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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熠如今风头正盛,皇宫里的人又天生一双势利眼,鲜有人会不卖他面子,是以他只随意寻了个由头,又塞了两块金锭,李安便将小太监丢给萧熠,暂时揭过了这一茬。
萧熠俯下/身,将小太监从地上扶起来,当那孩子抬起整张脸时,绕是萧熠这种见惯了大刑的人也感觉心中有些不适,那李安一个太监,下手比起锦衣卫来竟也只重不轻,一个巴掌便将这孩子的脸都扇破了,对着这样一个受伤的小孩他居然还踩得下脚……现下这小太监半边脸是白嫩的小脸,另外半边却是青紫红肿中泛着血丝,看起来十分的可怖。
大明皇宫有明令: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
在这皇宫里,太监宫女无论是生病还是受伤都不允许看大夫,只能凭管事给的条子取些药,然后依靠自己的意志熬过去。
看李安今天那架势,想也知道他必定不给会这孩子取药的条子。萧熠心下恻隐,便让那小太监在这等他办完事再来带他去上药。
小太监眼神恍惚地点头应了。
萧熠自往腾骧四卫营而去。
腾骧卫指挥使庞宁对萧熠亲自来请他喝酒一事表现得很是高兴,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他虽然顶着正三品的指挥使的头衔,理论上是萧熠的上峰,但锦衣卫乃是天子近侍,又岂是能以品级判高低的……是以萧熠能亲自来给他送帖子,实在是让他大大的长脸。
庞宁满面笑容地接了萧熠的帖子,答应一定赴约,又热情万分的一定要留萧熠喝口热茶,不然就是不给面子,萧熠推迟不过,小坐了一会。
耽搁了半响,回程时萧熠还在想,不知道那小太监能不能等得住?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多虑了。
大老远的,萧熠就看见那个小太监还站在原来的地方,背靠着马厩,正眼巴巴地望着来路。看到他的走近,那双原本有些茫然的凤眼瞬间亮起欣喜的光,轻轻弯了弯,就像两弯小月牙儿。
这孩子有双会说话的眼睛……萧熠这么想着,加快脚步走到小太监面前,他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孩齐平,问:“等很久了吧?”
那孩子黑亮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走吧。”萧熠摸了摸小孩的头,“我带你去上药。”
小孩立刻乖乖地走到他的身后。
御马监在皇宫东上北门附近,锦衣卫所则在皇城西苑。从御马监到锦衣卫,需得绕过整个紫禁城。
萧熠从前并不觉得这段路程长,他自幼习武,内力已成,平常走起路来都是步履如飞,可是如今领着个小孩,就显出问题来了——他迈一步,那小太监得小跑上两三步才能勉强跟上。
一开始萧熠还并未察觉,后来听见身后喘气渐重,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那小太监跟在后面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即使如此,那孩子也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是努力地跟上他的脚步。
萧熠只得慢下步伐,好让小太监跟得轻松一些。不过这样一来,平日里半个时辰就能走到的路程,被硬生生走了一个半时辰。
路上闲来无事,萧熠便问了那小太监的名字。
长长的沉默过后,那孩子把另外半张没受伤的脸也涨得通红,才用小如蚊蚋的声音轻轻回答,“我叫……雨化田。”
萧熠颔首,他对自己当初随口安慰那孩子的话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心里只把雨化田的羞怯当成天性腼腆。
雨化田仰头,看着萧熠波澜不兴的侧脸,露出了一丝明显失望的表情,只不过目视前方的萧熠并没有注意到。
到了锦衣卫所,萧熠取了些云南白药,便领着雨化田去他值夜时用的值房。
萧熠洗净双手,用纱布沾了药粉,对坐在床沿的雨化田道,“有点疼,你且忍着。”
大内秘制的的云南白药和坊间的寻常货色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此药初敷时会有火烧火燎的辣痛,不过过后便会迅速止血,止痛消肿,化瘀生肌,甚至在续骨上也有一定功效,实属锦衣卫外出任务的必备良药。
萧熠将薄薄一层药粉敷在雨化田脸上,而在这个过程中,这叫雨化田的孩子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又是那种小动物般湿润的眼神,柔软剔透,带着怯生生的眷慕和依恋,却不敢说话。
这让萧熠有些感慨。
说句实话,萧熠本质上是一个对小孩非常没有耐心的人,他尤其嫌弃那些不懂事和无理取闹的小孩,即使他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有义务去保护孩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厌烦小孩子的任性和愚蠢——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其实并不。
因为在萧熠的童年中,他虽然得到了社会帮助,但也只是最最基本的温饱和教育资源,身为孤儿,他从小就没有任性和不懂事的资格,就算他那样做了,也不会有包容他的对象,只会让自己难堪。孤儿院和训练营残酷的环境促成了萧熠懂事,早熟,冷静、坚毅以及知恩图报等等品质,但也造成了他感情上的寡情和淡漠,缺乏热情和爱心。
所以,这些年萧熠虽然已经把宋国公府当成了自己的家,但是却对宋国公萧清源的几位小妾给他添的弟妹们一个都不亲近,倒不是他端着嫡子的架子,而是他本能的对那些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孩不耐烦。也许过个几年,等那些弟妹长大懂事了,他才会愿意和他们更亲近一些。
不过这个小太监对萧熠来说,却有些例外,他太过隐忍懂事,简直不像一个孩子。秘制云南白药上药的痛楚,锦衣卫中耐受力稍微差些的用了也是呲牙咧嘴地呻/吟不止,而他一个孩子,居然就能这么生生忍着一声不吭。
萧熠看着小孩忍痛的表情,不禁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前世自己也是这么大岁数的时候,有次擦孤儿院外墙玻璃的时候从梯子上掉下来,摔破了头,在医院缝了8针,那时缝针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咬着牙,一身都没吭。
在雨化田身上,萧熠似乎看见了曾经那个自己的一丝影子,这让他生出了几分感慨,难得的有些心软,手上的动作也更轻了几分……为着他和这小太监之间隐秘的相似,萧熠有些物伤其类的决定拂照这小太监几分。
上完了药,萧熠欲送雨化田回御马监。
雨化田一愣,连忙摇头说“不敢劳烦萧大人。”今日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简直犹如身处梦中,他到现在还不敢置信,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可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是不真实的。
不过即使是身在梦中,他也尤记得不能得寸进尺的道理,他一个地位卑微小太监,是没资格让这个人送的。但是即使嘴上这么说,他心里还是舍不得这一场美梦……舍不得……那个人……
雨化田垂下睫毛,目光自以为隐蔽的偷偷流连在长身玉立的少年身上。
萧熠对小太监这种太过明显口不对心的表情感觉有些好笑,他低下头,对雨化田道,“小弟弟,倘若你真的不想劳烦我的话,至少该让自己的表情诚恳一点,否则即使你说了这样的话,别人也只会觉得矫情!”
话音刚落下,雨化田抬眼看着他,眼圈蓦地就红了。
萧熠一愣,随即无奈地摇头,“上药那么疼你都能忍着,现在不会想要哭鼻子吧?这有什么好难过的,难道你听不出来我是在教你,而不是在骂你……”
说着他上前一步,牵起雨化田的手,领着他向御马监的路走去,边走边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我虽不介意你如此,但别人却未必会不介意。你进宫也有些时日了,该知道皇宫里的人并不好相与。小弟弟,记住了!在这皇宫里想要不得罪人,最起码的就是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当你越是口是心非的时候,就越要让自己的表情诚恳可信……”
回程的路上,又是近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不过这一次萧熠不是让雨化田走在他身后,而是让他跟在自己身侧,他路上随意指教了雨化田皇宫里要注意的一些人情世故,那雨化田虽然安静,却十分聪明,事情说过一遍他立刻就领会,随后还能举一反三,两人略有互动,时间过得倒也快。
到了御马监的时候,雨化田已经不再那么羞怯了,对萧熠的称呼又从萧大人变成了哥哥,不过萧熠还是叮嘱他,私下这么叫可以,但人前必定要称呼他萧大人或者萧镇抚,雨化田听话地点头,黑若点漆的凤眸望着他,里面如藏了碎星般的流光溢彩。
萧熠看了真觉得可惜,都说三岁看老,这雨化田如此聪慧,倘若不是太监,培养个几年必成大气……哎,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守门的太监安顺看见萧熠和雨化田一道而来,有些震惊。萧熠却没有对安顺解释的意思,只是嘱咐安顺日后帮他照看雨化田照些,安顺应了,只是目光中疑惑又多了几分——看起来是对雨化田居然能搭上萧熠的路子,还得了对方的青眼感觉十分不解。
此时,天已渐黑了,萧熠和雨化田道了别,正欲回卫所,天却不巧的下起雨。
萧熠并不把这点小雨放在心上,他运轻功回卫所,只需盏茶时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等闲也不会受寒。
雨化田却不肯,执意跑进屋子帮他找了把伞,又跟在他身后送他到了御马监的门口,还想再送,被萧熠拦了下来了。
萧熠撑开伞,独自走入雨幕,走出很远,心有所感地回头看去……
果然,宫殿前,雨化田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就像只流浪的小猫小狗,但凡收到一丁点温情,就会眷恋着不肯离开。
萧熠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若是他不走出视线,那孩子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雨幕漫天,渐渐模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