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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承晟在书房跪了半个时辰,就到了下午去家学的时候,小厮容喜回了胡妈妈,恐误了先生的课。胡妈妈一听有了由头,乐得去劝了魏氏,让俞承晟免了罚。
孰料魏氏这次是真动了气,听得“家学”二字,二话不说,便唤来了容喜,让他去学堂里跟赵先生告假。
胡妈妈面露为难,方才晟哥儿跪下时,她眼明手快塞了一个软垫子给他,可现在毕竟是冬日,地面上寒气重,再跪下去,保不准要坏了身子。
“太太,地上凉,还是让晟哥儿先起来吧……”
魏氏不答话,看着俞承晟反问道:“晟哥儿也觉得娘让你跪在这里,罚得重了吗?”
俞承晟抿着嘴巴不说话,上一次让他跪书房还是两年前的夏天,他初进学里,赵先生布置的功课没有完成,就去和大哥顽,第二日上课交不出功课,浑说自己前日肚子痛,母亲知道了这件事,让他在书房跪了一夜。魏氏对他的教导颇为严厉,就如今日在杏娘房里,他能猜到母亲会生气,却想不到母亲会气到这种程度。
他低下头,小声道:“孩儿不敢,母亲罚我,自当有母亲的道理。”
魏氏听他这话,再打量他的神色,就知他并未心服,只不过是惧于她平时的严词教诲,才不得不如此说。心中掠过一丝失望,再看向晟哥儿,眼中也带了一丝倦意:“晟哥儿,你也看见了,你大伯母……你妹妹差点被三丫头弄死,这才几天,她就让人闹到我院子里来闹了……你祖母自你父亲去了之后,就不待见我们二房了,这次你妹妹出了这么大的事,命差点没了,她就派了吴嬷嬷过来看了几回……这俞府我们是指望不上的……”
“娘……”俞承晟跪在地上,惴惴不安。
魏氏却不去理会他,自顾自地说着:“我知你素日里恼我对你严苛,让你样样争第一,你如何不肯想想,你那几个兄弟,不说你大哥,就算是你二哥和三哥,也是有老子靠的。娘这般对你,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今日咱娘俩把话说开了,你若实在是不肯听娘的话,娘也不勉强你,横竖这俞府再亏我们,也不会短了我和杏娘的吃食,将来等我老了,求你大伯母赏口吃的,想来她也是肯的……”
“娘,我错了……”俞承晟膝行至魏氏跟前,抱住了她的腿,哇哇大哭起来,“娘,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晟哥儿,你读圣贤书,行事作风却与那起子不懂是非曲直的妇孺奸小无异,领着妹妹爬窗头,学得那些窥看的本事。”魏氏一掌击在红木茶几上,“男子汉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岂可做那些偷偷摸摸的小人勾当!”
孙树拈了一块绿豆糕细嚼慢咽,平时清甜的味道,现在吃起来却寡淡无比,她拿起茶盅,抿了一口茶,把嘴里糊作一团的面团子和开,“咕咚”咽了下去。
荷香捧着青瓷茶壶给她续水,看她兴致不高,便笑道:“小姐才吃了饭,若不饿,这点心不吃也罢。”
她眨了眨眼睛,放下了手里咬了一半的绿豆糕,挺直背,双手搭到膝盖上,眼睛滴溜滴溜滑过梅花式洋漆小几上的汝窑美人觚,因是天寒,里头插的是几支锦缎簇的假花,她瞅着那几支花儿直发愣,好半晌,才问道:“哥哥可是去学里了?”
荷香吱吱呜呜:“才儿我去厨房拿点心,瞧见了四少爷跟前的小厮容喜,他说……太太让他去学里给四少爷告个假……”
也就是说,俞承晟现在还在那个什么劳什子书房里。
孙树坐不住了,她现在完全可以相信,俞承晟走之前,告诉她的“娘最多罚我抄几十遍书”是安慰她的了。她对荷香说:“我要去书房。”
“小姐,太太不让你出去,”荷香为难得说道,“你身子还没好,不能吹风。”
孙树想了想,身为一个成年人,她的主意对付起荷香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绰绰有余:“才几步路,我穿暖和点,没事的。你把我送到书房门口就走开,要是娘问起来,我就告诉她,是我把你支走了,偷跑出来的。”
“可是……”
孙树抓起了边上的青花刻丝灰鼠披风,裹到了身上:“快点,天太冷了。”言下之意是,这样的天气跪在地上,会生病的。
原本照顾杏娘的现在还在二房当差的就只有秋鸿一个了,秋鸿摔断了膀子,魏氏就把俞承晟屋里的一等丫鬟荷香拨了过来。二房人手吃紧,这个借口可以让荷香把她送到书房不被处罚。
出了屋子,还不等她细看这院中情景,冷风就一阵紧过一阵。孙树揪紧披风,缩了缩脑袋,开始想念自己那一件件带帽子的羽绒服,虽然是不值钱的旧款,好歹也能挡风。在温室效应的世界里待得久了,还真不习惯这种寒风刺骨的感觉。
荷香穿着一件旧袄,袖边上磨开了,伸出手细瘦的胳膊要去抱她。孙树后退一步,避开了:“我自己走,你在前面带路即可。”
荷香这回倒没怎么坚持,只是蹲下|身子,帮孙树把披风的缎子系好了,细细祝福道:“小姐可要跟紧奴婢了,那地儿往日里没什么人,小姐又是第一次去,岔了可就不好了。”
孙树听了,心下微惊,方才自己在话里多次显露出让荷香带路的意思,倒是有些歪打正着了。她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惶惶了好一阵子,暗自警醒自己,以后要更加谨言慎行。
俞承晟今年已八岁,有了自己的书房,魏氏口中二老爷的书房,却不在这个院子里。杏娘随着荷香过了一条石子小径,进了一个拱门,眼前便出现了一片绿意,在这个萧瑟的冬日里,十分喜人。
孙树定睛一瞧,原来是一丛绿竹,茂盛葱茏。竹林对面的池塘边上,是一片梅林,白梅盛放,丛丛簇簇,开得极艳。她四下打量起来,方觉得这个院子比她住的那个要大上许多,虽疏于打理,却是个雅治的地方。
荷香举步不前,孙树会意,停了下来,道:“你先下去吧,待会儿有人问起来,就说我遣你去取点心了。”
荷香福了福,脸上一阵青紫,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竟然转身就跑,到门口时,被一块凸起的青石绊了一下,连头也没回,踉跄着就走远了,那样子,活像见着了鬼似的。
孙树瞅着她的影子出了神,跟前忽地一个黑影蹿过,她没来得及看清,就听得“喵呜”一声。
转身一看,一只碧眼猫咪跳到了院中的石台上,弓着背,全身黑毛直竖,朝着她露出了尖牙,一副随时要扑上来挠她脸的样子。
孙树一跺脚,猫咪“呜”了一声,跳下石台,埋入竹林中,顷刻不见了。
孙树摸了摸心口,顿觉整个院子空泛起来,风吹竹叶沙沙作响,墙角下,还未化尽的雪,混着泥土,看着很糟心。
她瞅了一眼,忽然觉得墙根下的雪凹下去的印子像脚印的形状,往前走了几步正待看清,忽听得“咯咯”两声轻笑,转身时,一抹血红色浸在如云的白梅里,影影绰绰一个人形,瞧不清正脸。
她手心里出了一把冷汗,抬头瞅了瞅正当空的太阳,胆子壮了不少,往梅林方向走了几步。林子里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心下定了不少,踩着满地的杂草枯枝,进了林子。
待她行至梅林中央,那个人影却突然背过身去,大步跑了起来。
孙树料定这人是故意引她,跟着小跑了一段,果然见到了一栋破败的小木屋。再往四周看时,却并不见那抹红色了。
她惊疑不定地喘息着,耳朵里却钻进来一阵很古怪的声音,细细听了,却是一男一女的说话声,从小木屋里传出来。
“心肝,这些天可是想死我了,昨儿个让长峰给你捎了信儿,我在那假山后头吹了半夜的风,都没见着你,可是恼我最近没来看你?”男人喘息着说道。
“我怎么敢恼爷呢?只不过听说爷院里的那个正得势儿,”女人娇嗔着,“怕来了,污了爷的眼……”
“好如玉,这话又是听哪个奴才浑说的了?”男人哄着,骗着,“我这心里头,可是从头至尾都只有你一个的啊……”
“哼,这话不知道跟多少人说过了……”
“就你一个……”
“别闹,要是有人来了怎么办?”
“哪里会有人过来,二叔死了之后这个院子就被封了,二婶可没那个闲功夫跑过来看这个守林人的废弃屋子,六妹妹还病着呢!”
“哎呦喂,冤家,你轻点啊……”
孙树活了这二十几年,再蠢,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低下头,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着。直到后背撞到了一株梅树上头,梅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
她检查了一遍地上,因为输于清理,如今草儿都枯黄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她和那个红衣人的足印,皆未留下。这下是真的再也顾不得其他,她一咬牙,抬腿就跑。
到院子里时,正好听见俞承晟的哭喊声,寻着声音,她一头扎进了堂屋后头的小楼里。
撞开了紧阖着的红漆雕花门,她一眼便瞧见了端坐在屋子里的魏氏。
魏氏原本正在教训儿子,此时见到女儿发丝凌乱地冲了进来,吓得半死,站起来,便过来搂住了她:“作死了!荷香这个死丫头,怎么让你出来了!”
孙树瞟了一眼跪在地上满脸是泪的俞承晟,不及喘气,只愣愣地说:“娘……那个洞是我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