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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p>
新雪覆盖的山林于夜里更为阴翳，原本挺直的干枯枝丫，被厚实的雪压得蜷缩起来，露出黑如墨色的天空。火把的光亮穿不出多远便被漆黑的林间空隙蚀去，只在青蓝的雪地上映出一团冷红。马蹄声被厚实的雪吸走，每一步显得都失了力气。只有凛冽的北风依旧有劲，将露出披风的脸颊和握着缰绳的双手吹得生疼。</p>
至一座山头，钟黎便会四下眺望，每次都会见几个山头之外有几点火光在缓缓移动。于是他又一加脚蹬冲下山去，奔着火光处全力追赶。</p>
他忽然想起七年前颍川的大雪，那时山中的情形似与现在差不多，只不过风中多夹了些鹅毛大的雪，碰到脸上似小刀剐的一般痛。那时自己是被追赶的一方，而今日自己换做追赶他人，难不成当初袁纤的戏要落在自己身上？这般想着他便对周围一切又提高了三分警惕。</p>
不过与之不同的是，那时天还亮着，风霜、雾气与积雪将整个山弄得上下一般苍白，好似人在白纸堆中穿梭一般。而眼下一切漆黑入墨，便是想埋伏也没那么简单。一来此处先前是自己的地盘，戴颖只能途中留人防守，不能预先安排，如此能否截到钟黎便不可知。再来若熄了火把埋伏，仅仅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都能将这些已然兵败的士兵失了最后的胆。</p>
正想着，钟黎忽听到不远处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听着声音拉弓就是一箭，只见黑夜中蹦出什么东西，没两步又栽倒在雪地中。钟黎近前一看，原是只不大的野猪，想来是巢穴在附近，被一行人马惊动了。</p>
此时雪又零星下起，不似之前漫天的雪花，眼下落的只有砂砾一般的小雪糁。方才还露出一角月亮的天空，此时如被一口黑锅扣住一般，见不到一点光亮。钟黎只得凭着火把微弱的光亮，又奔至下个山头。</p>
又过了几个山头，钟黎忽然感觉追寻的光点有些不对，似较方才慢下来不少。再一看，下个山坳也是四面合围之势。他令几匹马架着用长矛支起来的披风和火把走在前面，自己与剩下十数人全部改为步行。</p>
“小心点，戴颖有可能已经发现咱在追他，那火光行进的速度不像是在逃亡。”</p>
钟黎正说着，只见几匹马一下坡，四周突然窜出一群黑影，激起的雪花中闪出几道寒光，几件披风瞬间被撕得粉碎。</p>
“不好，是假人！”</p>
黑影正是惊愕，钟黎直接从山坡上飞跃而下，左右两个旋斩便将黑影杀去大半。其余黑影刚想还击，嗖嗖几声弓弩，便见几人胸口中箭躺倒在白雪之中。</p>
“钟将军好身手啊！”</p>
一个老成的声音传到钟黎耳中，他一抬头便见眼前一片火光，中间一人着一身山纹甲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笑眯眯地望了过来，一脸笑褶中带着无尽的阴险。再环顾四周，成片火光燃起，树林中站满了着青白盔甲的士兵。</p>
钟黎甩去刀剑的血，与戴颖对视：“亏你还想得到用这种方法堵我一手，便是于此杀了我，你的辽西不还是没了么？”</p>
戴颖身后走出一人，“钟将军可是朔果军四悍将之一，若能在兵败之时顺手还将你斩了，那也算有了不小的收获。何况你如今自己送上门来，我们也不好不收不是？”</p>
钟黎从他一张白面和满是心机的眉梢眼角便推断出此人是元桦。“可惜啊。”</p>
“早知如此，钟将军何必非要穷追不舍？”</p>
钟黎一笑，“你误会了，我说可惜是说二位可惜。花了这么大力气，结果只剩了这些人，也没个得力干将，擒我钟黎怕是想得简单了点吧？”</p>
“你！休要口出狂言，动手！”</p>
四下兵甲一起杀来，钟黎掏出弓来照着戴颖就是一箭。戴颖闪身一躲，箭正好斜擦过戴颖胸甲，飞向了元桦一边，只听元桦一声惨叫摔下马去。然而敌军已杀至面前，有上百之众。钟黎忙令侍卫以圆阵靠近，背靠背向戴颖一侧突围。</p>
北锋军一齐杀上，圆阵中长枪齐出便将冲在头里的刺死大半，奈何敌众我寡，补上的士兵眨眼间就杀到阵前，逼得钟黎短兵相接。</p>
“转起来！”</p>
钟黎令下，圆阵便快速转起，头个士兵格挡进攻，第二个士兵便借机补刀。然而因敌军源源不断，圆阵没转一圈就出了缺口，钟黎只得以一己之力杀出，揽着众人将第一波进攻杀退。</p>
忽然耳根一紧，钟黎忙大喊：“找掩体！”话没全出口，箭便到了身前。钟黎一手抄起敌人尸体，一手以刀格挡，三两步躲到个斜坡的树后。一轮弓弩下来，被火光围起的雪地中只剩了三两人。</p>
“莫再做无谓挣扎了，束手就擒吧！”</p>
钟黎分辨出戴颖就在眼前这群弓弩手身后，正想如何办时，忽然余光中看到远处山头火光一闪，便道：“也好也好，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咱俩坐下来聊聊。”</p>
“那你先卸甲，然后把刀丢出来。”</p>
钟黎先将头盔、腿甲等丢出，再将昶巽扔出两三步外，刚刚进众人视线。戴颖为了保险，便要两个弩手上前将刀捡来。钟黎见两人靠近昶巽，突然从树后窜出，一石头扣在一人头盔山，接着将手从另一人持弩的手中环过，将其拉向背面挡了一面射来的弓弩，再一踢盔甲，扬起一片白雪，俯身躲过飞来弓弩，右手拾了昶巽，三两步杀到弓弩手近前，抬起左手将方才夺来的弩指向躲在后面的戴颖。</p>
“将军了。”</p>
6</p>
“再快一点！”</p>
古羽和秦朗带着百余骑兵跟着雪中留下的痕迹一路追进山中，然而深过脚踝的雪让本就有些疲劳的马匹更跑不快。忽然不远处一阵寒鸦惊起，隐隐传来白刃碰撞的金属声响，古羽隐约便觉大事不妙。</p>
越往近前赶声音越是清楚，却也越是稀疏，再上山头便见眼前一排北锋士兵站在半山处，将手中弓弩齐刷刷对准一个位置。众人随指向望去，只见钟黎一手持弩回指向众人，一手持刀抵着一人，而那一人不必猜也知是戴颖。</p>
北锋众将士见身后杀来一队黑甲骑兵，便将弓弩调回一半，其余人也将弓弩握得更紧，原本疏散的阵型调整紧密，枪兵也匆匆补回阵前。</p>
“莫要轻举妄动。”被刀架着的戴颖先对山头上的众人喊道，“你们若是杀来，你们将军的性命恐也不保。”</p>
古羽见钟黎近前也有不少弓弩手，便令众人止于原地，同时又给秦朗暗中递了眼色。秦朗马上领会了意思，一手背回身后，以手语让后排骑兵包抄至山坳对侧。</p>
见此钟黎便将方才一副猎食的孤狼模样收起，以胜者的姿态对戴颖道：“如何，如今不光杀我不易，怕是你们没一个人能回辽东了。”</p>
看着满山的黑甲，戴颖长叹一声，“你想如何？”</p>
“我是想留你一命，让你的辽东免受战乱，直接归我朔果。老袁要是高兴，兴许还能给你的大官当当。本来么，辽东有你没你都没翻盘的机会了，不如留得青山在，至少还能多玩些时日。你说呢？”</p>
戴颖显然在考虑钟黎的话，致使钟黎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戴颖的反应上，以至于忽视了身旁的异动。</p>
“钟黎小心！”</p>
古羽的声音传来，钟黎忙做反应，便见十几步外原本被流矢射落的元桦趴在雪中，手中一把空弩指向这边。他看见时便已来不及，只见一支利箭穿过铠甲射入左肋，鲜血顺着甲片缓缓溢出。</p>
所有人见此皆在一瞬间愣住，只有钟黎转过左手一箭穿了元桦的脑袋。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戴颖，推开钟黎拔腿就跑，却立马被钟黎掷出的昶巽穿了胸膛。北锋士兵见到戴颖倒下才一齐放箭，秦朗方令骑兵冲杀上去，不大的山坳一时乱作一团。</p>
“快去救钟黎！”混乱之中只有古羽想到钟黎还是孤立一人，只见钟黎忙往树后躲闪，腿上不防还是中了一箭，令他只能连滚带爬寻找掩体。</p>
片刻之后杀声停息，玄龙军的骑兵毫无悬念地肃清了北锋的残兵。古羽快马直奔山坳下，跳下马来便瞧钟黎情况。只见他左肋箭入三寸深，右小腿和左大腿被箭矢贯穿，左肩和腹前也各中了一箭。</p>
他静静躺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痴痴望向急赶过来的古羽，周围慢慢被血色染红。“来得有些慢啊。”</p>
“有些人嘴上说了不搏命，到关键时候就是得一个人冲上去。说什么去去就回都是玩笑，真到紧要时候紧着喊也要冲在前面！”</p>
见古羽不由分说便骂了自己一通，钟黎倒是笑了，之前她即便是骂人也多用一副平淡的口吻。“何必呢，这辽西的得失与你的工作又无关系。”</p>
古羽听后愣了片刻，“是，何必？或许是气自己会将计划告诉给一个蠢人吧。”说罢她便自嘲一笑。</p>
此时秦朗也赶了过来，“将军情况如何？”</p>
“你自己看。”</p>
秦朗印象里钟黎受这么重的伤只是在故事中。“这可如何是好？将军你撑着点，我这就教人抬你回大营。”</p>
“不必了。”秦朗刚要叫人，钟黎便制止道，“这般折腾回去血都要流干，何况这里的天冷得很……”</p>
古羽犹豫了下，见秦朗脱下披风给钟黎盖上，便问：“那你作何打算？”</p>
钟黎笑笑，转而对秦朗道：“做你该做的事吧，帮我一把。”</p>
“将军？”秦朗虽知道钟黎意思，却不敢往那方面想。</p>
“别磨叽，若是一会儿袁纤赶到，见我这般模样，我走都不好走……”</p>
“可是，将军，我……我连手下都没送过……”</p>
“你，咳咳，你不是想学我……咳咳咳……”钟黎一时穿不上气来，他每咳一下血便顺着伤口往外涌出一股。</p>
古羽见此便道：“还是我来吧，他还不到火候。”说着便三两下搭好弩，上了弓弦。“还有什么想说的么？”</p>
“有什么回那边不能说？”钟黎看着弩机后的古羽，她面无表情，双眼直直盯过来，好似盯着自己从未相识的人，甚至是盯着什么压根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然而那双似冰湖一般的眼如今却那么深邃，深邃得令人想进入其中探寻一番，深邃得让人不由对其中景象产生幻想。这似乎是死神，那种宁静安详的死神才该有的眼睛。</p>
“你貌似很精通此道啊。”</p>
7</p>
“旗掩霜凝雪止，声息雾重云浓。只言片语交生死，旧梦又今逢。</p>
“枉踏蹄痕百里，尸寒与道英雄。来春今日难平事，可在谈笑中？”</p>
皑皑白雪之上，古羽反复哼着一曲《乌夜啼》，哼着哼着，便渐渐填填满了词。一旁钟黎的盔甲已结了霜，发上脸上覆了薄薄一层白雪，过不了多久这副驱壳便会渐渐化为烟尘泥土，和这场雪一样飘洒得漫山遍野。</p>
这时山周围渐渐出现点点火光，越靠越近，越聚越多，仿佛山中起了野火，将晶莹的新雪照得一片明黄一片暖红。火渐渐聚拢过来，近前才看清是无数着黑甲的士兵。当再看到高举的黑红二色盘龙旗时，一匹白马载着一身红袍已冲至众人面前。</p>
“钟黎？钟黎？”</p>
秦朗见是袁纤，只得怏怏起身走至面前。“少将军。”</p>
“钟黎何在？”从秦朗的反应以及玄龙军众人皆似霜打了一般的模样，袁纤已猜出事情不大对劲。</p>
“将军他……”秦朗没说下去，只是以目光指了过去。</p>
顺着秦朗的目光，袁纤看到钟黎覆了雪的铠甲及佩刀，瞬间从马上跳下，在厚实的雪中几大步跑过去，只见钟黎身上到处是箭羽，眉心处还有支尾带雕花的短箭。</p>
她注意到一旁古羽身边的短弩，一杆钢枪擦着发丝便摆到古羽面前。“是你？”</p>
“是我送了他一程。”古羽说着，将她清冷的目光从无边的雪夜上离开，顺着闪着寒光的枪尖，对视了似燃着烈焰一般的袁纤的双瞳。</p>
“少将军，是她一直在帮将军。”秦朗见这两人对视一刹似熔岩倒入冰湖一般，瞬间冰火迸溅，便忙上前解释。</p>
“她是谁？”</p>
“古羽。”</p>
“是将军在柳城偶然遇见的，如今算是将军的门客，不是她我们估计早被戴颖全歼在柳城了。”秦朗继续抢过话来解释，“方才将军只身来截戴颖，古羽姑娘领着我们寻将军马迹，来时便见将军已落入戴颖预设的包围之中。后来将军中了冷箭，解围中又中了数箭，知自己救不成，又不想让少将军见他那副模样，便想让我动手送他一程。而我下不去手，所以换做古羽姑娘……”</p>
袁纤边听边觉枪在手上颤抖，直到枪尖戳地，她缓缓跪倒在厚实的白雪之中。先是莫环后是钟黎，她突然明白自己那日为何右眼跳得厉害，全是自己的急于求成，害的本不该经历如此的两人，以自己的性命填补了她的过错。</p>
“何必呢？”古羽一旁轻声道，“虽有生死，不过一场游戏。如今辽西已定，你与他那便相聚不是更好？”</p>
“不是将军你又怎会明白？”</p>
古羽只是淡然一笑。</p>
自此，第一部分“辽西战役”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