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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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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尘潇做了一个梦。

    梦里,每个人都变得高大起来,陆尘潇平视时只能瞅见人们腰带上的饰物,思维变得缓慢,直到一群罗衣香风,莲步摇曳的侍女小步和陆尘潇擦身而过后,陆尘潇才恍然大悟——是他变矮了,变小了。

    陆尘潇扭头回望,那一群烟尘气息的女子们已经消失不见,他的身后只有弥漫的雾气。而此刻,他站在一条曲折的回廊里,从圆形的小窗中,他看见琅嬛水乡中一个垂头缝衣的少妇,她背对着陆尘潇,唯见头上一根步摇反复晃动,勾动心肠。

    陆尘潇不由痴了。

    这样的场景,唯有梦中可见。

    就在这片刻的光景里,也许是感受到了陆尘潇的注视,少妇转过头看他,但令人惊异的是,少妇的五官时刻在变化中,时而秀美,时而温婉,唯有温柔的神情不变。陆尘潇不免怔忪,嘴唇轻动,却最终没有把那个名词说出口。

    娘。

    那是他早就已经抛弃的软弱和过往。

    ——在经历了八百年的沧桑历程后,最终,那些记忆只剩下朦胧的眉眼了。

    陆尘潇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将胸腔里腾升的情绪压了下去——诸恶老祖从来都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雅人,多年以前就已经勇敢抛弃在身后的事物,他不可能现在才开始悲花伤月。陆尘潇知道,当年幼稚的他确实做过一些错事,造成了一些不可挽回的后果,他不否认,因为正是这一切最终构成了陆尘潇这个人。

    但如果仅仅这样就想动摇他,那也未免太过天真了。

    身材矮小的孩童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他的步伐十分坚定,稳固,连呼吸都不曾紊乱。

    身后,圆窗后的少妇的影子渐渐消失了,那一片江南风光,也瞬间荒凉下去,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血色中。

    陆尘潇继续往前走去,一路上,无数不同的景色展现在他面前。他每走一步,原本细弱的身子就往上窜了一寸,像是雨后春笋一样的冒出头,随即成长为挺拔的茂竹。时间在他身上飞快地展现着自己的力量,孩提,少年,青年,筑基,金丹,元婴,像是要在这短短几百米,将人的一生都耗尽一般。

    但从始至终,陆尘潇走的都很稳定,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些曾经令人痛苦的画面上。

    无嗔无怒,不悔不疑。

    宗族同室操戈,生性软弱的生母被正妻活活打死,而陆尘潇还要喊那个恶毒的女人叫娘亲;利益相争,朝廷庙斗,最终是他被送入宫廷做二皇子的伴读,来*蛋不放在一个篮子的打算——那个时候,还是一个凡人的陆尘潇,比谁都更早的体会到了一句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当年的陆尘潇对那群专注勾心斗角的人,有着说不出的愤怒和恶心,但同时,他也对自己,充满了说不出的痛苦。他鄙夷的那些事物,最终,陆尘潇比谁都擅长。

    陆尘潇继续往前走,很快,影像里阴郁的少年消失了,随着前太子患上天花病故后,唯一的二皇子成为这个国家的唯一继承者,作为新太子的心腹,陆尘潇迎来了他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就像是在冰寒的雪水和炽热的炼炉反复捶打冷却的宝剑,终于迎来了见血的时刻。那一刻,他是光彩夺目的,即使那光不过是日光的反射,再如何明亮,也透露着一股阴冷和寒意。而也在那个时候,曾经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而感情真挚的两个人,终究因为君臣有别而生出间隙。

    陆尘潇自导自演了一场皇帝危难被刺,臣子舍身相救的戏码,结束了少年时代唯一的友情,重新获得了皇帝的信赖。

    而梦境中的他,凝视了一会儿伤后转醒的“自己”和皇上君臣友爱的感人场景,放空了一会儿眼神,随即平淡的走过了。陆尘潇并不知道这段经历和自己不信友谊之间,有何种因果关系,他只知道,正因为不信友谊,他才能平安无事地——起码还是活的地——活到现在。

    场景慢慢推移,但陆尘潇眼角的锋芒不曾稍有沉淀,反而越发刺人。他开始喜欢红衣,出入风月场所,手段越发毒辣,可谓是尽职尽责的佞臣典范。党争,朝斗,慢慢升级发展——陆尘潇当然不是导致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但显然他极大的推动了事件的发展。直到兵临城下,皇帝把诏书砸在了陆尘潇脸上,他才恍然:不知不觉中,陆尘潇怎么就成为了这样的人呢?

    每一个事情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它们最终塑造的那个人,陆尘潇感到陌生。

    皇上砸了诏书,摔了笔墨,愤怒地骂着:“……自私自利的混蛋,你们心中还有没有这个国了,这个家了?!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争斗不休,陷国家大义为不利,实在是……实在是……”良好的教育让皇帝没能找到合适的形容,最后,他说,“怎么上天不降下雷来劈死你们呢?”

    陆尘潇觉得皇帝骂的好极了,但他身边的同僚呼啦啦地跪下了一片:“请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还想骂下去,但一个连滚带爬的小太监打断了他:“启禀皇上,叛军……打进来了!”

    “怎么可能?”“这如何是好?”下面慌张一片。

    倒是皇帝本人还镇定地问了来龙去脉,却是那世代忠义的忠臣之后,为了从龙之功主动打开了城门。皇帝当即气血攻心,晕了过去。大臣中小声地议论着,陆尘潇心知,他们已经生了投降保命的念头。反正,这些人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无论龙位上的人是谁,都要依靠他们治理天下——当然,借口也是极好的,家中尚有父母亲族,不可陷他们于不孝。只是这件事太过丢人,谁也不愿意做领头人,最终维持了一层脆弱的平静。

    再后来,皇宫起了一场大火。

    陆尘潇看着自己冒着大火企图把放火的皇帝救出来,他的表情是狰狞的,目光却是快活的。这种快活极少在他生命中出现,偶尔几次,都是他大傻帽做着损人不利己的坏事。但他是这样的开心,一扫往日的阴鸷——没错,他陆尘潇是个坏蛋,自私自利,恶毒狠辣,狼心狗肺,像是每一个大坏蛋一样活得不开心也不快活。

    但他还是和那些他最讨厌的坏蛋不一样。

    ——陆尘潇是个有原则的坏蛋,欠他的,百倍偿还,他欠的,豁命相救。

    但最终,陆尘潇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跑出那个巨大的皇宫——陆尘潇看着“自己”背着皇帝消失在滚滚浓烟中,而皇宫内燃烧的大火,很快就分离凝结成了一个个冒烟的火焰人形,它们有着形状飘忽不定的眼睛口鼻,正咧着嘴冲陆尘潇大笑。它们说:

    【你骗谁?】

    “……”陆尘潇不言不语。

    【你真的有和那些人不同的地方吗?——嘿嘿,不谈远了,就说那金思渝,人家可有欠你的地方,刚刚还帮你了一把……你欠的,豁命相救,你拿什么来偿?】

    【太史飞鸿又何曾得罪你了,一颗赤诚之心,可真是给狗喂了。】

    随着那些火焰人形吐出了恶毒的言词,地面上的火焰也缓缓朝陆尘潇逼近。陆尘潇一身鲜红的袍子越发剔透明亮,像是被新鲜的血液燃尽了,也像是即将从上面窜出火苗来。陆尘潇并不对答,这些火焰人,就是道家所说的业火,魔道所说的天魔。任何心灵上的波动,都会让它们抓住机会,拖入那无穷无尽的焚劫中。

    这是修行中的火劫。

    陆尘潇对此非常熟悉,这是他第二次面对这个场景了,而上一次发生在他在天阴筑基的那一刻。那一次陆尘潇险象环生,险些被心魔扰乱神智变成傻子——而那次,业火并没有这么多,只有一两只,质问也没有这么刁钻——

    因为这是诸恶老祖近千年积累下来的恶业。

    陆尘潇心底了然,这是说明他非但没有惨死在湖底鱼腹中,反而因祸得福,一举筑基。但缺乏事先准备,使得劫数来的越发猛烈——这还是他改修了正派功法之后的结果,若是走老路子,至少难度还要翻翻。

    劫数,本质上是天道和修行中人结算一部分因果。修行中人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可谓是占尽天地宠爱。但修士又有何资格得到这一切呢——自然是通过磨难。天不作绝人之事,柳暗之后必花明,磨难之中大机遇,魔道众人做尽坏事,大小劫数层出不穷,层层累加,凡是活下来的魔道众人,反而实力增长的要快许多。

    也正因为被清算的够多够频繁,所以业火拷问之事,也都是近期发生的。

    陆尘潇却有诡异不安之感——以他之前的经验,损人损己伤谢庐溪魂魄,阴暗嫉妒赶尽杀绝素素这两件事情,通常都应该有所表示才对,除非是天道对这些因果另有安排,所以才不肯提前作为劫数。天道和他清算金思渝的因果,倒是没有多少问题,虽说轻描淡写了些……

    但太史飞鸿是怎么回事?!

    按照计划,陆尘潇本人和他还应该有老长一段时日要纠缠,现在就清算因果未免太早了吧。除非是……陆尘潇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除非是,天道看不下去陆尘潇欺负他“亲儿子”的行为了,准备把对方抱走——也对,对于天道而言,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太史飞鸿眼前,怎么舍得让陆尘潇这么剥削他?

    ……那该死的作者设定。

    陆尘潇想到此处,心底却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惆怅。

    陆尘潇如此臆测,虽然不能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也有了几分类似的意味。这桩因果清算之劫数,却是陆尘潇自己蝴蝶效应惹出来的。原本,余琏应当陨落在天焰山之变中,而陆尘潇坑杀素素之举所得到的功德报酬,最后就应在了太史飞鸿身上,若不是原著中的陆尘潇自己作孽,最终他也能混个正果。而如今余琏活了下来,又是陆尘潇之行为导致的,那些功德福报,自然转而由余琏付出,和天道之子太史飞鸿之间,也就关联不大了。

    理虽如此,但陆尘潇和太史飞鸿之间,真的毫无瓜葛形同陌路也不可能,天道所做的,也不过是减淡两人之间的关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