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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采薇和宜芝起来洗漱完毕,一起去上房服侍太夫人用饭,方到了门口,却见王嬷嬷出来说是太夫人因昨晚睡得晚,这会子还没起来,请两位姑娘自用早饭。
二人回去用过了早饭,宜芝便道:“我要去看看二伯母,你去不去?”
采薇点头道:“二舅母身子不好,原该去问安的。”
二人各带了两个丫鬟跟着,宜芝走着走着,想起一事来,“昨儿太过忙乱,忘了跟你说,如今二姑母也住在咱们府里,带一个表弟两个表妹住在西边那处小跨院里,就在三姑父接你回去那一年,二姑父过世了,二姑母既无公婆,小叔子又去了云南任上,她便带着儿女回了府里来住,因这几日正是二姑父的三周年祭日,她带着表弟表妹回乡祭奠去了,过些日子就回来。”
周采薇与这位姨母只见过几面,略问了几句,又问道:“不知大姨母身子可好?”
“前几日大姨母带着表哥们来看过祖母一回,想来身子康健。”
表姊妹俩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慢慢走到卢夫人所居的正院,行到正房前命丫鬟先去通报一声,不一会儿就见宜蕙亲自迎了出来,将二人请进去。
二人见卢夫人虽仍是一脸病容,但眼中却再没有之前那种哀恸,反透出一种淡淡的神情来。
卢夫人靠坐在床上,招招手让采薇坐到床边上,拉过她手道:“好孩子,昨儿委屈你了,我病了这么些日子,竟没能顾得上你,你父亲曾特地写了一封书信来,将你托付于太夫人和我,是舅母对不住你,不但昨儿让你受了委屈,日后也不知能不能护住你一二。”
周采薇先时虽是和五太太住在一起,和忙于理家的卢夫人相处不多,却也知道自已这位二舅母为人是极好的,品性刚直,处事极为公允,将一个伯府掌理得井井有条。便微微笑道:“舅母言重了,昨儿不过是些小事,倒是舅母这些日子虽然心中难过,可更要保重身体,便是为宜蕙姐姐,舅母也要保重才是。”
卢夫人拍拍她的手,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太夫人来看夫人了!”
卢夫人连忙便要挣着下地来,采薇和宜兰都忙上前来搀扶,几人正在这里忙乱,罗太夫人已经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不让她起来,仍命她在床上半躺着。
“我本就是来看你的,若是这么一折腾又着了凉,那我岂不是来给你添病来了,快躺下,盖好被子。”
三姐妹急忙给太夫人请安,老太太问了几句卢夫人的病,看了三个孙女一眼,“今儿天气好,你们姐妹去后园子里逛逛吧。”
三女便知太夫人这是有话要和卢夫人讲,而且多半是和那个外室有关。宜蕙虽然极想留在这里听祖母要说些什么,可到底不敢有违祖母的话,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宜芝她们出去了。
不想罗太夫人开口所言的却是另一件事儿,“有一桩心事老早就在我心里存下了,本想前些日子就跟你提的,只是我病着,你也病着,这件事也就耽搁下来了,可是如今却是不能不提了。”
“你是我的嫡长媳,嫁到我们赵家近二十年,无论是孝敬舅姑还是掌家理事,样样儿都是极妥帖的,还给我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孙儿,只可惜我那小孙子福薄,养到两岁上就去了,若不是这些年硕儿长年累月的在福建镇守海防,你必定还能再给我添上几个孙子。”
卢氏一听婆母提到自己早夭的儿子,本已干涩的眼睛里又淌出泪来,若是她的钦儿能好好的活着,便是再冒出七八个奸生子来她也不放在心上。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这儿女缘都是命,如今你身边只有一个蕙姐儿,到底是个姑娘家,将来是要出门子嫁到别人家的,不能承继嫡长这一房的宗祧,硕儿又是我最看重的嫡长子,总不能就这样让他绝了后,倒不如给他过继个儿子,立为嗣子,便是你老了也有个依靠。”
卢氏也是大家族出来的,这些日子虽在病中,可也大概知道这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况她婆母又来跟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她若要过继个儿子来,只怕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她拿着帕子抹了抹眼睛,“不知道母亲觉得哪位侄儿与媳妇有这母子的缘份?”
太夫人长叹一声道:“说起来我通共五个儿子,只硕儿和老四、老五是我亲生。老大是庶长子,因着当年袭爵的事儿和咱们嫡支向来是面和心不和。老三也是个庶子,活到十四岁上就去了,连亲也没成。老四是个不成器的,至今除了个庶子,竟连个嫡子都没有,硕儿虽是行二,却是这伯府里的嫡长子,他的嗣子怎能是个庶子出身?”
“何况,老大和老四都只有一个儿子,不管是嫡子还是庶子,便是他们愿意过继,咱们也是万万不能要的。这么一算下来,就只有老五家有两个儿子,还都是嫡出。那两个孩子又都是极好的,明理懂事,很是知道读书上进。我已经问过你五弟五弟妹,他们也都是愿意的。”
卢氏心中冷笑,这能不愿意吗?只怕过继这主意便是五太太跟太夫人提起的。
太夫人见卢氏不说话便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如今府里是个什么样儿情形,想来你心里也是明白的,便说如今你们二房的情势,你是必得给硕儿过继一个正经的嗣子的。”
卢氏神色一变,隐约猜到太夫人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嘴唇轻颤,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罗太夫人看着脸色憔悴、神情委顿的嫡长媳,叹道:“昨儿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我也没想到硕儿他竟会干出这等荒唐糊涂的事来,竟在外面养女人,还弄了两个孩子出来!”
“如今人家找上门来,若只有那么个女娃儿,随便给她几两嫁妆银子打发了也就是了,便是不认也是使得的,可是偏她还有个哥儿,虽然没名没份的只是个奸生子,可若是人家告到衙门里要分家产,依着新改的律法,便是户籍上没他的名字,奸生子也是有权分产的。若你有嗣子,便只给他嗣子的一半家产,若你没嗣子,则你们二房的产业除了蕙姐儿的一份嫁妆,余下的便全是他的。”
卢夫人只觉得心中气苦,她不知是哪个混帐东西改动的律法,她在家中孝敬舅姑,主持中馈,操持着一家老小上下百十多号人的衣食住行,还有与各府的人情往来,劳心劳力、任劳任怨。更何况,若非她娘家的助力,她夫君赵明硕也不会在仕途上这般顺风顺水,一路升到了将军之职。
可那个姓胡的贱人都为这府里做了什么,一个出身娼门的□□,不过是爬上了她夫君的床,侥幸生了个儿子,竟然就要大模大样的来分走他们二房的产业?那她这么些年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全是替这些下作之人做嫁衣裳不成?
太夫人如何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就是她也觉得这新改的律法实是狗屁不通之极,就是给她们这些正室夫人心里添堵的。可是再对这律法咬牙切齿又能如何,这世道还不是那些制定律法的大老爷们说了算,她们这些家中妇人除了在心里骂上几句,又能如何?
她握着卢氏的手,继续道:“何况便是不论分产之事,那两个孩子咱们只怕也得认下来才成。”
“母亲!”虽然卢氏心中也不是没想过此种可能,但听婆母直接这样说出来,卢氏还是悲愤道:“难道母亲真要认下那两个孽子吗?倒不是我嫉妒,若他们的娘,那个胡氏是个好人家的女儿,我万没有不答应的。这些年我前前后后也给伯爷纳了几房妾室,哪个不是身家清白的姑娘家,可这个胡氏,她是个什么出身,勾栏院里出身的粉头,入过贱籍的下贱女子。若她是个好出身,伯爷为何不敢跟我明说纳了她为姨娘,就因为伯爷知道她的出身是放不到台面上来的。咱们又不是那小门小户的人家,不以纳妓为耻,咱们这样的尊贵人家若真让这等女子入了家门,便是姐儿们回头说亲只怕也是多有妨碍的!”
太夫人长叹一声,“你说的这样我何尝不知,可是你不让她进门,难道就于姐儿们说亲没有妨碍?那胡氏早计较好了,昨儿她披麻戴孝、拖儿带女的在我们府门口哭了那么一场,闹得人尽皆知,只怕今儿京中已经传遍了安远伯有个外室儿子。若咱们不认下这孩子,不知道有多少舌头会嚼说你不慈,连伯爷唯一的儿子都容不下,有了这样善妒不慈的名声,只怕将来蕙姐儿说亲也难。”
“更何况,硕儿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嫁给老伯爷十几年,连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这么个儿子,他小时候被他那黑心的庶兄不知道背地里在老伯爷跟前上了多少眼药,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险些连爵位都被那个下作胚子抢了去,幸而他是个上进能干的,硬是撑起了这么一份家业。那两个孩子,尤其是那铴哥儿就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我这个当娘的总不忍心看他英年早逝却没个亲生儿子延续血脉。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和硕儿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那孩子总是你夫君的骨血啊!若是放任他们流落在外无人管教,或是将来行差踏错,入了歧途,说出去也一样是丢他们父亲,丢咱们伯府的脸啊!”
卢氏心中冷笑,再是他的血脉,也是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和我这个正室夫人有甚相干?可她便是心中再不情愿,也明白这两个孩子只怕是一定要留在府中的。“母亲若喜欢那两个孩儿,留下倒也无妨,只是那胡氏——”
“我知道你是想留子去母,我昨儿想到半夜,这法子只怕不行。这胡氏不是个好相与的,若咱们只要了她的两个孩子,把她赶出去,她必不肯依,到时候满京城的闹出去,咱们面子上便好看吗?何况这两个孩子也都大了,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又是从小养在她身边的,这要不见了亲娘,能不闹腾吗?还不如把她索性拘在府里头,横竖咱们府里也不差她一口吃的,只是图个面子上好看罢了。”
“可是她的出身?”卢氏出身高门,又因一事向来最不耻的便是那些品行不端的下贱女子,这胡氏的出身就是梗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那胡氏既敢告诉咱们,一是她说了假话也没用,咱们自能查出来,倒不如她老实交待的好;二是她在府门前那么一闹,无论她是个什么出身,只怕咱们都得认下来。好在硕儿十几年前就给她脱了贱籍,她又是从福建过来的,想来京里的人除了咱们多不知她底细,到时候就说他是硕儿在福建那边纳的姨娘,纵然她出身不体面,可只要旁人不知道,不至于损了名声,也就是了。”
卢氏心中气苦,如此一来,那个野孩子倒是可以认祖归宗,一下子从个奸生子摇身一变成了个伯府少爷,那胡氏也得了个姨娘的名份,她那好夫君既保住了名声又有了亲儿子,便是太夫子也多了个亲孙儿,真真是他们一个个的都得了好,可是她这个元配发妻呢?
太夫人见她也不说话,只是怔怔的掉泪,不由得亲自拿了帕子替她拭泪,“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咱们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硕儿既然十几年前就给她脱了籍,却一直没正式纳了她,想来在硕儿心里也只是想拿她一直当个外室养的,等孩儿们大了,给他们些钱男婚女嫁,分出去过日子,不想让他们和咱们府里有什么牵扯的。没成想,他突然就得急病死了,这才让那个女人找上门来。”
“就算咱们认下那两个孩儿来,也不过是庶出,那女娃儿到时候随便许个人家,公中依例出些嫁妆也就打发了,并不要你费心。这爵位自是给你的嗣子,断不会给他一个庶子,最多二房的产业分他一半也就罢了。到时候你自有嗣子可以依靠,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那母亲的意思,是想把锐哥儿过继到伯爷名下?”
锐哥儿是五老爷的二儿子,自来长子都是不过继给人的,若要从五房这一支选,那就是赵宜锐了。
罗太夫人却摇了摇头,“不是锐哥儿,我想让你过继铭哥儿。”
卢氏心中一惊,虽然这两个侄儿都已经大了,断不如过继幼儿还能养得熟些,可这舍长取幼,放着幼子不送却把自家的嫡长子送来过继,这也太招人眼了罢!五房为了这么个三等超品的伯爵,真是连嫡长子都舍得送给别人当儿子?
太夫人却道出原委来,“那胡氏生的铴哥儿今年都十四了,锐哥儿才十岁,总不成又弄个庶长子出来,自然要选年岁比他大的铭哥儿才好,无论嫡庶还是长幼都能压得住他。”
便是上旨请求袭爵,也更容易些吧,卢氏心道。想了想,还是问道:“母亲是想让铭哥儿袭爵?”
罗太夫人点点头,“铭儿过继给你们二房,他就是你的儿子,便是袭了爵,也仍是你们二房的爵位,何况蕙姐儿若有这么个伯爵兄弟照应,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卢氏自然也希望这爵位仍能留在他们二房,只是……,“铭儿虽然年岁大些,可到底还不到十五岁能承爵的年纪,况他又是过继,若是四叔那边……”
“你放心,我会亲自上表为铭儿请封袭爵的。这爵位是祖宗们和硕儿拼死拼活,拿命挣下来的,万不能交到老四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手上,让他给败坏了。”
太夫人一提到四老爷赵明硙就是一肚子的气,“从小儿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文不成武不就,只知道跑马听戏,明知道当年那个庶出的孽障险些把他嫡亲二哥的爵位抢了,居然还整天和那边混在一起,硬是吃了人家算计,被大太太的两姨表妹迷晕了头,弄回来个未婚先孕的柳姨娘,气死了我给他寻的好媳妇,至今内闱不修,连个嫡子都没有,这样的混帐东西哪里配袭爵。”
“既是你同意了,我这就去和族长说,后日是个好日子就开了祠堂把铭哥儿过继到硕儿和你名下。等把这过继的事儿一了,再让胡氏给你敬茶。”
卢氏知道她婆母为什么极为不喜四老爷,就因为四老爷是个宠妾贬妻的,她孝敬了罗太夫人近二十年,知道她婆母是最不喜妾室的,从来没像别的婆母那样主动的往儿子房里塞过人,况二老爷又长年不在府里,因此婆媳间相处的到是不错,没成想如今却是她这个最不喜妾室的婆婆要逼着她认下胡氏做姨娘。
“母亲,我知道这碗茶早晚都得喝,可我就是心里头——,我心里头堵得慌啊!母亲!”
罗太夫人想起她自个早些年的情形,忍不住眼睛也红了,“娘知道你心里苦,娘也知道这事儿恶心,可纳妾、外室这些恶心人的事儿,哪个正房太太没经历过呢?现在这些个富贵人家的老爷们哪个不是姬妾成群,甚至连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都不守,不等嫡子降世就先让庶子爬了出来!”
“想当年,我有娘家撑腰,我那婆母还不是把她侄女儿硬塞给老伯爷,让庶长子抢在前头出了世,果然到后头袭爵的时候闹了好一场气,险些连爵位都给他抢了去,可最后呢?我就是再不想见那个庶孽,还不是得让他继续住在这伯府里,每天忍着恶心见他到我跟前来请安。娘跟你说,咱们做女人的,摊上这些事,也只有一个忍字,谁让咱们是女儿身呢?男尊女卑,这女人啊,生来就是忍辱受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