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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版 卷四[73]大典
靖裕十八年的元日,一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沈青蔷头戴簇新的九辇四凤珠翠冠,侧披七宝流苏,身穿翟衣,腰系玉带,脚踏描金云龙珠履,五彩大绶配以三束金丝小绶垂于身后,天青色霞帔加身,悬有大小金玉饰物九双一十八件——手中持着祈祷国富年丰的金谷白玉圭,于太庙前正式诏告天地祖宗,受封为后。
据本朝实录载:“皇后沈氏,吏部尚书、承恩侯沈恪中女,年十六,入侍帝以其容仪恭美、恭谨有德,深爱之薨,谥为‘昭敏’”
这一天,也许是靖裕帝一生之中最快意的日子,手握整个天下的他,终于将自己真正珍惜的那个人,以至尊无上的皇权的名义,永远留在了自己身边。无论她活着,或者她死——她的棺椁和他的棺椁,她的灵牌与他的灵牌,注定永远在一起虽然她的名字变了,虽然她此时不再栖身于旧日躯壳之内但那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终于达成了长久以来的夙愿:在这场爱与被爱、追逐与被追逐的拼杀之中,他是赢家。
同样是在这一天,站在苍天之下最最神圣的殿堂之前,沈青蔷却只觉得沉重、压抑,仿佛窒息——即使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即使无数次几乎绝望,甚至都感觉到了架在颈上的刀锋的冰凉,她也从来不曾如此痛苦过沈青蔷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幻觉:此时这个穿着全天下最华美地礼服、顶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名衔的傀儡一般的自己,正是这无限盛大繁复的仪式之中唯一的祭品;唯一的牺牲。
——她已被奉献给蒙昧地、莫可名状的神灵。以换来万岁脸上飘忽地微笑。
封后大典的最后一项,是皇后娘娘的升座仪式,除了“养病”的沈昭媛外,四宫十二殿所有的嫔妃们依其各自的品级,身着礼服,依次向新皇后叩拜见礼。沈青蔷端坐于装饰一新的两仪宫凤临殿上,目光空洞。直视前方,眼前无数颜色地碎片在虚空中流转来去无论是满面铁青的杨惠妃。还是满眼玩味的胡昭仪;无论是那些女人们脸上的艳慕,还是眼底的妒恨——她统统看见了,又全然看不清。
——叩拜的人群骚动起来,庄严肃穆的殿堂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銮座上正在经历人生之中最大喜事、最大荣耀的皇后娘娘,不知道为着什么缘故,竟然泪流满面。
许多许多年前。在那个下午,在沈青蔷真正地人生开启的时候,曾有一个后来也有着皇后头衔的女人,这样对她说:
“假如假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胆敢对你不敬;在那里有生为女人最大的荣耀和骄傲;在那里若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若你能活着闯过那些看不见的腥风血雨,你就可以比任何人都尊贵,你就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踩在脚底下——你愿不愿意去?”
——姑母。真地吗?您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依然不快乐?为什么我连自己那仅有的一点点幸福感,都快要失去了呢?
***
典礼终于结束,沈青蔷脱袍卸妆,小睡片刻,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她独坐在内堂,手里持着银调羹。将手中汤碗里的桂花粥缓缓搅动。殿内静得很,连调羹一下一下磕在碗底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玲珑忽然悄无声息地从外间进来,躬身道:“娘娘,陛下遣人来问,娘娘何时可以过去?”
沈青蔷听若无闻,只侧着头,望着窗外席卷的北风。时不时有前岁枯黄的落叶从那小小的窗格的缝隙间飞过,一闪而逝;而她怔怔望着,似已出了神。
玲珑暗叹一口气,向前挪了两步。声音也更大了些。唤道:“娘娘?”
青蔷回过头来,却问她:“点翠可该到了家吧?”
玲珑地声音顿时不那么冰冷了。她点头道:“差不多是该到了——若一切顺利地话”
沈青蔷垂头一笑,声音轻轻的:“你本该和她一起走地”
玲珑也笑了,答道:“我早说过了,我是不会走的。”
沈青蔷手中的调羹发出一声脆响,她缓缓摇头,将早已冷透的桂花粥搁在一旁:“我累了,去对陛下说,我很累了,所以哪里都不想去。”
玲珑微微俯身,答道:“遵旨,‘皇后’娘娘。”
沈青蔷苦笑:“你又在调侃我了,玲珑。”
玲珑一笑,不置可否。
沈青蔷缓缓站起身来,却不移步,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宛若耳语般的声调说道:“我总是觉得其实他知道,玲珑皇上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假的,我并不是白翩翩,只不过假的也总比没有要好”她说到这里,略顿了顿,望向玲珑;玲珑却低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于是,沈青蔷续道: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因此,只想趁着现在的机会,给你们人人安排一条退路——趁我还能做到”
玲珑却道:“娘娘的心意,玲珑自然明白。只不过,若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死,我是绝不会离开此地。”
青蔷一怔,却见玲珑的脸猛地仰了起来,上面浮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惨烈,声音如金似铁,一字一字狰狞叱咤、干脆明白:
“冤有头,债有主,皇后娘娘。您也不用担心。若有那一日,我以命相搏,拼出一条血路就是了”
沈青蔷还未及答话,玲珑却又道:“我还是那句话:什么皇上,什么天子,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罢了,我拼一个千刀万剐。断没有做不成地道理。只不过、只不过说句实话,我现在倒有些庆幸听了您的话。至今还不曾动手——看着他如今妻死子去、众叛亲离、病痛缠身的样子,简直生不如死我瞧着实在是开心快活极了!”
青蔷终于忍耐不住,正要开口;玲珑忽然一笑,又截断了她的话,满面刻毒道:“娘娘,我自然知道您想说什么;您那些悲天悯人的东西还是都收起来罢。您可还记得,多年以前。那个昭华宫的王美人到平澜殿来,为了一杯茶闹起来的事情?您当时只说是我地错,是我偏狭——结果呢?您屡次遭难,王美人可曾有过只言片语的好话?”
沈青蔷登时语塞。地确如此,她还记得那一年万寿节过后,自己躲在暗处听见的那番对话,王美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机颇深”满脸的妒恨与不屑。
“她是没有那能耐翻身——但凡她好歹有一点本事。好比说,有一日忽然也成了一宫的主宰,你道她会可怜别人么?只怕比黄婕妤、韩美人那些人物,更刻薄更狠毒的不过,也就只有这一点我佩服您,在这宫里这么多年。您并没有心冷;您甚至连心狠都没有学会。”
青蔷听她忽然说起了旧事,微微一笑:“黄婕妤、韩美人又算得了什么?就连当年高不可攀的惠妃娘娘淑妃娘娘,如今又是什么下场?”
玲珑双目灼灼,凝然望着沈青蔷,叹道:“的确如此,娘娘,所以对您,玲珑只有佩服。我常常暗自寻思,您明明样样都做错了,可为什么反而活到了现在?不管您自己怎样想。至少此时地身份地位。她们都是盼也盼不来的染蓝若活着,杏儿若还活着。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该是会开心的吧”
青蔷摇头苦笑:“其实我现在也已经糊涂了,玲珑我和姑母不一样,和紫薇不一样,和杨惠妃黄婕妤韩美人她们统统不一样;她们的熊掌,是我的砒霜——可是,到头来,她们想要而我不想要的,我却得到了;可我真正想要的,我曾经的梦呢?却离我越来越远我现在抬起头来,依然有多年前地那种恐惧;不,也许远比多年前,我闭锁在尚书府中之时更加、更加的恐惧,我由衷地害怕自己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去了,就要被关在这四方的天空下,一辈子再也无法出去我真的很害怕”
玲珑一直静静听她说着,此时忽然道:“娘娘,既然如此,请您下定决心吧。”
青蔷疑惑地望她,却见那双薄薄的几无血色地唇间,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弑君”
沈青蔷微笑,仿佛玲珑方才的提议并不是那个天下最大逆不道的词语。玲珑打量着主子那平静无波的面孔,说道:“既然没有退路,不过等死而已,那为什么不干脆‘先下手为强’?反正他也作孽作得够了,活该遭天谴!”
“杏儿您还记得杏儿么?那一年的万寿筵之后,我扮作您,伏在御苑里等他。那时候的我其实和您现在一样,满肚子都是天真的幻想。我只想着,要把郑姐姐离奇而死的冤屈明明白白告诉他,郑姐姐怀着小皇子呢,就那么死了,实在是太不公平那时候的我根本想不到如今这样的主意——可结果呢?结果如何?等我找到他地时候,却发现,杏儿也在那里,正跪在他脚边,做着我本想做地事情呢——毕竟是姐妹,当年‘祸福与共,生死不相负’的誓言,除了我,原来还有她记得地接下来,你道怎样?他听完之后,又翻来覆去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次,真真是谨慎缜密,连一旁埋伏着的我都要由衷赞叹了。我正思量着要不要出去替杏儿做个旁证,就见他一摆手,身后站着的一个胖大太监,便猛地走上前去捂住杏儿的嘴,摁住她的头,只一下只一下旁边的青石台阶上,就开满了红色的花娘娘,我当时吓得连叫喊都忘记了,整个人仿佛魂魄齐齐丢失,就像死人一般——你知道那一天,他说了什么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就站在杏儿的尸身旁边,用那么冷酷而毫不在乎的声音说道:‘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呵,我们的命,我们这些奴才的贱命在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真的跟颗砂子也似——从那时候起,我就暗暗发了誓:即使是颗砂子又怎样?即使是颗砂子,也要飞进你的眼里迷瞎你,也要拼死拦你的路!”
“杏儿的仇,我一定要报!不光是杏儿,在这宫中屈死的无数怨鬼的仇,归根到底难道不都是出在他身上?若人真的能化身厉鬼的话,那就让我变成鬼吧;无论如何,不看到他的死,我死也不能瞑目!”
——向来惜言如金的玲珑也许一生之中也没有几番如此滔滔不绝的话语;她一边说着,一边望向青蔷,毅然决然的双目炯炯有神,宛如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