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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因为同情心大盛,而突然坠入爱河,打算来一场轰轰烈烈的人鬼情未了?”医院住院部外面的大草坪上,听完我的叙述,谢明珊一边坐着咬吸管喝可乐,一边斜睨看我。
“怎么可能?你这是什么脑洞!顶多就是心动!”
“是吗?那干嘛不行动呢?”
“你就不能正经点吗?”
“那你怎么不正常点?”她一下子凑到我面前,忽然起身一巴掌拍我头上,像个欧巴桑一样碎碎念,“我大概月底就回德国上学啦,不要等我回来突然看到你挺个大肚子怀了个鬼胎,最后生个鬼娃娃,我可不想抱!”
“都说了,你想太多了!”我把声调提高了八度。
“是吗?你不但带他去喝城隍庙外面那家豆花,还一起吃了粉肠、肉粽、芋圆、蚵仔煎、土笋冻……”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过去数,不够了又抓过我的手接着数,然后抓狂地大叫,“不是说只会跟我一起享受生活吗!一转眼就跟鬼走了,难怪昨天打你电话都不接。”
我狠狠地给她一个爆头栗,叫她闭嘴。
谢明珊捂着头,说:“你才该闭嘴呢,为什么这些话要当王二少爷面前讲?连心动这词都出来了。他一定在旁边吧。”
实际上,王衍之一直站在草坪外的台阶上,离我们大约十米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等我。
“在鬼面前,说跟不说,只要是内心的想法,其实都瞒不过它们。”我叹息道。
“这样啊?”明珊瞪了瞪眼,然后枕着手臂,以一种很舒服的姿势躺在草地上,“真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世界啊。”
“你这个样子,要是让爷爷看到了,一定会骂你的。”明珊从小就因为举止太男孩子气而被爷爷追了两条街教育。
“哎,可惜他醒是醒了,但整个人无精打采的,话也不能说,经常睡觉,”她忽然眼睛眨了眨,兴奋地说,“不然我去他面前翘一翘二郎腿,没准他立刻就爬起来揍我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她了,又叹了口气。
“你今天怎么一直在叹气?”
“哎,我下周二可能会再去莲溪下乡,真是不想去。”
“这有什么?本大爷我再陪你去一次不就好了嘛!我这么厉害,咔咔咔。”
“眼皮一直狂跳,感觉不太好。”
“不去你就能逃得掉吗?”明珊说道。
风吹过来,春日的早晨有点凉意,一群小孩在草地上玩耍,几个病人由家属陪伴着沿小道散步。忽然,我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住院部门口,像在冲我招手。
再看,又消失不见了。
我站在风里头,不知发呆了多久,直到王衍之走到我跟前。我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一定要帮我看护好我爸妈。
因为——
“他们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王衍之抿唇一笑,缓缓说:“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和我说过,说我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我心里又不禁叹息,你也知道是很多年前了。
这个周日,是我自去年农历九月以来,过得最平和的一天。上午陪爸妈到医院看望爷爷,他们去病房里照看,我和明珊坐在草地上聊天喝可乐。王衍之手插在口袋里,像害羞的邻家男生一样,一路默默无语地跟在身后。偶有风烛残年的老人路过,细细地抬眼一瞧,先是出神,而后瞪大眼,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匆匆地拄着拐杖离开。
他好像并没有觉得无聊,眼睛一闭,起了阵凉风,掉落在地的洋紫荆花瓣围绕着他飞舞。有时,还会帮小孩捡回踢丢的球,兴致来了,就帮人踢一脚。感觉我正在看他,他也回头定定地望向我,春光正好,姹紫嫣红,他站在树荫下,苍白的脸却流露令人动容的美丽。而后,一粒球从他虚无的身体里斜斜穿过,惊破一切凡尘美梦。
我起身拍拍土,和明珊说:“要不要去看奶奶?”
自爷爷住院后,奶奶就一个人住在旧居,虽然爸爸有去劝她来我家小住,但她总是以喜欢清静来推辞,不愿意打扰我们。
我对旧居其实心怀畏惧,为人太过胆小,去那里一定得拉着明珊壮胆。我是不会让王衍之一起过去的,因为奶奶年纪大了,怕她万一看得见他,会吓出问题来。况且我正需要他当我爸妈的隐形保镖呢。
王衍之跟了我好长一段路,直至旧居后门那条胡同口,被我再三地催促,才慢慢离去。
明珊说:“看来他还真的挺喜欢你。”
“我倒不这么看。”
“哦,也是。一无惊人的美貌,二无旷世的才情,三无脱俗的个性,人倒是个好人,但放入人群里,就跟饺子下锅一样随便都能捞到,确实不值得见惯了美人的王家二公子化成鬼了还苦苦追寻。”
话是没错,但这么无情揭露现实,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我拍了一下她的头,以示惩戒。
“那你真的喜欢他吗?”明珊问。
我想了想,王衍之和英治之间的事无非就那点积满时光灰尘的老胶片电影剧情,于我而言,实在平淡至极,中间或夹杂灰暗的色调,但总仿佛自己是站在荧屏之外,冷静地看着他们的过往。也许我是英治的转世,所以有时梦到前尘,也会抑制不住流泪。
至于喜欢王衍之吗?我并没有否认自己的心动,十八岁的水仙花一般的美少年,谁人不爱?只是……
我说:“我不过是王英治的幻影,他把给不了英治的爱硬塞到我身上来。这种喜欢,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错的。”
“是吗?也不知道是谁昨天还带他去吃遍美食的……”
“刹那烟华而已,我有一点寂寞。也许将来会谈场平凡的恋爱,和平凡的人结婚,过平凡的生活。我很普通,所以只要普通点就能安稳地度过一世。”
明珊道:“春生,你知道你这人哪点最让我欣赏吗?”
“你竟然也懂得欣赏我了?”
“哧,”她笑道,“是自知,你一向很自知。虽然人笨笨的,却会冷静地考虑事情。”
“没办法,人不能有贪恋。我爸妈一向这么教导我。”
她又问:“那你预备怎么请走王衍之这尊……嗯……鬼神?”
“现在有件事我需要麻烦他,事情一了,就好好跟他摊牌。”
“太残忍了。不怕触怒了他,带你一同下去?”明珊颇为担忧。
我心里陡然一沉,大约是忧心忡忡的表情吓到了明珊,她赶紧安慰我:“也许他会想明白的。”
她的手紧紧握住了我,像要给我力量。
我深知自己是有点冷酷,可别说王衍之是游魂野鬼了,即便还在世为人,我们之间的隔阂也犹如德雷克海峡一般宽阔得望不到彼此。他没什么好抱怨我的,如果心动就能开花结果,英治又为何会在正当青春芳华时孤寂地死去呢?
是这样的吧?一定是这样的。我默默重复了两遍,努力要说服自己。
“咦,紫色花瓣……”明珊忽然说道。
没有留意到脚边什么时候多了几片洋紫荆的花瓣。
“刚刚好像起风了。”
“可是这里没有紫色的花,一路过来都没有。”
“也许是别人摘了花,掉落在这里的吧。”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王衍之站在洋紫荆花底下的情景。
胸口一阵悸痛,惶然地四处张望,却听见明珊叩响了门。已经走到旧居门口了。
我站在巷头,望不见幽深的巷尾。
奶奶闻声过来给我们开了门,屋子里一股浓郁的咖啡味道。
“哇,奶奶,你竟然买了咖啡机?”明珊目光闪闪,好奇地上下摸索。
“闲来没事,也能喝一杯。你们坐,我帮你们倒,要不要加牛奶?”奶奶和蔼地问。
趁她转过身,明珊偷偷吐了吐舌头,小声地说:“奶奶倒真是喜欢这点小情调,我们原来都不知道。”
我心情复杂,神魂早已不在,顾不上和她说话,杯子一接过来就往嘴里灌。
她们都诧异地望我,明珊问:“你不觉得烫吗?”
我“啊”地一口全吐出来,从喉咙一直烫在胃里头去。
老式的旧彩电在放高甲戏,《凤仪亭》里吕布戏貂蝉。究竟谁是因,谁是果,东汉早已覆灭成黄土,戏外的人哪管你个是非究竟呢?
奶奶微笑地看我,说:“年轻人喜欢古老戏曲的不多。”
“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但从小一直听,就变成了习惯。”
明珊拉我去二楼。爷爷意外中风以后,叔叔说一定是旧居的风水不对,就请了人过来重新布置了一番,连墙壁都重新粉刷过,换成了柔和的淡绿色。
明珊嗤之以鼻:“绝对是何姨的主意,一把年纪还小清新得可怕。”
那床老旧的贵妃榻已经被搬走了,换上了欧式的乳白色沙发。我们走到阳台上,眺望远方,视线被层次错开的云山古厝挡住,只看见飞翘的燕尾脊。整片南洋骑楼的包围下,也就剩这么几座民居孤独地隐没在下午金色的阳光里。
阳台上不知何时种上了大丽花,艳丽得太过刺眼。我转过头,心中郁卒一时难以排解。
这晚上,我一直没看到王衍之。爸妈难得带我和明珊去外面下馆子,来来去去的人群中、大大小小的角落里,我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沐浴更衣,我都不敢闭眼,生怕错过了什么,可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坐在二楼沙发上,呆呆等到凌晨十二点,暖橘色的夜灯照不暖我的心。我不安且彷徨,明明他消失了,对我来说会更好一点。
爸爸站在三楼楼梯口吼我:“还睡不睡了?明天要早起搭车的!”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起身上楼。
大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点点光透进来。我小心地扶着墙壁,摸黑往房间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快到卫生间的地方,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揪住了我的手臂,强有力地把我拉进去。我想叫,嘴巴却被紧紧捂住。
没有实体,冰凉的味道。我却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恶狠狠的,好像很生气。
我终于知道了,前晚那场春梦未必不是真的。
我挥汗如雨,咬着牙不敢发出声音,低低地喘息。幸好,窗外突然烟花绽放,轰鸣声一声接过一声,整个夜空璀璨发亮。不知是谁家的好事,如此地热闹。
然而,这场注定无果的畸恋,真的不过只是刹那烟华吗?
来不及多想,所有突然迸发的激/情都被漫天烟花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