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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周采薇再住到这伯府里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起先还有人不时的替她惦记她的嫁妆怎么还没送过来,等日子一天天过去,却连个嫁妆的影子都看不到,便有人怀疑多半那送嫁妆之人贪了她一个孤女的嫁妆跑了,或是压根就没有专人给她送嫁妆这回事,她爹留给她的那点子奁产早被五老爷去眉州周家帮着料理周老爷后事时给吞干净了。
不想此时却忽然听得这几十只大箱子已然送到了大门口,不少人心里就又活泛起来。
太夫人扫了一眼众人,吩咐道:“请几位老爷陪那位先生进来吧!横竖我老婆子年纪一大把了,倒也不用避讳他。”
听话听音,几位太太忙带着少爷小姐们就要告退,独周采薇与卢夫人双双被太夫人叫住了,“薇丫头,既是你的妆奁,你且留下,还有二太太,也留下来在屏风后听听罢。”
过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便见伯府的三位老爷们陪着一个青衫短须的男子进到上房。
这些日子周采薇没少听人在她耳朵边嚼舌根,话里话外的打探她那正运在路上的嫁妆,任这府里如何传开来些风言风语,她只不理。在她心里是从不曾怀疑耿家叔叔会有负父亲所托,她更相信父亲识人交友的眼光,她父亲在日,曾对她言道,他平生虽交游广阔,然知已却只二三,但个个可以生死相托,此生足矣!
此时见耿叔叔果然依约前来,心中实是欢喜无比,急忙上前见礼。她虽离开眉州还不到两个月,却已无比思念故土,此时再见到耿家叔叔,直如见到亲人一般,只恨这堂中所坐之人太多,不能同耿叔叔多叙上几句话,他便将正事交待完毕要出到外院。
且不说周采薇如何依依不舍的送耿先生出了垂花门,单说那二房的卢夫人一回到自己的正院房中,她的独女宜蕙便迎了上来,给母亲亲手捧了一杯茶后,便问道:“母亲,那位先生当真是给周表妹送妆奁来的吗?”
卢夫人点点头,见女儿一脸好奇,心知她更想问些什么,便故意住嘴不说,看女儿在那里纠结半天,才红着脸吞吞吐吐的道:“娘,孩儿知道不该这么问,可孩儿就是想知道,周妹妹她的妆奁到底有多少?”
卢夫人佯怒道:“这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该问的吗?”
宜蕙忙道:“娘,孩儿知错了,实在府里这些天关于周妹妹的妆奁传了好些话头子出来,孩儿这才有些好奇,不想却惹了母亲生气,孩儿以后再不会这样多嘴了。”
卢夫人见女儿如此乖巧懂事,又是这般的体恤孝敬她,不由将女儿拉到怀里,抚慰道:“若依着规矩,未定亲出阁的女孩儿家是不兴提嫁妆这些的,只是咱们家你父亲没了,娘再想长长久久的陪着你,也不能陪你一辈子,有些事现在就该跟你提点一二,免得你将来出了门子,对内宅中之事一无所知,不免被人算计了去,吃亏受气。”
宜蕙依偎在母亲怀里,只觉无比心安,“母亲要提点女儿什么,女儿一定好生跟母亲学着,将母亲的教诲句句都牢记在心,一辈子都不会忘!”
卢夫人轻抚她背道:“倒也不是什么教诲,娘只是想跟你说道说道你周家表妹的妆奁,便是你不问,娘也会跟你说的,实在是——,实在是……”
“怎么了,娘,难道周表妹的妆奁少得可怜或是真的被人给吞了吗?”这些时日,府里不少人可都是这么传的。
卢夫人摇摇头,“你周家姑父可不是一般人,当年乃是三元及第的头等才子,想他在朝为官十数年,能做到官至二品的一方大员,定是个不寻常的。他既托了这人来送他女儿的奁产,那便是个靠得住的。你姑父就采薇这一个女儿,又怎么可能不给她备下一份风风光光的嫁妆呢?”
宜蕙偏着脑袋不解道:“我听人说周姑父将大半家产都上交国库了呢!”
卢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周姑父原本是有两个儿子的,可惜长到十几岁上双双没了,你姑母因此一病不起,虽然还有你周表妹在,可周家到底成了户绝,依律,只有女儿的户绝之家是要将家产的一半上交国库,余下的一半以归其女*。听那位耿先生说,你周姑父早在自己临去之前就已将一应家产安排妥当,周家共有三百六十多顷**田产,你周姑父除了将三百五十顷良田上交国库外,竟还又给国库捐了五万两白银,算下来竟是一共捐了二十多万两银子给朝廷。”
“余下的家产大约还有八万多两,你姑父给老太太孝敬了约值万金的重礼,府里各房也各送了一份厚礼,四房合起来只怕也值万金,余下六万两的家产便留给你周表妹做了嫁妆。”
宜蕙不由惊呼道:“想不到周姑父家如此富贵,捐了那么多田产银子出去,周表妹还有这么丰厚的一份嫁妆,若是周姑父不捐那么多的话,周表妹的嫁妆岂不更是多了去了,嗯,足有十几万呢!姑父怎么不再多留些产业给表妹?”
卢夫人听了这话又在女儿额上点了一记,“若是你周姑父是个高寿的,便是给你表妹再多嫁妆也不怕,可如今呢,你表妹是个什么情形?父母俱亡,兄弟早死,只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若是你周姑父再给她留下个十几万的嫁妆,就犹如一个幼童手里捧着个金元宝行走于闹市,你看看可能守得住不被人夺了去?”
“表妹怎么无依无靠了,她在咱们家住着,有谁敢欺负了她去。”
卢夫人反问她,“那若是这府里的人欺负她呢?仗着亲戚的名头欺她一个孤女,将她的嫁妆全给吞了去,她又能找谁说理去?”
“这——”宜蕙还是有些不能相信,“大家都是骨肉至亲,何况咱家又不缺钱花,何至于要对表妹一个孤女做下这等,这等夺人妆奁的下作无德之事。”
卢夫人眼神有些复杂,“看来是娘之前将你护的太好了,好在现在让你知道人心险恶倒也不晚。便是骨肉至亲又如何,真到了利字当头时,便是亲兄弟之间也是斗的你死我活。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府里,你大伯不是你祖母生的,只是庶出,却想凭着长子的身份抢了你父亲应袭的爵位,若说他们不是一个娘生的所以不亲,可你四叔、五叔总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如今为了这个爵位还不是争得跟乌眼鸡似的。你五叔甚至为了这个爵位宁愿把自己的长子过继给我当嗣子?”
“更何况,咱们家面上看着光鲜富贵,其实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我掌了这么些年府中的中馈,还能不明白家中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娘如今也不妨和你说说,咱们府里的田产共有五百顷地,其中四百顷是功勋田,等这伯爵的爵位袭到头了,是要被收回国库的,还有一百顷地是祖上分了两次家后剩下来的田产。每年地里的出息不过两万银子左右,再就是五、六间铺子,年入也就是七、八千两银子,可这府里因生齿日繁,又要守着祖上的一应规制,每年的花销却要三万多银子才够,年年都要你父亲再补上七、八千银子方才够用。”
“可如今无论是你四叔袭爵,还是你嗣兄袭爵,他们都是没个官职的,便是任了官,也不能够如你父亲那般是镇守海防的一员大将,能得来那么些银子。每年花费所需差的这七、八千两银子还不知从哪里找补呢?便是动用库里的存银,可库里祖上所余的存银也只剩下七万两,还有十位哥儿姐儿的大事没办,不管日后是谁掌家理事,都得有得烦。”
“再者,咱家如今看起来还算是家大业大,可若一旦爵位到头了,或是那些没爵位的,其实手里并没有多少产业。设若现在分家的话,除了有爵位在手的那一房产业多些,其余三房所能分到的只是那一百顷祖产的四分之一,再加一、二个铺子,算下来一年最多也就二、三千两银子,哪里还能再过上如现今这等富足日子。”
“要知道咱们府里这几房,每年的花用至少都要五、六千两银子才够,你大伯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也不管当日为了和你爹争爵之事闹得那般难看,硬是厚着面皮抬出‘父母在不分家,要孝敬嫡母’的幌子死活赖在这府里不肯分出去过。把争爵之事都推到他姨娘和你□□母头上,说他心里头是一心孝敬嫡母的,若是你祖母不认他这个儿子,定要赶他们出去,他就合家吊死在这府门前。若不是他们这般没脸没皮的混赖着不走,你祖母可是早想把他们一房分出去的。”
宜蕙头一次听她母亲如此细致的跟她讲这些伯府中的隐秘,不由听得有些愣神,好半晌才问道:“是因为这个,所以四叔和五叔才要想着方儿的来争这个爵位吗?”
卢夫人点点头,“你曾祖父因功获封的这个三等伯爵可世袭五世,到你父亲这里是第三世,还能再袭两世,自然是人人都想要的。其实说起来伯爵的俸禄也没多少,就是多了那四百顷的功勋田产,一年多入一万五千多两银子,可你周表妹的嫁妆就有六万两银子,能不让人眼红吗?”
“更何况,她这值六万两银子的妆奁置办的也有些不大妥当。你周姑父留给你表妹的是眉州五顷中等田,并一所老宅和眉州街上两处房舍共值五千两银子,长安城中一处三进宅子,并周围五百亩荒地,值五千两银子。另有京城你姑母当年的陪嫁,京郊一处三进小院一座并三百亩地,也是五千两银子的产业。再有京中一处绸缎铺子,并正阳大街上两处租出去的店面,共值一万两银子,这些都是置办的奁产,还有陪嫁的几房下人及那几个丫鬟嬷嬷,不过一个小匣子就把所有的房契、地契、身契都装下了。”
“余下的竟几乎全是现银,那位耿先生送来的那几十个箱子里除了约值五千两的古玩瓷器外,全是一箱箱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一共是三万两白银,其中一万两是给你表妹出阁时的压箱银,还有两万两银子则是托付给我们到时帮你周表妹来置办首饰头面、绸缎衣料、家具陈设等物。”
“这份嫁妆有何不妥之处?”宜蕙听完可是没觉出有哪里不对,她倒觉这份嫁妆拟的还算蛮周全的,样样儿都想到了,只是为何要在长安再置下那么一份产业?
“这第一处不妥的便是你周姑父送来的现银太多了,一下子送过来三万两现银,这现银是最容易被人私吞了的,若是送了东西来,别人想拿了去,总有些不方便处,若是有朝一日再被人认出来,那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或许周姑父是觉得他若是提前为表妹置办好了这些首饰衣料之类的,等到表妹出阁时已全都是旧的款式,不时新了,这才送了银子过来,请咱们到表妹出阁的时候再为她添置。”
卢夫人摇头道:“那也可以用这三万两银子全置成田产房舍,每年入账的银子攒上个三二年,到时候也尽够给采薇添置首饰头面、衣料家具的了。那位耿先生说采薇的这些个产业,长安及眉州那两处你周姑父托了他来代管,每年所入用来交赋税及捐给眉山书院,燕京处的田亩及店铺则托我们府里代为照管,每年出息的三千多两银子便充为你周表妹在府中花用的脂粉钱。你祖母哪里能答应,只说府里自当替她照料铺子田产,可这三千两银子却会每年存下来到采薇出阁时全给她做嫁妆。”
“唉,老太太倒是方正之人,只不知等真到了采薇出阁那一日,这三万两银子还能剩下多少!便是她那另三万两的产业,只怕最多也只能保住一半。”
“母亲,这却又是为何?这些不都是有地契、房契的吗?哪能就这么容易被人吞了。”
“我的儿,你只知有地契、房契等契书,却不知这契书上也是大有学问的。分为官契和私契,所谓官契就是要到官府去存个档,虽则入官契要交十税一的官契税银,可一旦入了官契的田产房产再要易主时,便需经官府确认核实无误,方可过户。不像那私契,因为没去官府上过档子,若是被旁的人将契书偷走卖了,那你的田产房产便都是别人的了。”
“方才老太太因为眼花要我帮她检视那些契书时,我细细看了,陪嫁的那些仆从的身契和眉州、长安两处的产业倒都是入了官契的,便是京都这边,你姑妈陪嫁的那宅子和田产也是入了官契的。可这些房舍和田产每年并没有多少银子的收益,倒是收益极丰的京中那处绸缎铺子和那两间店面反倒没入官契,只是个私契。看那契书上的年日,像是你周姑父才置下不久的产业,想来是新买的还没来得及去顺天府办成官契,若是被人瞧在眼里了,只怕——”
宜蕙摇摇母亲的手臂,“娘,若是三哥哥袭了爵,到时候还是母亲掌家理事,咱们护着些薇妹妹可好?”
卢夫人却是摇了摇头,“便是你三哥袭了爵,只怕这伯府的当家理事之权仍在你五婶娘手里。我如今已是寡妇的身份,要守孝三年,哪里再方便出头露面主持家事,往来应酬各家亲眷,况你五婶娘又是铭哥儿的亲生母亲,她又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只怕便是等我守完了三年的孝期,这中馈之权多半也是拿不回来了,便是我想多护持些薇丫头,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我如今还能做到的,也就是尽力想法将你护持周全,你的亲事我老早就替你谋划好了,你和宇哥儿既是姑表亲,又是小时候时常一道玩的,脾气性情都是彼此知道的,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在娘家时和你舅母之间姑嫂情份甚好,她也是极喜欢你的,你嫁过去后婆婆也不会为难你。还有你的嫁妆,娘也给你筹算好了,你是伯府嫡女,按例出嫁时公中会给一万两银子的嫁妆,老太太已经答应我,等你出阁时公中会再多添一万两银子。”
宜蕙心中隐约有些明白,祖母会多给她这一万两银子的嫁妆多半是为了过继三哥为嗣子的事。“可是娘,若是多给了我,其他姐妹们那里……”
“这倒不用怕,你是正经的伯爵嫡长女,嫁的又是兴安伯世子,到时候我请你舅母给你下三万两银子的聘礼,咱们府里就得一共拿出这么多的嫁妆来才成。到时候除了公中的两万银子,娘当年的嫁妆如今还剩一万六千两银子的产业和东西,娘只要留十顷地养老就尽够了,余下的全都给你。还有这些年你父亲送回来的银子我也攒了有两万两的银子,治下了几间铺面,回头我再把余下的银两全替你置成田产,所有的契书都上成官契,到时候就说是用你舅舅家给的聘礼给你置下的产业。这样算下来,我儿也有五万两嫁妆,娘看这三年下来能不能再给你攒些陪嫁出来,到时候比起薇丫头来也差不了多少。”
“娘!”宜蕙扑到母亲怀里,心里又是感动,又有些难过,“娘,你为女儿如此费心,女儿……”
卢夫人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发道:“傻孩子,娘就你一个女儿,娘不为你费心,还能疼哪个去?”
宜蕙仰起小脸,“可是母亲把大半的嫁妆都给了我,三哥哥那里……”
“我儿放心,我当日就跟老太太说过了,我只你一个女儿,我的嫁妆自然是大半都要给你的,至于你三哥哥,等我寿终时便把身后余下的那些东西全给了他,也算全了我和他这一场母子情份。况这孩子心性倒不坏,不像是个会计较这些东西的。”
宜蕙再不说话,只是紧紧抱住母亲,从小她便少见到父亲,此时更是觉得便是父亲去了,便是她们二房失了这伯爵的爵位,只要母亲还在她身边,她就仍然如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用怕,一切都有母亲在,母亲自会护她周全,会让她不受到半分伤害。
“有娘的孩子是块宝,这句话一点也不假!”宜蕙在心中感慨道,不由又想到已没了娘,爹也没了的采薇表妹,心中同情之意更盛,想了半天,忽然抬头问道:“母亲方才不是说周姑父不是一般人吗?那他既然敢给表妹留下这么一笔丰厚的嫁妆,送来这么多现银,想来也不是没想过保全之法吧?”
卢夫人赞了一句,“我儿聪慧!你周姑父确是想了个好法子来保住你表妹的这笔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