力割据,水火不容,还会站在太后党羽这边吗?”
“朝堂政事岂容妇人妄语?”太后对李夫人的讽刺始终平淡如水。
“他人要是知道太后对妾身官人的所作所为,心里恐怕只会剩下毒妇二字,而不敢再效忠。”
“放肆。”太后一个巴掌冰冷地拍在紫檀案上,声音极高,但神情依旧凝聚着无比威严,“来人,拖下去!”
沈淑昭想到李夫人正怀有身孕,连忙劝道:“太后且慢,李氏曾说手中有能够证明太后与李崇此事无关的证据。”
“李氏三言不及重点,淑昭,你先让她练好言行后再来见哀家。”
眼看太后无心去听,沈淑昭拉了一下李夫人衣角悄声道,“夫人,你怎不照小女子之前所说的话去做?现在先说些话让太后息怒下去。”
李夫人只是目光低垂,涕泪隐现,“妾身不知其他人是否还会留在太后身边,但是妾身知道官人一定会。”
太后听后立刻冷呵道,“所以你官人就留下哀家信任他的证据等着今天?”
“姜家灭门、兰王篡位、萧家逼死关内侯刘叁、李柔嫔赐死……所有的事都是官人为太后亲力亲为,他怎么会想到在日后的某天,太后会用萧祝如对关内侯的手法来同样对他?”
“在哀家需要他时,他退出了和萧家的斗争离开京城,凭何认为哀家要保他后世无忧?萧家有心借他离京打击哀家,他真忠心耿耿就不会做出此举。”
“妾官人不这么做,太后还会有今日高枕无忧吗?”
“你此话何意。”
沈淑昭听到她们的几番质问,恨不得这里没有她的存在,她把头埋得和屋内的第二人女御长一样低。
李夫人直视着太后,“当初萧家以皇上与太后争权为由,施压让官人离京,官人没有听从萧陈两家的威胁,直到皇上亲信徐光禄勋出现……”她声音逐渐弱下去,“皇上想要折断娘娘的臂膀,那时妾官人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保下了很多人,可是代价就是官人永远退出朝堂。”
太后闭上眼回想当时的情况,确实形势逼人,太后眼看前朝暂时息下,后宫以皇后为首开始纷乱起来,当下之急就是欲立一位有身份的沈家妃子来保下太后在后宫的势力,于是后面才有了沈淑昭她们入宫选妃之事。
李夫人继续道:“太后不会明白一个当朝官员被天子亲言说‘仕途无路’时的心境,妾那时为官人忧心不已,从那时起官人就知道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太后远离干政,才能保下沈家全族。作为昔日臂膀,皇上日后定是第一个是拿出身寒门的官人开刀,妾此时正怀有身孕,您让妾的官人如何做出抉择?”
沈淑昭在一旁暗叹于皇上提早就开始为今日埋下伏笔,当真与前世判若两人,然后李夫人从双襟襦衫里拿出了一张折整的宣纸,面容隐忍着淡淡的悲伤,“后来妾反复劝官人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官人在吩咐好其他事后,终于赶在萧祝如受封司马大将军前退出,在走之前,官人烧掉了所有重要的密文。”
“烧掉所有?”
李夫人冷言道:“他想要烧掉全部,妾身自然要留个心眼。太后是吕后般的女人,妾怎能让官人没有最后的筹码,所以妾身在身旁帮助他时,暗中藏下了一些信件。”
“然后呢?”太后终于提起了兴趣。
“而官人毁掉关于您的一切密文,后来却又筛留出了对萧氏不利的证据。妾身在背后看着他讲它们偷偷藏起来,当时妾身心里一寒,明白了官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做所有事情的。”李夫人双目狠瞪向太后,“他在以防不测,怕自己会有意外而让太后陷入两难之地,所以留下了所有帮助太后的证据,谁能想到以后竟是你让他遭遇意外?”
“哀家没有对他出手,生死在天,他是被滑石所伤。”
“官人那时真的死去了吗?”李夫人气到发抖,“死了又为何要将他身首异处?拿他的死刺痛妾身心里还未愈合的痂口呢?还是说,其实不过你们所有人都在盼着他死呢——?”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沈淑昭心里猛然紧了一下。
前世的回忆突然涌现出来,让她无法喘息,好像被人瞬间摁进了黑暗的深水里。
但是在岸上,却全都是站着看着她沉湖下去的人。
太后没有回答,于是恼怒的李夫人径直站起来朝前走去。
沈淑昭迟了没有劝住她,但女御长很快在前面拦下她,“大胆!还不退下去!”李夫人没有顾及,而是将那张信一下子砸在了太后的身上,“这才是他真正亲笔的遗书!它本不该有用到的这一天的,如果你的人那时能救一救他,妾的官人或许不至于早死!”
太后一时怔住,然后打开了这封信,纸张褶皱,看起来被反复读了很多次,甚至泪迹斑驳。
“这是官人离京前一夜写的,他早知此行危险萧家也许要对他动手,所以才留下了对太后有利的证据……和这封给妾身的遗书。”
沈淑昭看见李夫人无声地掉下一滴眼泪,接着她无力地半跪下去,“妾身不懂官人为何要这般敬重你,他经常同妾说太后是空有才华只能委屈女子身中,在先帝退居养病的那些年,太后娘娘做的一切比得过先帝的前半生,卫朝被南北侵犯,当朝需要的是铁腕得力的主人,而不是先帝这般柔弱性格者,或似皇上重男女之情不得解脱之人。他还说太后提携寒门,不似先帝和皇上只重用名门出身,给了多少有志之士青云直上的路,妾身不知这样忠心的下臣都能被太后娘娘怀疑反主,他人又有谁会被信任?”
作为曾经侍奉过太后的沈淑昭,此时愈发的沉默。
拿在手中,太后读了很久,眸中陷入沉静。
“‘论谁当主天下,为夫始终认为唯太后是也,卫朝当需’,”李夫人默默念着遗书里反复看过很多遍的最后一句话,“‘倘若有朝一日不测,为夫痛心留蓉儿一人孤独在世,也失望在有生之年,不得见太后登临终极,平定外乱,使卫朝复回当年盛世……实乃为夫遗世大憾。’妾的夫君在书写遗书之际,也仍然在为太后担忧政途,而心怀郁结。”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经哽咽。
周围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在偌大的空殿内,只留下风轻轻经过的声音。
帐幔随风微动,太后拿着李崇的家书,看着最后一句话,看了很久很久。
李夫人没有再说话。
李崇已去,留下的只有一个怀有身孕的妻子,和始终不曾信任过他且深陷泥潭的主上,离开的人轻而易举,活在世上的人反而过得更艰难。
到了最后,太后什么也未说,只是让她们退下。
沈淑昭在离开内殿时回了头,她总觉得太后在垂帘听政的帘后拿着昔日下臣遗书读信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孤独。
未曾想李崇竟然是这样的人。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为了仕途,而像自己一般效力太后而已。
忠主,主却不明真心。
何其可悲!
李夫人回到了大殿内,对着久候的卫央虚弱地说,“妾身多谢此次长公主能让妾身入宫……”
在外明了一切经过的卫央心底不知是何滋味,只道:“无妨。”
然后李夫人又对着沈淑昭道:“沈二小姐,你一定疑惑为何妾的字迹和官人如此像,对吗?”
沈淑昭静等着她的回答。
“其实在府中官人处理政事时,他忙不开时誊写大多都是交给妾来做,所以很多年来妾的笔迹都和他一模一样,也因此知道了不少事情。”李夫人忽地笑出了眼泪,“你们若是知道失去毕生所爱的感受,就知道妾每读到官人自己写的遗笔时,有多痛苦。事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太后清白了,皇上也得利了,可在家府中……妾身的夫君永远不会回来了。”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放在李夫人的身上,冷香饶肩,卫央柔和地目光望向她,抚慰道:“孤能理解。”
李夫人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中最后的坚强,泪水夺眶而出,而她仍隐忍着声音,只是不断地对卫央说道:“多谢长公主。妾身若不是再次进京可从未想过像太后这般强势的女子,竟有一个善良又高雅的嫡女,您和宫内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妾能从你的身上,看到心中怀有的和其他人不同的东西,您和妾身是同样的人。”
卫央微微莞尔,“承蒙夫人赞美。”
送走远了李夫人的马车,沈淑昭站在长乐宫的宫门口,望着夕阳下她离去的方向,心里也像空了一样。“淑昭。”卫央轻唤她的名字,沈淑昭才终于回过了神。
“怎么了?”沈淑昭看到李夫人的马车已经消失天际。
“我告诉你一件事,”卫央露出愧欠的目光,“其实那日李崇遇害时,我也在场。”
“什么——”
她震惊地看着卫央,却只看到平静的眼神。
“我在场,目睹了全部的事情经过。”
“是太后……还是皇上?”
“都有。”
沈淑昭恍然大悟,果然这是如李夫人所说各方盼着他死。
“那天大雨一直下,跟踪他的时候很危险,”卫央叙说着,神情陷入了回忆的悲隐中,沈淑昭为她有这样的表情感到心疼,“我听由母后之命护李崇出城至灵山安然无恙,路途遭遇萧家的暗卫,经过一番苦战后,萧家派出的暗卫全部葬身于这片林地。待我们重新追上李崇的步伐后,就看见他正好从路上连人带马车一齐摔落下来。”
沈淑昭听着她慢慢叙说,同时安抚地摸着卫央的背,“你且说。”
“我当时虽疑惑为何单单这里出现滑石,但还是同他们一起下去寻找李崇,看见气息奄奄的李崇躺在血泊中,他受了不小的伤,可尚不致命,若身后经过的马车发现了滑坡的迹象,定会过来寻找他。不知作何决定,于是我命人回去通报了母后,很快得到的答复……却是母后想置他于死地。”
听到卫央如此说,沈淑昭终于明白原来李崇一开始并未是先死而后分尸,她也深知太后的手段,所以并未惊讶,只道:“所以人是被太后下令杀的?而不是因滑石而死?”
“嗯,母后道他天命已定,不如就此利用机会陷害萧氏一族。”
“真是可怜了李崇的家人……”
“我踌躇不已,一直护于昏迷的他,然而当高德忠携黄门暗卫到来此地,见我迟迟不下杀手,便自己过来一刀剑影起,李崇人头已落地。”卫央悲伤地望着沈淑昭。“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沈淑昭叹气,“我以前一直以为李崇是因萧氏而死,如今来看,最可能的是不可能,最不可能的却是罪魁祸首。”
“后来我想起来,他跌下去的上路,正是皇上命人巡视的路段。”卫央款款道来,“在大雨中,我无法看清山上那里有何人在为皇上效命,但我知道,那里一定有人——同我们一样,穿着隐山的暗卫服,正窥视着这里的一切。”
“所以你是说,滑石有可能是皇上命人所做?”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在李崇的马车赶进灵山的那时起,在他的四面就有三方势力在不同的地方,相互地虎视眈眈。皇上没有告诉我滑石是否为他派人所为,但你我都明白,李崇进山后就不会活着出山。”
沈淑昭抱住她,“难为你了。”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我要做的理由。”卫央回搂住她,轻声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永远一起活下去。”
“活不下也不重要了,只要临死之前也能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在乎。我讨厌这里,这个宫殿,这片土地,都让我深深厌恶。我抱着仇恨的心情来到这里,我明白太后是怎样当朝风云女子,她的野心里不止后宫,所以我侍奉她,又敬而远之,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以后我会喜欢上你,她的女儿。”
卫央半是动容半是担忧地拥住她:“唉,你可知道……即使你做的再多,母后也不会拿你当作重要亲信?”
沈淑昭想起了前世,不由得自嘲般地悲凉一笑,“我知道。”
“不是因为她用人多疑,淑昭,而是沈家不会允许。你是庶出出身,沈家不会让你压在嫡女的头上。母后顾及他们的感受,所以不能太任用你。”
“我明白,而且长姐美貌过人,自小便被沈家寄予厚望当上皇后,不必说萧皇后是他们的眼中钉,实则任何女子都是。”沈淑昭一一说道,“倘若不是我有资格入宫被太后召见,恐怕在萧陈联手作祟打压嫡女下,太后要解燃眉之急,以后当上妃子或许是我,而不是长姐,那时情况就更复杂了。”
卫央眸光在暗处慢慢沉下去,沈淑昭继续说道:“卫央,我累了,我厌倦斗争,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什么时候带我走吧,或者永远留在你身边。”
“不会等太久。”卫央说,“淑昭,到我身边来吧,过来和我一起对抗他们。”
“怎么做?”
卫央低头深情的眸中有化不去的长绵缱绻,她感到卫央和自己的怦然心跳都彼此可听,如果能有机会,她愿意一生沉浸迷醉在这双美盼里,再不清醒。卫央缓缓对她说道:“淑昭,和皇上联手吧,我根本不能改变你在母后和沈家这边的处境,有他们在一日,你都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和皇上?”沈淑昭问道,“皇上怎会容忍我从太后身旁过来?”
“他其实一直期盼太后身边的所有人都投奔于他。”
“卫央……”
“嗯?”
“你恨你的生母吗?”沈淑昭小心地问。她虽不知道皇上和太后反目到如此地步的理由,但她想要明白卫央的。
“我不恨她,”卫央说,“实际上,我爱着每一个人,皇上随我自幼长大,我待他视如亲弟,母后也是。我这么做,是想保护她。”
沈淑昭沉默着。
“你若现在不过来,以后会非常危险。”卫央坚定地说,“若你有了危险,我所做的一切将没有意义。”
“无论以后如何,我只选择站在你身边。”沈淑昭曼声答道,“所有人因为权力变得都像疯子一般,自私,无情,冷漠,而你不一样,我和李夫人的感觉是相似的,即使你身陷斗争中,但你也是为了别人而卷入了纷争,你想要的从不是自己,我每看到你这般都不忍心。”
然后她倾身上前含住卫央朱唇,清冽的泉水如在唇舌里流淌,在血液里奔过,卫央也给予了她想要的回应,*上头之后是更加升华的东西,比一般的爱更浓稠,更舍不得分离,好似灵魂已经住进了彼此的身体里,沉重又富有意义。
绵长的吻后,沈淑昭无奈地望着卫央,“卫央,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能别总是这样为他人牺牲,而放弃自己?”
卫央久不说话,她的眸中是穿越了一切千年的悲惘云烟,“你就是我牺牲一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