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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一身黑色套装,化了个精致的妆容,保养得当,年纪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五官轮廓和梁诗怡有些相似,但更为成熟柔和。
我知道她是谁。
王衍珺走得很急,胸口微微起伏,一脸恼怒地质问她的侄子:“阿昌打电话跟我说crystal现在在医院,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姑妈,不要着急,阿昌自会处理。我吩咐他好好看住crystal的。”王怀铭很冷静地回答,仿佛一个毫不相关的无辜路人。
“crystal一直都跟着你,你去哪里,她就去哪里。现在她人又跑出去了,给记者看到了不知道又要乱写什么,你对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吗?”王衍珺的眼睛里简直能喷出火来。
“姑妈,crystal是大人了。”王怀铭说。
“今晚返港,我不希望她再出新闻。你和你父亲没有良心,不顾多年情谊,过河拆桥,以后你也不要再叫我姑妈了。”她说得决绝,高昂起头,仍不愿意丢弃自己的骄傲。
这个可怜的女人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早已死了。
然后,她看到我,嘴角冷冷一笑:“这便是新闻里说的你的新欢?你好本事,讨得何绍棠的女儿做正室,还能在大陆养二房。听说何小姐风格硬朗,强胜男子,不似crystal这般好说话,你往后可得多多小心。”
“多谢姑妈提醒,我和谢小姐只是朋友。”王怀铭微笑道。
她转头就走,走了两步,发现王怀铭并没有跟上,皱着眉头问:“你不一起去吗?”
“一点小事先处理下,我稍后就到。”他看着我,回答她。
王衍珺冷冷地说:“crystal的事对你来说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王怀铭微笑着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然后很客气地对我说:“好了,谢小姐,您才刚出院,需要多休息。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你知道你表妹已经死了吗?”我问。
他低垂眼帘,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应道:“crystal是不会回来了。”
我忽然为阿媛和梁诗怡感到不值。一个为他成鬼,一个因他而死,这个男人没有为谁流过半滴眼泪。
他平淡地说:“我们家的人,从来不会为打翻的牛奶而哭泣。”
只有一个例外。
就在那扇门里面。
我头也不回地甩下他们,往佛堂方向跑过去。
“谢小姐……”谦叔追上来喊我。
我不管不顾地跑,鞋子掉了一只,任凭他怎么叫唤都不停。
可是我始终没有他们快,才到佛堂前,连门都还没碰到,就已经被王怀铭赶上。
他气都不喘,笑笑地看我:“我曾是拔萃书院的短跑冠军。”
“厉害呢。运动天才又有头脑,叫人艳羡。你父亲有没有教过你下围棋?步步为营,真是高手。”我讥讽他。
他涵养极好,也会说话:“我父亲说,二叔才是围棋天才。”
“那你现在可以进去和他下一盘。”
他又笑了,像在谈论别人家的事:“棋盘上的输赢并无意义。”
“少年得意,说什么都对。”我无意与他再争,推了推那扇门,是从里面反锁的。
“王衍之,王衍之!”我边拍门边大声叫唤那个“人”的名字,像十六岁那年偶然重逢时一样,生怕这一错过就再也追寻不到了。临死之前,我也是这么一直叫着他。他的名字便是我的辞世遗言。
我不知道他能否听得见,是不是已经被超度去投胎,我只想喊他出来,好像很多话都还没有说完,从前的那些事都还没有了结。我已经苏醒过来,他倒好,去投胎,转眼就把我忘了个一干二净,这此后的漫漫余生,我又该如何度过?
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我要好好地盘问清楚他,为何薄情负心地抛弃我?又怎么敢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堂而皇之地说要带我一起去黄泉?生也由你,死也由你,这算什么?不行,这次所有的事都得让我说了算!
好几个佣人闻声赶来,谦叔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我,他们便站得远一点围观。然后,谦叔自己走到我跟前劝阻:“谢小姐,中途打断仪式很危险。”
我轻轻问:“王意堂知道这件事吗?”
谦叔沉默了。
确实,已经打翻的牛奶不值得哭泣,不过是一个死去了的儿子。
但他又说:“今天只是超度另一只凶灵。二少爷也是师父看着长大的,绝不会这样对他。”
“我要怎么相信你?”我冷笑道。
如今的王衍之和当年的王英治一样一无所有,做鬼都绝望。
正僵持不下,突然有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在廊道口响起:“请问,是谁报的警?”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那里,一个四十多岁,国字脸,大浓眉,手里拿着对讲机,另一个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眉清目秀,大概资历尚浅,很拘谨地夹了份文件袋。
“是我。”我看了看手机,距离我进来前报警刚好过了二十分钟。
民警出示完证件后,例行向我询问:“这位女同志,您之前报警说,怀疑这家主人私藏了您的个人物品不肯归还,能请您详细讲述一下吗?”
“呃,是这样的。我刚刚把我一件非常珍贵的……首饰落在这间佛堂里,想起来要取回,结果他们就不让我进去找了。”
年长一些的问:“是什么首饰?”
我说:“一枚钻石戒指,用红布包裹着,可能是在我掏口袋的时候掉落在地上了。”
“她的戒指掉在你们这里了?”他转头去问谦叔。
“我就没离开过这个宅子,才从这个佛堂跨出来就不让我进去了。”我赶紧补充,还边敲了敲那扇木门。
王怀铭在背后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们穆家声誉一向良好,这种事情简直无中生有。”谦叔沉声说道。
我紧追其后:“那现在开门让我进去找,我知道在哪。”
“让这位女同志进去找一下应该不是什么麻烦事吧?毕竟也是个钻石戒指,男朋友还是老公送的。”民警努力要调解气氛。
谦叔说:“两位同志辛苦了。现在家师正在里面做法事,实在不方便打扰,不如我们去前厅坐下泡茶,待事情一了,想找自然可以找。”
两个民警听了觉得在理,我连忙说:“到时被人拿走,找不到了,我去跟谁哭?”
“谢小姐,凡事要讲理,”谦叔有些动怒了,“红口白牙,不要随便乱泼脏水。”
“真找不到了,我可以赔给您。”王怀铭笑着说。
“赔?千金易得,情义无价,”我冷笑道,“谦叔,您自己说,我最宝贵的东西是不是在这里面?”
我定定地看他,想从他饱经沧桑的脸上看到一点别样的情绪。
他紧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那年轻不谙世事的小民警见状,走到门前,敲了两下,还没开口,就被他的前辈拉到一边。我看见后者在向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插手。
年长点的民警清咳了两声,对我说:“这位女同志,阿祝先生向来德高望重,你来这里找他也是信得过他的人品。不如这样,我们在这里陪你一起等他办完事情……”
“首先,作为警察,你们不应该带有主观意识地偏袒某一方……”虽然我也知道他这么说没错,可是等阿祝办完事情,我还叫你们来干嘛?
我猛地用力敲打那扇木门,整个屋子大概都被我吵得震天响。两个民警都被我突然爆发的歇斯底里吓到了,年轻人好心劝慰我:“有话好好说,别激动。”
谦叔上来拉我,我回头狠狠地瞪他:“连你也要一起抢走它吗?”
他的手顿在半空中,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隐约地叹息了一声。
“同志,请你冷静一下,”另一个民警扶住我的双肩,想带我退后,小声跟我说,“我们百越人很忌讳破坏法事,我真的也是为你好,钱是小事,万一给冲到了什么就糟糕了。”
他讲得这样恳切,可是我难以领情,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来,哽咽着说:“可那东西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他愣了愣,我甩开他的桎梏,往前一扑,双手抵在门上。那门突然就“吱”地一声从里面打开,我整个人刹不住惯性地跌了进去。
光线很暗,门帘都拉得紧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我闻到一股焚香味,心跳漏掉了好几拍。仿佛一声声尖锐的呼啸被风裹挟着从耳边穿过,整个人在眩晕。我想站起来,力气却像沙袋被戳破了一个洞迅速流失。
咦,王衍之在哪里?
好像很多脚步声在走动,很多人影在晃来晃去。
我勉强站立住,摇摇晃晃地前行,好像突然很多只手伸出来要抱住我。我脚下一软,差点又摔到地上。
仿佛跌入黑暗的大海里,从灵魂到*都是窒息的感觉。隐约听到诵经的声音,还有亲人的哭喊,这是现世与往生的桥梁,从这头到那头,无法再回头。我一心一意,固执地要把王衍之找回来,只能跟着那淡不可见的轻烟,往一个未知的方向去。
咦,是谁冷眼凉薄地站在我面前?
梳着古老的发髻,惨白的脸,漆黑的眼,月白的对襟窄袖衣,黑色大绸裤,拿了个长命锁要给我。这是何年何月的情景呢?
她的嘴唇轻轻开合,在跟我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越过她身旁,往前再走一点,又是一些模糊闪动的片段。
远处传来一阵哭泣的声音,有个女人虚弱地哀求:“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她躺在一张小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血肉球,皱巴巴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肤色乌青,分明是个不足月的死婴。
我走过去看,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是我妈妈淑娣呀,明明已经孱弱不堪了,刚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明明苟延残喘,却又在为谁哀戚?
我摸了摸那婴孩,双手从它的身体透过去,心下一惊,我何时也死了的?
那个孩子没了。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淑娣的女儿。”
抬起头,对上那双寒星一般的眼眸,令人不战而栗。她的眼睛是死一般的沉寂,在一片血气里,对我招招手,我便跟了过去。好像于幽暗中,走在一道长长的石桥上,水面波澜不惊,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突然,有道亮光照了进来,先是朦胧,然后逐渐明亮,我走到桥尾,所有的光都炸裂开,变成了漫天烟火。
年轻的妈妈挺了个大肚子,站在戏台那里看高甲戏,人群之中,笑得很灿烂。想起来了,这一天是众生日吧,她回来吃酒宴。
我想和她打个招呼,便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淑娣……”
“咦,”她回过头,好像看见了我,呆呆地问,“是英治……吗?”
她整个人突然就跌倒了。我想伸手扶她,她却从我手里滑下去。
然后,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再往前走,场景又变了。我想探头再看个究竟,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黑色的布鞋,挡在我前面。
杀死顾梓昕的那个晚上,我也看到了这么一双黑色布鞋,但始终没有看清楚它的主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