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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庄昭慢步上前,皇后拢指,眸中无言墨色,曼丽之容显出中宫华贵姿态,给前来者无形中施了不少压力,她心里一紧,不敢多看皇后。
宫女掀帘,她入帷幔后座,坐于皇后的下首,四妃之座。
在贴近皇后身旁的那一刹,沈淑昭隐约嗅到了来自她的淡淡体香,是成熟的韵味,较之在宫外闻到未出阁少女身上的香是不同的美妙,煞是好闻。
此时的皇后轻笑道:“元妃,接下的事该是你擅长的。”
她不卑不吭道:“皇后娘娘所指何事?”
“嫣嫔欲意在宫宴当日献舞霓裳羽衣舞,你的才艺举京皆知,本宫都自愧不如,整个殿中唯独你才可为她指点一番,以求尽美,你就看看。”
沈庄昭惶然推辞:“妾身不敢。皇后娘娘过于谦词,妾恐承受不起。”
“元妃不愿相助?那便算了。”
皇后平静一句话,就将沈庄昭置于恃才而骄的位上,她的话语永远似寒冷冬风,不带任何感情,无声无息地刺穿了胸膛。沈庄昭心聚怨气,只得无声咽下,她攥紧十指,想起了家信中所说:忍一忍就好。
“皇后娘娘何必问她呢?六宫中,皇上可从未跟哪位姐妹提过元妃的舞技出众呢。”嫣嫔话里带剑,轻蔑地看着沈庄昭,仿佛只是在看踩在地上的渺小蚂蚁。
周围妃嫔都露出嘲讽神态,无宠,谅你再有惊世容貌都无用,真是可怜啊——
“嫣嫔,献舞吧。”皇后道。
凤座上的人发了话,众人都收回了心思,专注于自己身上。现在轮到嫣嫔献上霓裳羽衣舞,在乐府舞姬的陪衬下,嫣嫔盛服浓妆,韶颜雅容,举手投足间柔美飘逸,此刻的她宛如自己的封号一般,媚态到了极致。其她人看得津津乐道,暗中早已将她和自身两相比较,各立输赢。
可沈庄昭并不以为然,嫣嫔明显是仿的先帝宠妃在宫外流传宴上“霓裳一曲笼君心”的改编舞,想到这,她亦流露出同样的轻蔑——那一年,她可真真切切地在宫中,和先帝,和权倾天下的太后,见过那妃子在私宴上的舞啊。
何为风华绝代不输牡丹,何为六宫粉黛无颜色,她都深刻地领略过了。
这时皇后敏锐察觉到了沈庄昭唇角的上扬,“元妃,你为何笑?”她好奇道。
“没什么。”沈庄昭回道:“妾只是觉得……嫣嫔的举止中模仿痕迹过于刻意。”
“哦?”皇后秀眉轻挑,愈发对她感到好奇,“为何如此说?”
“江妃之所以获得先皇青睐,那是因为她眉眼极为美,所以在舞姿中多以遮袖露眸示人,而嫣嫔明明美于整体,却总以一双并不算过于摄人心魂的眼睛示人,虽不至于东施效颦,但也足够落下模仿不足四字了。”
听她的话后,皇后来了兴趣,“你为何如此清楚?”
沈庄昭听后笑了笑,她以下面的人都能听见的不轻不重声音答道:“那是因为,妾身亲眼见过——真正的西施啊。”
座下的嫣嫔一听此话,陡然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失宠的泼妇是何意思?妒忌自己跳得好吗?瞬间舞蹈的兴致全无,她板着脸跳至曲毕,皇后无奈摇头,嫣嫔这性子还是太沉不住气了。结束后,皇后又问沈庄昭:“方才嫣嫔跳得怎样?元妃给些指点吧。”
“妾实在过于浅薄,不配评价天资卓绝的嫣嫔,所以妾身就不多言了。”沈庄昭向来也是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
嫣嫔愤恨道:“元妃娘娘精通音律的才华可是众人皆知,哪有不配之理,娘娘若真如先前所说对江氏的霓裳羽衣舞记忆深刻,何不自己上来舞一舞呢?”
“是啊,元妃的才貌妾身们未入宫前就早有耳闻,今有一见,为何不亲自示范?”和嫣嫔交好的嫔妃附和道。
对于此景,皇后并无意沈庄昭亲自作舞,她只知道,萧家给她下的命令达到了,那就是羞辱沈庄昭。此刻的元妃上下不了台,是何其的尴尬。众人间仇视的怒火既已经被撩起,那便该由她来灭火了。“好了……元妃……”
谁料沈庄昭径直站了起来。
“元妃,你……”
在皇后错愕之间,沈庄昭不苟言笑,“皇后娘娘,请您允许妾身为您舞一曲霓裳羽衣舞。”
皇后没想到她竟如此冲动,不过对她来说只是又赏了一出好戏,遂点头应允。
走下帷幔,沈庄昭款款走至群妃中央,然后转身对乐府众人吩咐道:“就按你们练的来。”
嫣嫔冷哼一声,傲意浮上脸,她和众嫔妃走至角落,接着不服气道:“她当真以为自己独一无二吗?”
旁的妃子连忙宽慰道:“你且放心,有皇后娘娘在,一曲结束以后,指不定皇后娘娘以什么借口挑错呢。”
随后,乐府的人奏响第一声琴弦,高梳朝天九仙鬓的众舞姬迎曲而出,步履轻盈,珊珊作响。曲骤然挑高,顿时翻云倒海向长江落花逝去,美人如作飘零浮萍,在浪间忽高忽低,慢慢被云烟泯没,最后四散而开,终于露出了身后坚韧孤傲于世的唯一美人——沈庄昭,她肤色透苍雪,臂膀柔软,以优美姿态弯曲着,绕肩薄纱罗因她的姿势而扭动,大有“风吹仙袂飘飘举”之势。
皇后从平淡的神情慢慢变得眼神疏离,这疏离倒不是因为出神,而是因为过于专注。沈庄昭唇角一弯,低眉垂怜,世间妩媚芳华尽显额间殷红梅花妆一点。谁令她们轻视自己的?沈庄昭冷冷一笑,再不顾其他,只当这里真正有心上人在上,她是舞给对方看——若真有,便好了。她的一切媚态,都只流露给那个虚妄不存在的人看,以舞姿,以柔美,以身段,将那人身心征服,绛唇含丹微吐息,女儿身香久不散,君日夜都将因舞忆起妾来,在黑暗中,半梦时分,呼吸到的,都是自妾身上散来的怜香,从此以后,君的心底再容不得他人,可眼前却永远只剩妾的背影——像冷雾离雨,静立不动,缥缈远观,即使是掏心挖肺,也求而不得,如此一来,这才算霓裳羽衣舞真正有意义罢——这便是沈庄昭对它的理解。
轻云出岫,脚底生莲,不是因为入宫,不是因为出身,她大可成为天资聪颖的舞者,然而她此刻只做了无宠的高位妃嫔,终其一生都只能困在囚笼里,那个君,也并未如她想得这般美好,实在遗憾。
娥娥理红妆,纤纤抬素手,沈庄昭的翩翩裙裾犹如散香清风,有那么一瞬,那个在凤座上的女人似乎能感受得到,她闻到了她的落寞芳香。
舞姬一如既往地围拢,复而回到初始。沈庄昭步步退后,直到停至中央,最后她捻起一端裙角,轻弓脚背,旋转,裙摆在低微半空圆出洁白花痕。就此几度转身,天资者和后天努力者的差距万分明显。站在殿旁本想静观她自傲的嫣嫔已从轻视慢慢转为了讶异,继而感到一阵低落,但面上还是能强撑一时,但当她看到元妃只不过是轻轻一转就将自己几年来的努力抹为乌有时,阴霾霎时笼罩顶头,羞愧、愤恨在嫣嫔的眼底来回交织,这让这个小女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随后扭头不再看。
沈庄昭在众舞女中,模糊看到明黄色帷幔背后的人——从未感到如此镇定过,她不再迷茫,甚至忘了先前的忧愁,只有惊叹,于波澜不惊下,徒自涌动。若是台上的美人能得知,定是心底会产生说不尽的骄傲。
最后,寂寥高曲尽,殿壁空余音,在众女的簇拥下,美人向后退去,那衣袂,仿佛慢慢隐于烟雾里,再也寻不得。有一瞬,沈庄昭回忆起了府中习舞的景象,一转眼,皇城冷漠金墙的现实就出现在眼前。可是除了叹息自己——还能有什么呢?
曲毕,沈庄昭学着先帝宠妃那般,以遮袖曼妙露眸,楚楚动人地凝望着上座,而她看不清里面之人的神情。待这首霓裳羽衣舞结束以后,众嫔妃都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昔年江氏靠此夺宠的“霓裳神话”竟叫她跳的如此好,京城所传果然不虚,再看看出言不逊的嫣嫔——可怜她的青丝还在因之前跳舞而显得微微凌乱,面上带着潮红,可无人再去关心她曾有的妩媚,忽的,脸上汗水与泪水模糊至一起,竟是她哭了。
嫣嫔马上委屈得起了身,然后低头跑出去,梨花带雨,背影颇为可怜,这对她是何等的莫大耻辱——让一个女子都忘记了讽刺,只顾着维护不让众人看见落泪的颜面而跑了出去。
皇后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但她也说不清是出于嫣嫔还是其它。
沈庄昭傲视群人,那模样仿佛在说,看好了,究竟是我不能争宠,还是不想争宠?
一阵沉默。
无人说话。
久久的惊愕之后,第一个先出声的是王美人,“没想到元妃娘娘跳得如此好,这倒让嫔妾等人不敢献艺了,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皇后听到自己声音都有些颤抖,“嗯。”
就连手抚摸在胸前时,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心跳。
但她仍然要拿出端庄的中宫气派来。
“元妃,曲已结束,回座吧。”
为何激动无法平息下去?
明明,那个人是自己最轻视的妃子——想要取代自己的妃子。
“谢皇后娘娘。”
沈庄昭柔声说道。
她走上长阶,慢慢地,遥远的容貌变得清晰。
皇后按捺住不平稳的情绪,为此,她甚至有意错开了沈庄昭的目光。
沈庄昭对此浑然不觉,她坐在皇后身旁,从殿下舞姬妃嫔弥漫的胭脂俗香中脱身出来,然后恍然闻到来自皇后身上的冷落淡香,嗯……是更好闻了些。
她不由自主地朝皇后靠近。
面前的歌舞笙箫依旧继续,只是其中人欣赏的滋味,倒是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