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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织鬼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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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幻术。”沈流纨对身旁的展卫和徐良说道。

    他们身上皆溅满了血迹,鲜红干结成褐色。

    来来往往的监狱小吏捂着鼻子,安放尸首,清扫地牢。血腥气像张开的网,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比血腥气更浓重的是恐惧。一夜之间,七十六人,七十六具不完整的尸首,将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谁还敢守卫这里?谁还敢被监押于此?

    左手边第五间牢房里传来紧张而低沉的声音,不间断:“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络腮满面的彪形大汉像个扭捏的娘儿们,瑟瑟缩缩,絮絮叨叨,双手挠墙。他不停地说,不停地挠,指甲被石墙硌得破碎,脱落,露出鲜红而软嫩的肉。

    肉也被磨平,血和皮混在一起,沿着墙壁滑落。都说十指连心,而他却不知疼一般,以为挠破了墙,就能出去。

    甚至无人劝慰他。恐惧钻破心底,疯狂地抽出枝芽,遏制了鼻息。

    对徐良来说,不仅仅只是恐惧,还有负疚、亏欠。七十六个人,有他的下属,也有他从别处借调的军士。无一生还,甚至他不知道哪些人死于自己刀下。

    他,要如何交代?

    “它用的是幻术,所有人都迷失了心智。你们看见的不是妖,而是其他人。”沈流纨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便是妖么?展卫心中腾起怒火。来无影,去无踪,惑人心智,让人自相残杀。为何世间有此力量?那人是什么?俎上鱼肉?连一丝反抗的能力也无?

    他的双眼不见往日清明,只有火焰冲天:“到底是何方妖物?能否寻到一丝踪迹?”声音被不甘和愤恨压得扁平低沉。

    沈流纨无奈地摇摇头:“我没有那样本事。”

    命案离奇,死伤惨重,不仅仅是洛阳狱,连整个洛阳城都人人自危。

    朝廷下令,封锁洛阳狱。所有人犯暂时移送至籍坊,狱中官吏也休沐或者调至其他衙门。民间流言更甚。日落之后,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无人敢在大街行走。

    展卫颇有些放心不下沈流纨。

    不料,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我若死于妖物之手,倒也是死得其所。”

    人心惶惶之中,洛阳城却越来越平静。

    洛阳狱安宁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城里也未出现任何异状。哪有妖怪兴风作浪?

    日头超常升起。半月照常落下。碧树抽出新叶,落花仍旧无情。

    人心渐渐松散。浅门矮户的门窗又开始一扇扇打开。

    只有归正里一间小小民居始终门户紧闭。

    无人有幸能窥其一二。

    发丝从沈流纨的额头垂下,微微遮了眼,被她一把撩至脑后。

    灯火如豆,织布机吱吱呀呀忙个不停。

    沈流纨坐在织机前,一手执梭,一手理线。她睁大了双眼,聚精会神,精心细致。因为一只手行动不便,织得格外费力些。可是她嘴角勾着一抹浅笑,似是醉心其中,如缝天衣。

    而细细看去,无布,亦无线。

    她手中一根根穿过的,只是淡淡黑气。

    织机如不堪重负般,咯吱有声。

    而你再细细一听,那声音却又不是来自织机。而是来自横梁与木梭之间,食指与中指之间,“嗤,嗤,嗤……”痛苦不堪。

    白浮紧紧捂着耳朵,缩在墙角,又躲进柜中,只想逃离这刺耳冰冷的声音。这声音,像一根根钢针扎进他的脑中,挑起他的脑花,搅成一锅。

    他的每一缕魂魄仿佛被蒸熟,又放佛被炙烤。

    可是,他知道,沈流纨手中的魂魄比他更痛苦。

    沈流纨的织机,碾压着八十一只生魂。她的脚下,扔满了头皮。

    是的,一切只是她的一场阴谋。

    劫狱,杀人。破开颅骨,割取头皮,抽离活人生魂。她在书中看到过,八十一只生魂,织就八十一天,可得鬼衣。

    地牢死囚,本就活不成了,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

    她咒术已失,右臂又残,下地牢杀人自然不容易。不过聂如风留下来的符咒还有那么一些,穿墙隐身自然不难,何况还有一个白浮。

    她总能集齐八十一只生魂。

    怪就怪展卫。他偶遇沈流纨,说起离奇命案,又说加强守卫,必破此案。逼得她铤而走险,设下毒计,一举击杀数十人。

    幻术,没错,沈流纨没骗展卫。

    只是这幻术并不来自任何妖怪,而是来自她。

    从她在监牢里洒下白色粉末开始,到后来她交给展卫的药丸。不过是加了符咒的五石散,服下之后,脑中出现幻觉,以为妖物袭击,而将同僚看做妖。

    这一番倒省去了沈流纨不少工夫。

    展卫心中很是不忍。他是家中长子,自小便习惯负责。小时候为弟妹负责;长大些为朋友兄弟负责;入公门之后,为同僚百姓负责。好像天下不平事都有他一份责任。

    地牢里的七十六人与他互不相识,可是终究共过一场患难。自己非但没能救得了他们,反致不少人丧身剑下。

    这颗心,着实难安。

    他拜托徐良,领着他一家一家拜访。在坟前上了香,看着泪眼婆娑的亡者家属,却更是难过。

    他没有听沈流纨的劝告,之后数日,孤身在洛阳狱埋伏。

    可是,真的,再无一丝动静。

    他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好还是不好。他当然庆幸欣喜重新而来的安宁。可是这安宁却如履薄冰,他不知道几时又会被压垮。

    沈流纨的指尖浸出鲜血。一滴一滴坠落,半空之中,却收住落势,层层晕染,如绽开的梅花。她脸上的笑意更盛了些,邪恶如鬼魅。

    织机更忙,声音更紧。

    她的手、脸,被阴气灼伤,绽开条条血痕。冰冷的阴气冻得肌骨寒凉,而她却无知无觉一般,眼中精光燃烧,烧得两颊通红,如滴血琥珀。

    门响过几次。

    那日下午,沈流纨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展卫便来敲门。

    见到沈流纨睡眼惺忪的模样,展卫颇有些吃惊,不禁说道:“这午歇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她未加分辨,只当是午歇了。

    其实展卫并无要紧事情,只是不放心,过来看看。而且心中烦闷,不知向何人诉说,亦不知如何排解。而沈流纨向来安静,并不多话。

    开门迎了展卫进来,奉上茶汤。她便在另一头坐了,有时捧本书看看,有时做做刺绣。

    展卫若问她话,她便回答;若不问,她也不说话。

    他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沉默。两个人在厅堂里,他想着自己的事情,她做着自己的事情,互不打扰。

    陆元得知以后,很不以为然。首先他对沈流纨本就颇不以为然,一知聂如风不在,便连连摆手:“我不去归正里,你知晓的,我向来不惯鱼鳖之味。”眼珠靠右,看向上方;嘴角不自觉撇了一下,是明明白白的轻视。

    “再则,我与她也没有太深交情。我这热脸不去贴她的冷屁股。”

    说完,他双手抱胸。但是因为胖,这环抱便吃力些,上上下下打量了展卫一眼,拖长了音调:“你常去?”

    展卫点点头:“去过两三次。”

    “每次都心境平和,浑身放松?”

    展卫再点点头。

    陆元突然掀了掀展卫的眼皮,又撬开他的嘴,左右看了看:“她莫不是给你下了蛊?看你这五迷三道的模样。”

    展卫打掉陆元的手,正色道:“胡说八道。我与沈女郎只是朋友。”

    陆元将信将疑,加重了语气:“你明白就好。下月可是阮阮的生日,你届时莫忘了,得用心备一份礼。”他拍了拍展卫,语重心长:“阮阮这样的才是值得娶进家门的好姑娘,模样好,关键是性子好,又家世清白,你家中父母双亲也喜欢。”

    “更重要的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要是敢伤她的心,我一定不放过你!”

    展卫垂下眼睛。他不是不知道阮阮的心意,可是自己并无相同心意回应:“在我心中,阮阮与沈女郎一样,都是朋友。”

    陆元听了狠狠一拳捶在他胳膊上:“怎么能一样!你认识阮阮多久,认识沈流纨才多久!”

    八十一日,两月零二十日有余。

    沈流纨脸上带着大功告成的欣慰一笑。这笑容温婉,面色娇柔,残灯下一看,美得让人怜惜。泛青双手之间抓住的一块黑雾却阴气森森,让人不寒而栗。

    她轻轻一抖,空气中现出淡淡波纹。脸上、手上的细小伤口皆已结痂。

    白浮飘到门口,扒在门框上,一动不动盯着沈流纨。

    她的目光流连在黑雾之上,灿灿晶华与沉沉黑气,对比鲜明。

    鬼衣铺开,裹上身体。

    沈流纨只觉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如被银针刺扎,冷入骨髓,痛彻心扉。她挣扎打翻了织机,乒乒乓乓一阵响动。她摔倒在地上,双手双脚如痉挛般扭曲。

    可是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一身肌骨如被重铸。

    当她再站起来的时候,白浮觉得自己后背都凉透了。眼前这个人,比鬼还像鬼。

    沈流纨从未觉得身体如此轻盈过,足尖点地似乎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她动动右臂,完好如初。蜷起手掌,轻轻一划,石头砌成的墙壁应声粉碎。白色齑粉扑簌簌下落。

    鬼衣加身,永不可脱。透肉跗骨,炼全身经络。可得轻盈之身,可得无穷鬼力。然,邪魔外道,如何取,如何还。才是天道昭彰,报应不爽。

    她眼波流转,娇声而笑。谢琅,我就要来看你了。

    白浮不明白,这么清秀的脸之下怎会有一颗如此狠毒的心。

    “你真是心狠手辣。”他咂着嘴,在沈流纨的衬托之下,他觉得自己都可以被称为“正义之士”,于是补充了一句:“果真是最毒妇人心。八十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因为你要报一己私仇。你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便不是命么?”

    沈流纨一声冷嗤:“他们本就是将死之人,我不过让他们提前了两三天而已。”

    “呸!那你利用展卫,设计让他们自相残杀,那些军士呢?他们可不是死囚!”

    沈流纨笑得更加娇媚:“你放心,天道轮回,我逃不掉的。”她勾了勾手指,白浮便不自觉飘过去,被她扼住咽喉:“走,跟我去建康。”

    越五日。展卫来到归正里,拎着一盒糕点,旁边跟着一个小贩,扛了一袋大米。他举手尚未拍门,只见大门上落了一把铜锁。

    细细看了窗户,窗棂上一层灰。

    他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心中失落如枯叶离枝。怎,又不告而别?是否还有机缘再次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