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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神道内狂流乱舞，澎湃的气息肆意冲撞着石壁，就像高山险壑间回旋的江水。原本轻柔的空气现在竟然一寸寸凝重起来，自上而下落向地面，压得人直不起身。</p>
不止是肉眼可见的压力，凌征居然还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p>
血色图腾、红丝灯笼、炸裂的烟火、金色的瞳孔……</p>
凌征的心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从她身上会感觉到一丝远古神力的存在？</p>
她究竟是什么人？！</p>
“红妆！”凌征大喊，额头金光一闪而逝。</p>
灵器一向懂得分寸，作为其中佼佼者的红妆自然早已安静下来，此时听闻敕令，噌然出鞘，在空中划过一条鬼魅的红线，稳稳停在凌征手中。</p>
一瞬间，剑刃红得逼人，俨然护主心切，再没有看戏的意思。</p>
幸而狂流渐弱，怒浪平息，似乎是那份狂躁的力量得到了控制，很快便如潮水般退去。</p>
凌征深吸一口气，再不敢轻视对手，他单手背后，挥剑划过身前，昂首说道：“赤手空拳打不过你，我认输！”</p>
在他对面，少女正左脚蹬着墙壁，用力一拽，终于把头从石缝间拔出来，还没整理衣着，就听见这句理直气壮的话。</p>
少女脸上显现出一个问号，认输？她忽然愤怒起来，臭小子，刚才自己压根还没从墙里钻出来，你到底在对谁说话哪？又擦了擦嘴角，伸手扶两下腰，然后长出一口气，眉目安详，居然心情大好。</p>
凌征一愣。</p>
少女满面春风，随意活动着自己的身体，心想：“好久没有打得这么痛快了！上一次全力以赴，还要追溯到两年前的一天晚上呢。”</p>
那是他教自己打斗技巧的时候。</p>
少女微微叹气，真怀念哪……</p>
凌征只看到少女脸上一时伤感，一时开心；又是追忆，又是惆怅……心想刚才那一下似乎砸得不轻，不知道她的脑子有没有坏掉。</p>
“喂、臭小子！”</p>
少女突然开口，吓了凌征一跳。</p>
“干嘛？”凌征皱眉，下意识回答她。</p>
“真是见好就收。”少女噘了下嘴，一面整理衣装，接着说：“喂，我不跟你打了，让我过去好不好？我又不是什么坏人。”</p>
凌征脸色一沉，五指紧握，心念微动。</p>
地面忽然开始震动。</p>
少女往前方看去，只见远处御神道的出口似乎正在闭合。</p>
凌征又挥一下红妆，目光坚毅道：“不是什么坏人？坏人都这么说！”剑指少女，“不打倒我，你走不了！”</p>
少女微叹，没办法，只能继续打了。</p>
她浑身气势一变，深吸一口气，双唇开合，轻声默念道：“柔骨。”</p>
凌征决定先发制人，他一闪而逝，很快贴了上来。</p>
红妆前刺，少女后退；红妆纵切，少女侧闪；红妆横扫，少女脚步轻灵，身形柔媚如水，拧转腰身，巧妙避开。</p>
凌征五指一松，将红妆换手，脚踏地面，忽然曲臂近身，一记肘击砸来。</p>
少女也抬肘迎上，砰的一声，两人小臂呈十字形对撞，势均力敌，分毫不让。</p>
凌征一跃而起，以少女手臂为支点，反手握剑，一个转身。红妆在他身后画圆，绕过一圈，只剩最后的缺口，——剑刃呼啸着劈向少女纤细的身体。</p>
“叮——”</p>
一声绵长的嗡鸣，是金石交击的脆响。</p>
凌征手臂微麻，抽剑不得，沿剑身看去，忽然脸色大变，——少女居然是用两指钳住了红妆，就像野兽的牙齿勾住主动送上门来的猎物。</p>
凌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心里明白，时至今日，自己还从未发挥出过红妆真正的实力。但他也不是吃素的，多少还能使出些力量！</p>
“爆——！”凌征怒喝。</p>
红光震荡开，“牙齿”悄然崩裂。</p>
“居然破了……”少女喃喃，语气好似有些讶异。</p>
这都没能挣脱？！凌征大惊，全然乱了方寸。</p>
恰在此时，少女脚尖点地，轻灵一跃，身体以一种诡异到极点的姿势扭转起来。</p>
凌征不肯弃剑，正欲出拳迎击，忽然额头一阵刺痛。</p>
抬眼一看，原来脑袋已被少女四指点上。</p>
“剑是好剑，人却不行。”</p>
说完评语，少女握拳砸下，四指三折，外加旋拧之力，明明只是寸劲，却把凌征打得重陷于地面，并且以他为中心，方圆一丈土石皆下沉。</p>
少女松松手腕，似乎对这拳并不太满意，脸上居然还露出几分无奈，自语道：“可惜……柔骨顶多发挥出原先一半的实力。”</p>
她看着自己雪白的手臂，叹息一声，毕竟双臂已经成形，不能再化为柔骨了。</p>
少女弯腰抓起红妆，然后轻灵跳开，不打算趁火打劫，而是发扬了一番自己大家闺秀的修养，耐心地等着凌征从地里爬出来。</p>
在此期间，她将手中红剑一阵打量，似乎对它还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随手丢掉了。</p>
这时，凌征已从坑里跳跃出来，他二话不说，接连后退，全身金光四射，每踩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足印。</p>
四周的空气忽然躁动起来，御神道内再一次乱流涌动。</p>
“呦，除了打拳耍剑，还是个修士？”少女实在有些惊喜。</p>
凌征不答，兀自拉开身架，摆出几个奇怪的姿势，脚下步伐接连变换，像是打一套拳，又像只是在疏导体内的“气”。</p>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p>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p>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p>
——文天祥《正气歌》</p>
人、妖、灵、巫四族皆有修士，靠天地之“气”立存于世。浩然正气之于人，正如山岳河泽之于妖，日月星辰之于灵，苍冥岚渊之于巫。</p>
人族修士需要温养一颗浩然心，有浩然心者，便可无借外力，自生天地正气。</p>
凌征尚未达到这等境界，幸好御神道内正气充沛，他又身为御神道之主，便可尽皆化为己有。</p>
浩然正气共聚于一身，几条金光在凌征脚下相接成圆，随着他的动作，金色光芒愈发盛大，气势越来越强烈，并且一圈圈扩散开来。</p>
“五行属火？还是金色的火焰？最喜欢太阳了！”少女两眼放光，继续喊道。</p>
凌征哭笑不得，他早已紧闭双眼，难以想象此时少女的脸上是哪般表情，居然还能这么轻松。</p>
他两臂撑开，一手向前，一手向后，金光随之流转，很快首尾相连，又忽然落地，像水面上的一圈涟漪，悠然向四方散去。</p>
凌征的脸色越发凝重，他想提醒少女能够重视起来，如果抵挡不住自己这招……她可是会死的！</p>
虽说如此，凌征却在心里叫苦：</p>
自从得到这身金骨之后，来到御神道没多久，他就发现……不仅身体的方方面面需要重新适应，就连那最基本的五行属相都变了！</p>
天地有阴阳，阴阳化五行。</p>
这“五行属相”生来注定，凌征就没听说过有谁是能后天改变的！</p>
原先他的属相是土，心里不很喜欢，因此也一直没怎么练习。现在倒是最喜欢的火了，可是力量又过于蛮横，目前还不能掌控。</p>
不过转念一想，从改变属相到现在，这才过去几天时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光是这么强行驾驭，凌征就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万分痛苦！</p>
少女隐隐感觉到一丝压力，便抬头望着对面这个跳舞的家伙，心想不知道是不是他刻意为之。</p>
少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p>
记得他曾对自己说过，人族可以修炼自己的精神力，如果修炼有成，也可杀敌，至少能让敌人生怯。——这是“天威”。</p>
而羽人又具有龙神的恩赐，他们还可以修炼“龙威”。“龙威”一旦觉醒，便能极大提升拥有者的实力，只是这东西似乎与什么乱七八糟的血脉有关，少女当时听得糊涂，总之两者各有利弊就是了。</p>
可惜他不肯对自己展示，说是平时都练剑去了，天威掌握得还不够熟练，怕泄露踪迹。</p>
只好不了了之。</p>
少女认真端详起凌征，心想：“这小子不像是会接受他人施舍的人，那么……”她感受着空气中的压力，思忖道：“这难道就是他提过的‘天威’吗？看来和杀气是一种东西，只是要比杀气凝重了许多，意念也更集中。”</p>
少女心中一喜，人的潜力果然很大呢！</p>
不禁多瞧凌征两眼，又遗憾摇了摇头。</p>
这家伙修炼还不到家，虽然确实能限制自己几分，不过看他那张臭驴脸，恐怕对自身的消耗还要更大吧。</p>
少女莞尔一笑，不过总算像模像样起来了，那么我也只好表达一下对你的敬意。</p>
她脑袋一歪，两串玉连环悄然响起，竟在原地起舞。</p>
凌征注意到对面有些异样，她终于准备迎击了吗？虽然还闭着眼睛，但是光凭对“气”的感知凌征就能判断出来，对方也使出了同样的手段。</p>
实在是……让他惊讶！</p>
此时，御神道另一边：</p>
少女那双如雪的手臂也灵动翻转起来，像是掌心在牵引着什么。她五指微动，宛若手中抓着两束彩带，翩然纷飞。</p>
姿态优美，犹如一只高傲的天鹅，在湖心跳着一段孤绝的舞曲。</p>
随着少女对“气”的牵引，晶莹的流水不知从何处涌现出来，不仅隔开了两人之间的高温，也化解了落在她身上的重压，同样相接成圆，宛若顺着环绕一圈的水渠蜿蜒流淌。</p>
凌征挥舞双臂，猛然向前一推，身体前倾，金色的火焰终于释放出来，犹如恶龙吐息。</p>
少女也驱使着水流向前，她脚步不停，姿态优雅，圈圈逼近，却不与火焰争辉，而是挤满了御神道内所以的角落。</p>
水与火很快对峙一线。</p>
一面水深，一面火热，沸腾的声音骤然响彻在空中，整个御神道顷刻间便被一团雾气萦绕，再难看清一点画面。</p>
【木铎甲子二十一年，四月十二日】</p>
冰渊外，正午。</p>
纷乱的马蹄印在积雪中踩出一条蜿蜒的小路。武士们只是偶尔活动一番关节，保持身体的灵活，他们一张张粗糙的手掌冷硬地扣在鞘上，目光像刀子一样割开风雪，警惕着可能突然出现的敌人。</p>
队伍中间，有张年轻的面孔，虽然此人的目光也很锋利，皮肤更与细腻无缘，只是与其他几位武士相比，还是显出了未经岁月打磨的稚嫩。</p>
距离上次遇袭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又一次经过这里，高阳心里还是会想起那个温婉的声音。</p>
那么轻柔的声音，不像是个坏人。</p>
“高阳！”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松懈，身边武士厉声呵斥了一句。</p>
“嗯！”高阳马上绷紧了精神，勒住马缰，警惕着脚下那片影子。</p>
避雪洞遇袭一事当天就传回了辕隘，次日清晨，一份千字详情便上报到南院，剩下的事情就不是他们要操心的了。</p>
五队的处分在昨天晚上已经通报下来，倒不十分严厉：</p>
无职者罚俸一月，队长吴舟革职待察。</p>
应对措施却明显加强了许多，巡逻人数加倍，休息时间减半，几个避雪洞也加派了人手，每两个队伍更是安排了一位“烽”字号老兵跟随。</p>
高阳心想，南门对待他们这些士兵还是很体贴的。</p>
自十五岁至今，高阳已经从戎九年。最初只是一个跑腿小卒，经过三年打拼，成为了一名哨骑，第五年又很荣幸地晋升为一名“斥”字号骑兵，直到今年年初，又来到了这里。</p>
他的俸禄也从最初的一月五百枚铜钱，涨到如今的每月三银贝，也就是三千文铜钱。待遇已经相当不错，只是若想拿到月俸一金刀，怕是不太可能了。</p>
一金刀十银贝，整整一万枚铜钱。</p>
在南门军队中，只有兵人才能拿到那么高的俸禄。</p>
其实别说只扣除一个月薪资，就是半年，对高阳来说也不是什么大的损失。南院管吃管住还给养马，一年发两套冬衣，他也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p>
高阳无端回想起自己的身世：</p>
父亲生前也是个军人，先后娶了两个妻子，母亲是父亲的续弦。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也不过才二十四岁，跟现在的他一样大。</p>
一年之后，母亲改嫁，并没有带上年幼的他。</p>
高阳原本还喜欢村里一名女子，可是因为父亲从戎多年，结下了不少仇家，女子心求安稳，经过几番犹豫后，还是决定嫁给一户平常人家。</p>
两年后，高阳休假回家乡时，听说她已经离开村子了。高阳并无什么不满，只是从那以后，心里就没了牵挂，想着要到这地方来了。</p>
来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p>
大家跟在新队长马后，一路上也没人说话，气氛很紧张。高阳突然有些怀念以前的生活，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和同舍的五队一起巡查。</p>
很快避雪洞就到了，接待的人是个高阳没见过的面孔，也不显得像吕齐那么热情了，毕竟每个人的心都悬着。</p>
队长一声号令，大家先后交了缰绳，这才纷纷来到洞内，依次坐下。</p>
高阳煮了壶雪水。坑里火很旺，水很快沸了。</p>
高阳便给大家倒茶。</p>
突然一声巨震，所有人的精神都被牵动起来，一个个脸色绷紧，像许多张被拉圆的弓。</p>
避雪洞内落针可闻，只是那声巨响过后，却并没有什么后续。</p>
“咕咚——”</p>
高阳拎着茶壶，忽然看到有碎土掉在水里，土渣就像化开的墨，很快便将茶水染红了。</p>
高阳仰头看去，忽然感到一阵窒息，心脏险些停跳。</p>
他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避雪洞的洞顶——用之前二哥的话说，是这息壤……裂开了一条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