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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无人的荒野,寂静如水光覆盖。
聂如风一直走,一直走,却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人,亦没有物。一条蜿蜒曲路不知伸向何方。
这样没有目的又没有风景的路,将人的耐心磨得精光。
她气急败坏地停下来,盘腿坐在地上,一面揉着发酸的小腿,一面咕哝着:“什么人哪?心思这么深沉,连做个梦都这么飘飘渺渺,不肯泄露半点心思。”
可是没有人能真正藏起自己的心,埋得再深,终归有一处洞天福地。
聂如风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想了想,开始一边呼唤,一边往前走。
“涉江……涉江……”
婉转的声音消融在无边的寂静之中。
聂如风眼见那声音从自己口中出发,如烟雾一缕袅袅而进,可是一寸一寸消失。
什么样的人经过什么样的事才有这样空旷的心?
聂如风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终于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再消失,而是如波纹般层层打开。眼前浓雾消散,一座宫殿渐渐露出檐角。
她心上一喜,几分欢快地跑过去。
眼见越来越接近,却被绕殿而过的一条河拦住了去路。她皱了皱眉头。
无桥,亦无舟。
要想进去,只能涉水而过。
你愿不愿意,涉水而过,抵达一个人的内心莲座?
冰凉的水缠绕在皮肤之上,聂如风看它们漫过自己的小腿,像无可奈何的心事,抬头与她对视。
身穿龙袍的少年天子在金殿之上,俯视满朝文武。手执笏板的朝臣分列两边,笼冠之下两鬓微白。他们的脸,不一样的五官却有相似的表情,油滑、冷漠、机警。
跪在朝前的武将缓缓抬起头来,一双黑眸映着未被现实打磨过的精光。眉眼看上去这样熟悉。聂如风微微一惊,莫不正是历辰阳?与历重光一样,都有一张好看的,英气的脸。
“谢主隆恩!”他的声音清澈有力,脸上是明明白白的欢喜。
“此次平叛,萧将军居功至伟,选拔人才更是不拘一格,寡人要大赏,再传!”
“传……”太监尖细的声音扩散至殿外。
一群人鱼贯而入,低头敛眉,甚是恭敬。他们皆为武将打扮,里面却混杂了一个身穿碧色罗裙的年轻女郎。
这一抹绿色像投入油锅中的一滴水,噼噼啪啪溅起无数油花。朝堂顿时热闹了,前后左右的朝臣交头接耳,议论之声如蚂蚁爬过。
小皇帝露出好玩的笑容,指着绿色身影问:“你叫什么?”
“启奏陛下,微臣是楚涉江。”女郎抬起头,水眸潋滟,不卑不亢:“在历都统麾下任千夫长。”
历辰阳惊异地回头,暗想这小子怎么敢在大殿之上学公公说话!他用来回头的时间不过一秒,为这一面高兴的时间却很长。
很久很久以后,历辰阳都能记起当时那心情,诧异,一瞬间简直要跳起来,不可置信的惊喜。他不记得哪些人受了赏,甚至不记得自己得了什么封号,他却记得那心情,那欢喜,历历在目。
楚涉江,你竟然是个女的!
哈哈!若不是在大殿之上,历辰阳一定狂笑了去,用力拍着她的后背,拍得尘土飞扬:“你扮男人扮得很像嘛。”
楚涉江对着历辰阳,迅速而得意地一笑。
才走了两步,聂如风眼前的画面截然转换。
她在哭,仍然穿着碧绿色罗裙的楚涉江伏在榻上,后背一起一伏地抽动,压在脸下的衣袖湿了一大片。
“你已经二十了,还不嫁人,你想孤独终老不成?”着深色衣衫的妇人在一旁凄楚说道,声音里三分着急,三分悲伤,还有三分恨铁不成钢。
楚涉江哭得几乎忘我,反反复复咬紧了一句:“我不嫁,我死都不嫁。”
“他成亲都两年了,什么都该放下了。”楚夫人见说不动女儿,着急了,捅出这件事情。
楚涉江如被针扎一般,一下坐了起来。面上犹带着泪痕,她狠狠擦了一把:“我自己不想嫁,不知母亲提什么无关之人。”
怎会无关?
那是心底不能碰的伤,不能启齿的痛。
两年前,历辰阳大婚,娶的是萧将军的儿媳妇的亲妹妹。十里红妆送亲路,繁华耀人眼目。
而她和他之间,只剩下戛然而止的尴尬。
人们纷纷猜测,历辰阳如何竟然娶了裴家女郎。楚涉江可怎么办?他们不才是一段佳话么?
这还用说?裴家是世家大族。历家与裴家那才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锦上添花。
楚家不过是没落家族,如何能入历家的眼?
人们纷纷唏嘘,指历辰阳薄幸,叹楚涉江可怜。建康城里的茶寮酒肆靠着这个八卦热闹了好一阵子。
楚涉江倒是没流一点泪。她和历辰阳之间,真的有过什么吗?
生死之交?沙场上谁跟谁不是共生死?救过彼此的命?那也不是因为他是历辰阳,或者她是楚涉江,对他们而言,任凭是谁,都不可能见死不救。封赏之后,一起出游过几次。
那倒是真的。酒肆里一起喝过酒,可是谈的都是兵法。玄武湖里泛过舟,可是自己一掌将他推进了水里。他从水里钻出来,翻起的水花在太阳下熠熠闪光。他猛划了两下,将船边正在大笑的她也一把拽进了水里。两个人在湖中笑得差点断气。
他们之间有过的,只是旁人的流言和猜测。
就算有几许脉脉情意,都未曾宣之于口。
若因他成亲而哭,这眼泪也没理由罢。
楚涉江抬头望了望天,苍白而空洞的蓝,连一滴雨都不肯落下。
她不是不愿意成亲,其实她很想的。只是没有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的人而已。
或许曾经有过,奈何那人今生无缘。
她想她坚持和驻守的也不是某个人,而是自己的心。
“嗙嗙”门扇被粗鲁打开。“我告诉你,你今儿哭死也没有用!王家,那是什么人家,是你我开罪的起的?而且现在家里是什么境况你不知道?等米下锅!你娘的身体你不知道,你那点月俸还不够吃药的。我告诉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楚公一拂衣袖,怒气冲冲坐在一边。
现实的窘迫是扎在心里的针,让人时不时难堪地痛。只有现实才能让人哑口无言。纵有满腔骄傲,一身才学,那又如何?能换几斛谷粟?
楚涉江的身子缩成小小一团,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双臂,仿佛看见命运在面前张开血盆大口。她如此不甘!
“王家的富贵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嫁过去,还用得着做这个穷官儿?往后吃香的,喝辣的,莫说你的日子过得舒坦,连带你娘亲,还有我,都能借你的光,过个舒舒服服的下半生。”楚公说着,好像荣华富贵就是摆在面前的一碗红烧肉,让人馋涎欲滴。
都说,人穷,志短。
楚涉江盯着她的父亲,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般。怒气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爬上她的心尖,一圈一圈勒紧,挤出喷薄豪气。
“你不用羡慕他人富贵。你要的,我都将一一给你。楚家门楣必将在我手上光耀天下!”
她将所谓脸面撕下,狠狠踹在脚底。
她积极与萧道成的谋士结交,终于从外围一点点靠近。她给萧道成写了一句话:“金刀利刃齐刈之”,看完之后,萧道成阴鸷的双眼露出沉沉笑意。
没多久,世族、朝臣圈里尽知这句谶言“金刀利刃齐刈之”,人们瑟瑟发抖,警惕而猎奇地口口相传,齐将取代宋。大逆不道,可是天意难违。
宫廷政变,几乎是兵不血刃。
年少的皇帝躲在桌子下面,宫人、大臣在外苦苦哀求,劝说:“没事的,陛下,只是出来把玺绶交给萧将军,交完了我们再去御花园斗蟋蟀。”
小皇帝紧紧抱着桌腿,哭得声嘶力竭。
满朝大臣亦泪如雨下,可是在萧道成的刀下,人们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楚涉江第一次看见权利□□裸的真面目。强大到让人颤抖噤声。
她如旁观者一样站在一边,看着小皇帝被半拉半扯。几年之前,他还在金殿上,坐在龙椅里,问她:“你叫什么?”
“愿我今后生生世世都不要再生在帝王家中!”小皇帝的手指终于被宫人从桌腿上一一掰开。泛白的手指在半空中扭曲,衬着他的哭喊格外凄厉。这一句话像钢丝钻进楚涉江的脑子里,她浑身一颤,发觉自己周身冰冷。
登基大典自然是风光无限。
楚涉江和历辰阳一左一右,站立两边。他们是从龙之臣,居功至伟。
一个是辅政文官,一个是武将统领,站在行将就木的满朝文武里,如朝阳般夺人眼目,代表着大齐王朝最新崛起的势力。
楚涉江微微有些眩晕。你看,我没有嫁给你,可是我站在跟你一样的高度,看到了一样的世界。
聂如风的心揪紧了。她看着水中楚涉江的倒影,身穿白色云纹官服,面色凛然不可犯。
这个强大的,寂寞的女人。她的心里可还有牵挂和向往?可还柔软如初?
聂如风抬头看去,宫殿已近在眼前。
那里面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