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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p>
晚些时候，钟黎军令随掌灯传入各部，行伍之间自行分布三班，轮流值夜，一班一个半时辰，一个半时辰一道口令。先有换班者以旧口令交接，再有快马巡哨，口令以旧换新，如此可谓是城防的最高警备状态。</p>
因料敌会在五更时进攻，钟黎便将自己排在末班，先坐镇的是夏茂。虽是亥初时值班，但他早早便来到东门正楼。此处可俯瞰大半出城，且出城高塔也位于其不远，若有情况可随时观阵全貌。</p>
虽说预料进攻就在今明两日，但入夜后的寂静不禁让人怀疑此般警惕是否多余。夏茂不时走出城楼，于城墙上四处张望，可入眼的只有井然有序的城防，几乎不留死角的火把，偶尔传来的也是一问一答，毫不慌乱的口令声。墨色龙旗于出城高塔上悬垂，风若不大似都扯它不动。极目远眺，最东处的山坳间有点点火光，若不是白天哨兵确认过那是“北锋”的营寨，便会让人误以为那是村落的灯火。</p>
有淅沥沥的流水声不时传来，伙房看来还未收拾完炊具；有战马低吟，有些灵性的马匹大抵也晓得会有大战发生；早先零星霍霍的磨刀声完全止了，士兵应是明白如何珍惜最后的休息时间；火盆时不时呼呼响起，塞外秋风夜中更紧。</p>
明显冷时，夏茂回了正楼，坐在正堂守着火盆擦拭起自己的佩剑。这剑有一双带红锦缎边的青黑穗子，比起防身，更多体现的是他参军的身份。四年前袁启之将剑送予他后，虽说面见过敌人，却从未饮过血。剑锋虽开了刃，但少有打磨的新岔，白莹莹的绢布擦拭上下，张手时也依旧白莹莹。浑身上下通体干净，只有剑身上“君子正气”四字整整齐齐，作为此剑唯一的一点“记号”。</p>
“口令？”</p>
“守备！”</p>
回答“守备”的是个熟悉的粗犷的声音。夏茂回神看更漏，未及子时，自己换班的时间却是子正。可等正厅门响，走进来的确是下一班的胡扬。</p>
夏茂将他的“君子正气”收入剑匣。“你莫不是记错了时间？还有半个时辰！”</p>
胡扬一屁股坐在侧手位，浑身的战甲坠得哗啦啦响。“记错是没记错，可怎能让人睡得着？”或是因火光，他脸显得格外黑红，额头上的筋透着粗糙皮肉依旧清晰可见。</p>
“如此躁动，一会儿莫要出了差错。”夏茂故作镇定，看似好心地回道。</p>
胡扬听出这是在讥讽自己的秉性，便没好气地挥着大手回：“无需你操心，且去吧！”</p>
“不可不可，此时还是我的职责范围，若出了差池怎的交代？”</p>
“你且看这城东三十里，一点动静都没得，真打过来得且等一阵。”</p>
夏茂一个冷笑回复，一撇八字山羊胡翘了一翘，依旧坐在主位。一时间堂内无言，只有瑟瑟的秋风扯动旌旗的声响。</p>
这东城正楼同石堡城墙一样，是用石头堆砌起来的，除四角大柱，其余皆是灰白色的石头。除坚固之外，御寒效果较木室也好上不少。然而此夜却异常的冷，入夜时起的北风将几日来的乌云扯开，就同掀去了棉被一般，晚秋仅剩的一点温度也被冰凉的月色携走。进来时胡扬头上冒着汗，不一会儿功夫他便同夏茂共凑在火盆旁，先前急躁的气息也被冻下去不少。</p>
“怎就这冷了？”夏茂没搭理他，于是胡扬又念叨：“要是老袁头再晚来几日，保不齐咱就得准备棉衣过冬了。”</p>
“谁会跟你过冬？”</p>
“怎么，你就能准保咱的援军能到？这都多少时日没动静了？何况北锋人家又不是吃素的。我看至少这石堡一战是指望不上。”</p>
“你如此讲就不怕我说你霍乱军心？”</p>
夏茂如此威胁却只换来胡扬扑棱着大脑袋的一笑，“得了吧，你个参军自己心里没点数？我个大老粗都清楚。虽说这辽东少着宁远锦州，但多了早先的泥泞滩涂。但凡是北锋想起来打个游击，就能把老袁头的援军拖在外面。诶！如今只能看咱这钟大将军的，虽说敌军多了点，但咱这八千人也不少，够杀一阵子的了。”</p>
夏茂正琢磨回什么的功夫，外面口令问答声又传了过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更漏，子时三刻，而后又同时转往向门口，就见一着黑甲执短剑，长得秀气中带着英气的青年健步而入。</p>
“小秦？”两人异口同声。</p>
“胡校尉、夏参军。”秦朗正施礼，一阵冷风从敞开的门中钻进来，吹得坐着的两位头皮一紧。</p>
“你怎也来了？”夏茂皱着多褶的眉头问道。</p>
秦朗回身关门，取了把凳子凑到火盆前，脱下手甲烤上手而后才回：“这班是我传口令。”</p>
“早了些吧？”</p>
“胡校尉不也先到？”</p>
“你也一样睡不着？平日里没见你着过急啊！”</p>
“我是先睡下了，只是醒的早些，见钟将军也未歇息，便先讨了口令。”</p>
听到钟黎的情况，两人皆蹙了下眉。</p>
“两位刚才说什么呢？”见离传令时间还有点工夫，秦朗便想加入话题，“我方才听二位正讨论得热闹。”</p>
刚刚侃侃而谈的胡扬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夏茂倒是琢磨着什么，便问：“小秦，平日里你离将军最近，如今看来，将军对此役有几分把握啊？”</p>
“十分。”</p>
“十分？”因秦朗想都未想，两人一时间便将信将疑。</p>
“如何？”</p>
“若是十分把握，怎不能安心睡下？”夏茂疑道。</p>
秦朗不免笑出声来，“我说十分把握二位不信，那说几分可信得？”</p>
“若说六七分我们倒是可信。”胡扬道。夏茂见目光瞅过来，便也跟了个六七分。于是秦朗又笑。</p>
“说少了？”</p>
“说多了。”</p>
“多了？”</p>
看着两人疑虑的情形，秦朗面色渐渐严肃。“如果作实来讲，三分。”</p>
“三分，这？”</p>
“三分。”秦朗对着面前的炭火又一次肯定。“如二位将眼前事细分，而后一一分辨，恐不难得出如我之拙见一般的结果。首先城外敌军数倍于我，且具体数目，几时进攻尚不可知，此三分中去其二分；虽有援军，然敌军早已预料，借大雨阻其行进，如今不知所在，三分去其二分；虽已随机应变，然大军在外，天时地利皆为敌军所长，三分又去其二分。”</p>
“那还有一分呢？”</p>
“这一分在于如今你我行动之缘，起于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虽是如今看来无什么异样，但毕竟不知根底，此有一分存疑。”</p>
又一阵北风吹得门窗吱楞楞响，风止后厅内一时寂静，只听得更漏水滴滴答、滴答溅落之声。夏茂胡扬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但显然是认同秦朗的说法。</p>
“小秦，”</p>
“那个……”</p>
好一阵沉默后两人同时发声，而后同时止住，相视的眼神似都在让对方先说。</p>
“怎么了，二位？”秦朗只好问道。</p>
谦让一番后还是胡扬先开了口，“这，这只有三分把握的仗，可是不大好打啊。”他边说还便用他的大手助自己表达。</p>
“是，可两位跟随钟将军也有不少时日了吧，可见过几次好打的仗？远的不说，且说近处的徐州战役，两位又觉得当时有几分把握？”</p>
“这个……”</p>
“可常说的话，”胡扬一时语塞后夏茂便似要担起回话的责任，“善战者无显赫之功，钟将军这次次以身犯险，如此带兵着实难叫人放心啊。”</p>
“虽说是险，可咱黑龙军的名声不也是这么打出来的？”秦朗言毕又想到什么，于是继而道：“也因为名声，次次最险的活计基本都跑不了咱们，这又如何怨得钟将军。”</p>
“是啊，是啊！”夏茂附和着，起身从一旁箱中取了几块炭，加入火盆中。黑色的炭块融在火里，渐渐将明亮的红色引向自身，不一会儿红色上又覆了浅浅的灰。或是天气潮的缘故，炭似烧的不大均匀，时不时有空洞的地方爆出气来，发出噼啪的声响，赤红的火星儿也随即飞悬至半空，又瞬间湮灭。</p>
6</p>
“子正！”</p>
随着城楼报时声响，咔哒咔哒的铁铠移步声由城东而起，逐渐响彻全城。钟黎从卧榻上睁眼，看看窗外天色，知是子正换岗，自己还有一个来时辰的休息时间。脚步声渐息于城西，四下里空一柄残烛留在案上，淌下的泪已没了烛脚。身侧黑甲映着暗红的烛火，一动不动立于一旁，微微面向钟黎，瞥见时却似瞠目对视，好比请战一般。</p>
钟黎长出口气，又倒向卧榻一侧，决心要睡上一会儿。然而眼睛虽乏，但脑子却似停不住要转。</p>
“三千弓弩手有一千现在墙上，若未及天明敌军来攻，可先以火矢标明来处……不可，积水应还未干，火恐难燃。若以砲投油壶倒可照明局部……关键还是壕沟……”</p>
此般思来想去，越是觉得自己该休息片刻，越是难停下思绪，如此纠结着，忽有一句“谁眠塞外烽火旁”问上心头，想反正也是睡不着，于是干脆狠下心来继续想着：“谁眠塞外烽火旁？将军甲薄朔风芒。子夜卧愁劲弓短，白头嗟望烽火长。”</p>
几句下来倒是颇顺，于是钟黎起身借着砚中剩墨，寻思了一条破布将上文写上，而后思索下文。可再起笔之时，思路却一时卡了。</p>
“强守出城……援军未到……不知君何处……”想着想着，钟黎便念起了袁纤。往日便是分兵作战，有雪儿可以传递书信，便是隔着千里，也能短时内互通有无。如今于敌后作战，既无熟悉地点，又无固定哨所，便只能靠猜测思索着袁纤此时的情形。</p>
“便是缓些也莫要着急才是，当想到当年你来取我徐州时，我尚能守些许时日，而今情形较当时好上多少。此时戴颖等人必于暗处观察，等我们自乱方寸……”钟黎的思索带着些许祈祷的意味，因他知道袁纤的脾气。平时安静平和，便遇了争执也能留五六分冷静，可若逢已积累了怨气，且又触及了她所在意之事，便是有天塌地陷的后果，她也要由着性子发泄出来。</p>
烛火闪烁了一下，钟黎转过目光，正见一滴烛泪新淌下来，似正滴在挂念袁纤的心思上。一时忽觉这般情形可以入诗，却忽听得东城方向钟响。</p>
“敌袭！敌袭！”</p>
回神时钟声已响成一片，军官拉扯士兵归队的叫喊四处而起。城中火把悉数点燃，一时间如夕阳落入成内。片刻间寒光铁胄交相辉映，齐整的行伍一列列踏过青石板路。</p>
“报！”呼音同马蹄声渐近，抬眼便见一黑甲者背着墨龙旗子飞奔进来。</p>
“钟将军，出城来报，有敌军大队人马出现于城东，数目尚未知悉。”</p>
听消息的功夫，钟黎收了挂念袁纤的心思，而后看了眼更漏，未及丑初。“且教胡扬先依计划固守东城，我随后便到。”</p>
“得令！”</p>
“竟较我预料的时间早上不少。”钟黎见斥候奔出去便看回诗文，一时间飞舞着笔墨竟将后两联接了上去，而后看也未看，丢笔执刀取甲步出门去。</p>
“谁眠塞外烽火旁？将军甲薄朔风芒。子夜卧愁劲弓短，白头嗟望烽火长。相约指日饮胜酒，待我而今抛肝肠。残烛莫哭援军缓，怨不青鸟识君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