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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马车上。今儿个下午拐子在左家庄卖了她最后一个小姐妹珠儿,得了一些银子,又贪杯吃醉了酒,晚上回来发酒疯在她背上踢了一脚,竟将她踢昏了。英莲深吸了一口气,伤处疼得厉害,忙咬牙忍住。
她将身子坐直向前倾了倾,伸手去掀车内半旧的灰布帘子,只见外面黑乎乎的,路上半个人也没有。她低头想了想,是了,肯定是她那拐子爹后半夜酒醒了,想趁天黑赶到金陵城内去,然后再找个有钱人卖她。
这一次拐子总共带了三个女孩出来,海棠、珠儿和她。她们都是从小就被拐子拐了的,又带到一处不知名的僻静处养大了。有一天拐子娘对拐子爹说,这三个丫头都长开了,是时候卖了。于是,拐子爹便带了她们出来。
海棠在出门的第三天就被卖掉了,一个财主家的宠妾生了儿子,要添个丫鬟,来的人就把海棠带走了。拐子爹说,海棠长得丑,只能贱卖去做个丫鬟。她和珠儿长得标致,必须多卖一点,所以才带她们去金陵城里,想要卖给有钱人。
哪知才走到左家庄,拐子因酒瘾犯了就带着她们去酒肆吃酒。那酒肆的掌柜的是个眼尖的,一看他们三人的情状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又因他们家有个痴儿一直讨不到老婆,于是便悄悄与拐子商量,将珠儿卖给他们。拐子先前是不肯的,小地方的人出的钱不多,但禁不住酒肆那对夫妻死缠烂打,又拿许多好酒哄他,才成了这一桩买卖。
现下就只剩下她了。英莲身上疼,斜着身子歪在座位上,这些年她是被打骂惯了的,比这再痛的她都忍了。这世界谁都不知道,其实她是个从现代穿来的人。原本的英莲九岁那年被人撺掇了一起逃跑,结果被拐子抓了回来毒打一顿,那拐子喝了酒手下没个轻重,竟给打得奄奄一息,在柴房里躺了两日就死了,后来就被她这个在现代孤儿院病死的孤女占了身子。
只是一眨眼穿到这儿都已经三个年头了,她也知道想要再穿回去是不可能的,所以前世的事也早已不去想,一心只想做好这现世的英莲。熬了这些年,她一直等着的就是被卖的这日……
前世她爱看书,将好心人捐给孤儿院的《红楼梦》也看过几遍,故心内清楚进了这金陵城之后会发生何事。她会先被卖给一个叫冯渊的小乡宦之子,第二日再被卖给薛宝钗的哥哥也就是恶霸薛蟠,然后跟着他进去京城,再跟着就会进贾府……
英莲心里跟明镜似得,这一世她既穿过来,就绝不肯再做原著中那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真应怜”了。可若想扭转运命保全自己,现下便是她最大的机会。
而其中关键,便在那冯渊身上。原著中英莲之所以归了薛蟠,则是冯渊买了她却没有立即带走的缘故,这才让拐子有了再卖她的可能。所以,只要这次她能及时随了冯渊而去,也自然就没有后来薛蟠这事儿了。
书上说过,那冯渊是个多情的,而且立意只娶她一个,若是真的跟了他,也算得上是一个好归宿。而他若真带了自己走,也用不着做个短命鬼,枉死在薛蟠手里了。如此一来,岂不皆大欢喜?
只是,这事是否能成,英莲此时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她想了许久,只觉思绪昏沉,到最后只轻轻叹了一句,“尽人事听天命”,恍恍惚惚又睡了过去。
*
一路颠簸无话,直至第二日辰时马车方进入了金陵城。这金陵城富庶繁华,诸事便宜。加之那拐子又是个有主意的,故不出一个时辰,便找到了租住的房舍。
拐子带着英莲看完房子,交钱时,只见那房舍主人一直暗中拿眼珠子偷瞟英莲。英莲心里自是知道他的,只是面上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做个低眉顺眼的哀怨模样。
果然,待午饭后拐子出门去寻买主的空档,屋主就悄悄进了来。
你道他是谁?他原是姑苏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里的一个小沙弥,因寺庙被毁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应天府官衙里的门子。因原来在庙里排行第六,故还俗后添了原来姓氏名为林六。
这林六在英莲小时天天哄她玩耍,又因英莲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是从胎里带来的,故虽隔了七八年,还是认出了她来。
见林六进屋,英莲只装作闷闷状上前纳福。只见那林六把她叫到桌边,从袖中掏出几颗果子,递与她吃。英莲也不推却,知他有话要说,便乖乖吃起来。没一会儿,就听林六轻声道,“你莫怕,我是你家旧时邻居,我知今日那人不是你亲爹。”
英莲停下了手中动作,默默看他。又听他道,“我问你,你可还记得你是甄家女儿甄英莲?”
英莲记得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事儿,虽知道他是个不太可靠的,然想着如今自己孤身一人也无人仰仗,冯渊一事他或许能帮上一二,故当下决定与他相认。
她抬起头,沉吟半晌,眼中含泪看向林六,忽地身子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嘴里凄切地喊了一声道,“请林大哥救救英莲吧!”
那林六见状,连忙扶她起来,细声安慰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想当初你爹娘都是善人,我原先在庙里也受了许多照拂,自是想救你的。然今日我也不过是个小小门子,钱财有限,买不起你。不过,你也莫要太心灰,我看那拐子的意思,一心想要找官门富贵之家,将来买你的人也必是些知礼的,说不定能有一段善缘也未可知。你看开些,安心住在这里,你既叫了我一声大哥,若有需要我自然会多照应你一些的。”
英莲听他如此说,心下宽松了不少。便觉得虽然这门子不太中用,心却是好的,于是谢了几句。门子又问她这些年情状,她便将这些年所受苦楚略说了一二,门子倒也心软,听完竟也十分怜惜,少不得又安慰了她一番,后又时常差他媳妇林刘氏前来看她。林刘氏也是个心慈的人,听门子说了她的遭遇,心内也觉得万分可怜,故对她很是体贴,经常抓些果子、点心的与她吃吃。
这些拐子自是不知。且说他去寻买家,因英莲长得标致,一心想卖个高价,竟是寻了两日都没寻到合适的。等到第三日,才遇上了,正是冯家大少爷冯渊,两厢约好明日来看。
这日,拐子一早吩咐英莲,要她收拾妥当些。英莲心下便知怕是冯渊要来。果然,晌午时候冯渊便带着管家曹福过来了,拐子迎了出去,口里直叫英莲从屋里出来。
“冯公子啊,真真我那乡下家里过不下去,婆娘孩子又生病,才不得已卖我这大丫头的。您看了她就知道,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样貌在我们村里可是顶好的,而且还会一手好绣活,力气也好,买了她绝不叫您吃亏的!”
这厢拐子无比热络地跟冯渊说着英莲的长处,只那冯渊却仿若没有听见,眉眼半分未动,只是静静站着。拐子见他如此情状,心下便凉了几分,只怕这桩生意不成,又见英莲半天还未出来,便朝房里喝道:“败家蹄子,磨蹭什么,还不快出来与冯公子看看!”
英莲因心里有事,紧张得心突突跳,故刚刚一直躲在房里偷看冯渊。不想那冯渊身材挺俊,眉清目秀,只站在那里便有一种天生的风、流溢出,竟真真是个美男子。
彼时听见拐子喊她,且言语间还带了怒气,英莲只好急急整理了出来。谁想刚在他面前站定,还未纳福,见那冯渊看了她第一眼便笑了,徐徐道,“确是水灵了!”
英莲心下一动,初次相见,这话怎地听起来怪怪的。
那头拐子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见冯渊相中,喜不自胜。只见冯渊当下便让曹福给拐子兑了二十两银子,拐子不成想买卖成的这么容易,银子到了手忽觉得银子要的少了。想着英莲这丫头长得真真好看,就算要个三十两恐怕也是有人要的。可如今这银子都已经捏到手里,又不好开口再加,心内暗暗叫悔不迭。
却又听冯渊突然对拐子说道,“现下我虽已买了你家姑娘,却不愿今日带她走。只因三日后方是吉日,到时我再派人来接,你可答应?”
英莲心下一痛,她最怕的还是来了,这几天她冥思苦想,却也没有想出什么稳妥的法子。想着冯渊是她唯一的机会,于是也顾不得其他,翘首上前,哀求道,“求公子今日就带我走吧。”
冯渊当下一怔,眼里生疑,打量了英莲几下,道:“为何?”
英莲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实在是乡下家中艰难,无以为生,爹爹才狠心将我带到这金陵城来卖。公子既好心买了我,便带我走吧,一来可免了爹爹和我三天的住宿口粮,省下好些花费;二来我家中的娘亲弟妹也可早些得到医治,过上好日子。”
这一番话原是顺着拐子先前那一套说的,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这一回没等那冯渊回话,一旁的管家曹福已嗤笑出声,道:“看这姑娘年纪虽小,却已经知道替她爹娘俭省,倒是个顾家的好料子呢!”
冯渊凝视英莲片刻,方也跟着笑了:“既是如此,曹管家便再多给她爹爹十两银子吧,如此也全了她一片孝心。姑娘,此番你可再等三日了吧!”
英莲哪里肯依,几乎脱口而出道:“公子,我不求银子,只求您带我……”
“住嘴!”话未说完,英莲只觉左边胳膊麻了一下,人已被那拐子拽将到了身后,只朝那冯渊赔笑道,“公子莫要见怪啊,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您放心,凭您多给的这十两银子,这几日我一定好生养着她,不叫她吃苦,等到三日后您好好接她走。”
英莲心下不甘,本想再求一求,可那拐子死死将她摁在身后,手上力道也愈发重,只得住了嘴。
“嗯,是要好好将养。”冯渊笑着看她一眼,见她神情急迫,面颊通红,欲言又止,比起方才竟更显娇俏可人,笑着安慰道,“想必姑娘是怕我反悔?哈哈,放心,三日后我必来接你的。”
随之命曹福又给了那拐子十两银子,嘱咐了拐子一些话,便携管家离去了。
英莲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下灰涩难言,暗叹:“只怕三日后,便是阴阳两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