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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叶小舟越驶越近,高展明看清了船上的两个人。年轻的那个相貌生得极好看,高展明一眼看到他,脑海中便浮现出“面若冠玉”这四个字来。他不仅相貌英俊,且面目和善,脸上挂着几分笑意,使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来。他身上的衣着也十分华丽,一看便是有身份的权贵子弟。而年长的那个,一看便是个文人,他站在那里,岩岩若松,占尽风华,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相貌,已被他的气质所折服。
高展明正疑惑来者何人,却听身旁的高华崇冷冷道:“这不是永王之子和苏翰林吗?”
高展明一愣:永王之子和……苏翰林?苏翰林?!当今的翰林学士里有几位姓苏的?!难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苏瑅!
小舟距离画舫只有约莫三丈的距离了,被称作永王之子的年轻人放下手中的桨站了站起来,含笑道:“原来是安国公家的二爷。”他的目光在高展明身上转了转,道,“这位是……”
高展明忙行礼道:“在下高展明,字君亮,见过李公子和苏翰林。”
“哦?”永王之子略惊诧地一挑眉,似乎对高展明的名字感到有些新奇。他顿了顿,笑道:“哦,原来是君亮兄弟,幸会了。”
而那位苏翰林始终坐着未动,此时目光也落到高展明身上定了定,然后清清冷冷地向高展明和高华崇二人点头示意。翰林学士在内廷供奉,不计官阶品秩,也无官署。然他虽无品阶,却是实实在在的朝廷命官,而高展明和高华崇虽是权贵子弟,却并无官爵在身,所以他不必向二位高家公子行礼。高展明原该向他行更大的礼,只是毕竟今日是在郊外,而苏瑅并未着官服,因此他才作罢了。
高华崇向站在船头的船总比了个手势,那船总便下令让所有纤夫停止了拉纤。画舫在御河中央停了下来,小舟漂进,在画舫边上停了下来。
高华崇道:“你们为何在此?”
永王之子道:“今日乃是端午佳节。我刚回京城不久,正巧内阁今日也放了苏大学士的假,我便约了他出来,想到这御河上看看老百姓龙舟竞渡的盛景,没想到这京城里似乎没有吴越一带赛龙舟的习俗,且御河被官兵给封了。我向他们求情了几句,说我难得有机会来一趟京城,请他们让我到御河上走一遭,好歹过过干瘾。官兵便通融我和苏翰林进来了。原来是诸位兄台在此游玩,但愿我们没有打搅几位的兴致。”
高展明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也不知是否他有心了,他总觉得永王之子在暗讽高华崇扰民之举。永王之子之所以能泛舟进御河,大抵是凭了他的身份,那些官兵不敢阻拦,高展明便不信他先前不知是高华崇派人封锁两岸。不过他这话说的极是客气,便是有嘲讽之意,也不大能听得出来,看来他是个会说话的。
高华崇淡淡一笑:“今日我们宗学休假,平日里学业劳顿,难得有此机会,我便请学中诸位子弟出来游览御河,只愿我没有坏了二位的游兴。”
永王之子恍然大悟:“难怪我听画舫上传来歌舞之声,好不热闹,原来是高家宗学子弟全在此处了。京城果然是京城,京城的子弟好雅兴,我在襄城时,宗学中的子弟尽是些无趣之辈,往日休假,只知在府上睡觉,哪会有游河观景的兴致。高二爷实在是个风雅之人,在下钦佩。”
高华崇客气道:“既然相遇,便是缘分,不知李兄和苏翰林可有兴致到我的画舫上来,一起喝酒作乐。”
永王之子笑眯眯道:“哎呀,我说了这么久的恭维话,就是等高二爷这一句呢。高二爷相邀,实是在下的荣幸。”
高华崇道:“苏翰林怎么说?”
苏翰林看了永王之子一眼,终于起身:“恭敬不如从命。”
船工将永王之子和苏翰林的小舟拉近,永王之子轻轻一跳便上了画舫。苏翰林亦跟着风度翩翩地跨上船。
高华崇因方才的事被永王之子和苏翰林打断,虽出于礼节请他们上船,可难免还拉着脸不大痛快。
永王之子始终是笑笑的:“我方才看见你们兄弟二人聊得正欢,是什么有趣的事,你们抛下一船的人到这里来说?不知能否叫在下也听听。”
不等高华崇开口,高展明率先道:“只是喝多了酒,到舱外来吹风醒醒神罢了。”他要彻底断了高华崇那条心,他不会再给高华崇侮辱自己的机会了。
高华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向永王之子道:“李兄,我记得你是上月月中进京的?我倒不知,你竟认识苏翰林。”
这苏翰林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苏瑅。高华崇他们这些权贵子弟,和科举出身的寒门士子说不上是不共戴天,可好歹也是难以亲近的。一向是桥归桥路归路,只有虚与委蛇的情分。永王是先帝的嫡亲弟弟,和高家亦有姻亲,怎么也算是站在权贵这边的。而永王之子竟在端午节和苏瑅一起泛舟游御河,这样看来,好像私交竟是很不错。
永王之子笑道:“我和苏翰林也不过认识了几天而已。我这些年走了不少地方,等六月办完了圣上的大寿,我就要离京了。这次离京,我想去蜀郡走走,苏翰林是蜀地出生的,我想向他请教蜀地的风土人情,因此今日缠着他陪我来游御河,没想到就遇上你们了。”
高展明听了这话,终于知道这位永王之子究竟是何人了。永王李璘的嫡长子名叫李景若,这李景若本该是袭承永王爵位的,然而他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人物,不甘长居襄城,自幼喜欢浏览名山大川,听说他十六岁时便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独自一人策马游遍了整个河南道。如今他已是二十三的年纪了,尚未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朝廷封给他的官职他也辞谢不拜,只一心四处游历,已快将全国的山水走遍了。李璘也知这长子无定性,一心只在游山玩水上,对于袭爵一事丝毫不感兴趣,因此已放弃对他的管教,三年前改将次子李景荣立为世子。这李景若上月进京,是为了六月皇帝大寿,而进贡礼品来了。
高华崇也知李景若爱玩的心性,料想他即便巴结了苏瑅,怕也无关政事,因此便不再追问下去了。高华崇道:“船头风大,不如我们先入舱再谈。”
高华崇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瑅也不客气,提起衣袍跨入船舱之中。李景若的目光在高展明身上滞留片刻,对他盈盈一笑,亦跨入舱内。高展明懒怠再与高华崇纠缠,紧随其后进舱。
方才船突然停了,船舱中的权贵子弟们就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如今高华崇领着李景若和苏瑅进舱,他们便纷纷议论起来。
苏瑅和李景若在高家嫡系子弟这一边找了张空桌子坐下。高展明回到位置上,高天文惊诧地与他嘀咕道:“李景若?苏瑅?他们怎会在此处?!”
高展明心中一动:苏翰林果然就是苏瑅!久负盛名的苏瑅,竟然在此地让他遇到了!苏瑅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大文豪,若是今日有机缘在苏瑅心中留下印象,日后得他指点几分,是件极荣幸的事。
他的目光立刻来到苏瑅身上,却见苏瑅也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而坐在苏瑅身旁的李景若则端起酒杯遥遥对他敬了一杯酒,仰头一口喝完了。
高天文道:“真奇怪,这两人怎么凑到一起去了?对了,方才子辉叫你出去做什么?”
高展明收回目光,道:“没什么。只是聊聊明日的事罢了。”
高天文担忧道:“明日的事,你可都操办好了?”今日高华崇摆下如此大的阵仗,对于明日筹办酒席的高展明而言,也是一种无形的压迫。两相对比,只怕高展明输去太多。
高展明笑道:“堂哥放心就是。”
高天文见他如此态度,也便不问了。
此时方用完午膳,女伎们并不继续表演,而是四散开陪着纨绔子弟们饮酒下棋作乐。
一名头戴牡丹红花的女伎并未与纨绔子弟们一处,而是在大堂中继续弹着琴。一名叫高蓉的子弟朝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道:“哟,这不是艳满京城的李兰姑娘吗?往日学中休假,我到你们风华楼来,想见姑娘一面都是千难万难。今日可真是托了二爷的福,能再睹姑娘芳容啊。”
另一位名叫贾浒的弟子道:“李兰姑娘?我也听说过你的大名,听说你的诗词是一绝,不如你现作一首词唱来让爷们听听。”
李兰笑道:“诸位爷们都是见多识广、才高八斗之辈,奴婢怎敢在诸位面前献丑?不过诸位爷想斗个乐子,奴有个提议,只是不知爷们肯不肯卖奴这个面子。”
四周一片起哄声。
高展明的目光投到了这个名叫李兰的女子身上。他先前打算请风华楼的女伎班子为众人表演的时候就听说过,李兰是风华楼的花魁,京中多少子弟为她豪掷千金只求美人一笑。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只见她柳眉如烟,目黑如漆,齿白肌莹,不过略施粉黛,却要更胜过旁人浓妆艳抹万分。
有子弟大声叫道:“说来听听!”
李兰摘下头上别着牡丹花的发簪,俏皮地笑道:“奴今日不作诗,却想要听诗。奴斗胆定个题目,今日是高二爷做东请诸位和奴婢们共度佳节的好日子,诗的题目便限定于今日所见所闻。先说好,奴才疏学浅,诸位爷们做的诗好不好,奴不敢妄加点评,可谁的诗最讨奴喜欢,奴便将这支牡丹发簪赠予他。”
这李兰是风月场里走惯了的,最会挑起男人情绪。这些子弟们年少气盛,被她一笑已笑酥了半边身子,纷纷应和,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念出几句乱七八糟的诗来。有的作诗论端午,有的论美酒,有的论美人,因是临时所作,韵也不押了,句子也不工整了,有人甚至连字数也凑不上。
每有人念一句诗,李兰便拊掌称好,或点评几句,却始终捻着手中的牡丹发簪不动。
高华崇不紧不慢道:“苏翰林,听说你的诗文是极好的,不如你也作一首,令我们长长见识。”
苏瑅淡然道:“高二爷见谅,我今日未有诗兴,只怕做不出什么好诗,便不令诸人见笑了。”实则他只是不屑于与这班子弟玩耍罢了。此地属他年纪最长,他还是朝廷钦命的翰林学士,却与一班年轻的权贵子弟们为了一个女伎斗诗,实在自降身份。
高华崇也不为难他,只是嗤笑了一声。
就在此时,高天文搡了一把高展明,轻声道:“君亮,你的诗文一向不错,你可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