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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御司相聊甚欢,打从踏进玄机门大门那一刻起便视厂督于无物,副将同两位档头跟在后面叫苦不迭,隔着三丈远都能觉察到督主浑身上下阴嗖嗖的冷气儿。他们心中颇为忐忑,毕竟他二人吵架,每回遭殃的都是他们这些当下属的,其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三人一同入花厅,秦柏掖袖请两位贵客入席,这才撩了袍子坐下来。边儿上立侍的近卫极有眼色,三人坐定便张罗仆从传膳,将饭菜美酒一一盛上。
檀木小圆桌不大,三人落座不拥挤,相隔的距离却不算远。周景夕抬眸,只见玄机门备下的这顿便饭很是精致,菜肴品相俱佳,琳琅满目。她唇角微微勾起个笑,朝御司拱手道了个谢,“让秦大人费心了。”
“殿下同督主都是我玄机门的贵客,区区酒菜何足挂齿。”秦柏随意一摆手,接着便端起桌上的酒樽朝公主敬了过去,道,“女皇将如此重任委以玄机门,实乃天大的殊荣与缘分。只是秦某办事向来刻板,今后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多多包涵。”
周景夕举了杯子正要说话,不料一旁的厂督却抢先一步。
侧目看,那人背脊笔直端坐在杌子上,琵琶袖下的双手修长如玉,端着白瓷酒樽,竟然比瓷器更无暇。他掖袖举樽,唇角的笑意清淡疏离,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宽清韵致,道,“御司这话实在客气。女皇授命与我二人,殿下只是监理,若要敬酒,也当是我与御司一同敬殿下才是。”说完,他眼风一扫看向她,似笑非笑道,“是吧,公主。”
这督主一番腔调阴阳怪气,听了着实让人不舒服。五公主面上的笑容稍稍一滞,不过也是片刻,下一瞬便恢复如常了。她的视线从蔺长泽手中的酒杯上掠过,心头忽然升腾起一个戏谑的念头,因笑道,“本将赴玉门关之前便有耳闻,厂督的酒量在朝野内外,向来有千杯不醉的称号。今日本将高兴,难得厂督也有意作陪,那必定要与督主喝个尽兴才是。”
她话音落地,一旁任千山同曲既同的脸色均是大变。
过去且不提,如今督主久病不愈,平日饮酒也只是台面上走个过场,这五公主的酒量好是出了名的,待她喝尽兴,只怕厂督的命都没了吧!
魏芙眼中急急掠过一丝诧异,她略皱眉,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帝姬的衣袖,压着声儿道,“殿下,这恐怕……”
“我有分寸。”周景夕侧目沉声回了句,接着调转目光望向蔺长泽,眉眼间有些挑衅的意味,“一切都由督主自己决定,本将不过随口一说,你愿不愿都不碍事。”
她说这话,其实确实是心血来潮,报复的成分居重。
一贯她不济的东西他都济,她济的东西他比她还济,可说到喝酒就不同了,她在边关待了许多年,御寒消愁都是最烈的烧刀子,她笃信,论及酒量,他必定不敢与她一较高下。毕竟他欺负过她那么多次,也膈应过她那么多次,难得碰上个他的短处,不好好利用一下,周景夕觉得真是暴殄天物。
五公主端着酒樽好整以暇地觑着他,心中料定了他必定会推脱。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厂督非但没有推脱,应承得还格外淡然。他颔首,面上的神情淡漠而平静,微扬了酒樽朝她一比,“那臣先干为敬。”说完脖子一仰一抬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景夕的神情微变,视线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流转,诧异地发现他也有喉结,同军中五大三粗的男人不同。他肤色白皙,喉结也不突兀,隆起的弧度线条优美,吞咽时上下滑动,有种优雅的美态。
“……”五公主微抿唇,移开眸子将自己的酒也饮尽。酒水从唇齿流入肺腑,弥漫开一股火烧火燎的滋味,她略蹙眉,侧目看秦御司,道:“大人这酒好虽好,就是烈了点儿,不是中原酿的吧。”
秦柏一笑,道,“殿下果然是个中高手。这酒是鞑靼人的天狼醉,入口极其醇美,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酒。”
天狼醉?五公主听了心头一沉,目光朝厂督那方看过去,只见他面上虽无表情,可呼吸却明显比之前急促了几分,可见并不好消受。她忽然觉得生气,不明白这人怎么这样喜欢逞强,在她面前服一次软就这么难么?甚至连自己的身体也不管不顾?
周景夕脸色不佳,蔺长泽却已经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神色淡漠,清冽的眸子里映入她的脸,薄唇里吐出三个字,“还喝么?”
她抿着红唇不言声,眼睁睁看他又饮下一杯。
厂督一杯接一杯地饮烈酒,席上再没有任何人说话。公主沉默,秦御司也觉察到了二人之间的不对劲,一时间四下死寂,只听得见水流哗哗从酒壶倒入白瓷杯的声响。气氛诡异至极,后边儿两位档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对视一眼拿目光交流。
曲三档头眉头深锁:这样下去不行,怎么办?
任千山则满脸无奈:不知道。
曲既同的目光不著痕迹地扫了扫任档头的琵琶袖:督主的药带了么?
二档头摇头:这些一贯是云氏姐妹的事儿,如今那两人受了鞭刑需卧床养伤,药自然也没带来。
终于,在蔺长泽要斟第六杯酒的时候,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摁在了他的手背上。周景夕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拎起酒壶放到自己面前,重又将盛了茶水的青瓷盅推了过去,“够了,不必再喝了。”
厂督眼帘微掀望向她,薄唇勾起一声笑,眸子里有些玩味的意态,“殿下尽兴了?”
“……”周景夕沉着脸子同他对视。蔺长泽端坐在对面,姿容清傲方正齐楚,嘴角噙笑,胸有成竹,仿佛普天之下什么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五公主蹙眉,天晓得她有多讨厌他这副样子,高高在上,仿佛所有的人与事都逃不过他的五指山。心头没由来的烦躁,连带着一切兴致也都败尽了,面面相觑,再多呆一刻都让人觉得不自在。
很快,周景夕移开了视线不再看他,举樽同秦柏碰了碰,话音出口已经是公事公办到极点的语气,道,“秦大人,来这儿前我已与厂督商议过。这么多西戎高手同时入京,其一必定有人主使,其二必定有人包庇。我大燕皇都,绝不能让西戎人肆意妄为。”
秦柏凛目略微思忖,颔首道,“殿下的意思臣明白。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下令封锁京都城门,先将参与乱党一网打尽,再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之人。”
“御司与厂督想到一处去了。”她微勾唇,视线往蔺长泽的方向瞥一眼,很快便又收了回来,“督主日前已下令将四座城门封死,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也不出去。”
“哦?”秦御司挑眉,目光看向厂督,“督主倒是雷厉风行。”
蔺长泽闻言寥寥一笑,眼底清寒森冷,口吻淡漠,“御司先别忙着夸人,封死城门是无奈之举,阵仗闹出来,朝野内外已皆知,若是毫无结果,只怕咱们两司都难向女皇交差。”他掖袖替她布菜,复道,“剑出鞘便要见血,翻个底朝天也要将西戎人的头子翻出来。”
周景夕看了眼他替她夹的八宝鸭,并不动筷,又闻秦柏徐徐说道:“此案是西厂挑大梁,督主手下的厂卫建树如何,朝中上下都有目共睹,想必西戎人行刺一案,只是小菜一碟。”
这话隐隐有些讽刺的意味,屋子里都是聪明人,自然没有听不明白的。西厂两位档头面色大变,纷纷凛目,左手不着痕迹地覆上腰间的刀柄。蔺长泽听了却面无表情,他微抬手,示意二人不可轻举妄动,只垂着眸子含笑道,“番子都撒出去了,结果如何不日便可分晓,这倒的确不用御司费心。只是此事玄机门想坐视不理,恐怕也不行。”
两人一番明枪暗箭,听得周景夕大皱其眉。的确,封锁城门是件大事,若能一举揪出残党还好,若不能,少不得要被女皇训斥一番。玄机门不愿趟这趟浑水,西厂又不愿独自担这风险,矛盾自然而然也就出来了。
五公主心烦,吃东西的兴致也没了,只罢筷道,“御司的难处我明白,玄机门既要帮衬西厂办这桩案子,又要分心对付极鸠寨的匪寇,的确教人为难。这样吧,我明日便带人启程往极鸠山,替御司除了后顾之忧。”
秦柏面露难色,可五公主受女皇之命监理二司,命令又不能不从,只好道,“既然殿下开了这个口,臣也恭敬不如从命。”说着稍顿,又问道:“不知殿下需要多少人手?”
她含笑摇头,“御司手底下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于我无益,你只需派几位玄机卫来打打下手就行了。”复兀自站起身,揖手道,“时辰不早了,就不叨扰御司了,告辞。”
话毕,公主侧目狠狠瞪了蔺长泽一眼,一句话几乎从齿缝里挤出来,“还不走?”接着也不等人答复,径自带着魏芙大步走出了花厅。
副将浑浑噩噩的,觉得今日这种种都教人摸不着头脑,不由道,“殿下,您今儿个到底怎么了?心情很不好么?”
五公主步子一顿回首看她,表情凶恶:“闭嘴!谁告诉你我心情不好了?我心情好得很,好得不得了!”
“……”魏芙嘴角一抽,心道心情好成这样也真是世所罕见。
两个姑娘正要提步出大门,背后却传来一道清冷微寒的嗓音,慢慢悠悠道,“午膳只用了这么点儿,着实不像殿下的做派。”
周景夕咬牙切齿翻了个白眼,回首望,督主施施然而来,嘴角一丝浅笑流丽无比。她半眯了眸子审度他,咬着后槽牙阴恻恻地警告:“你得意什么?”
他面上似笑非笑,经过她时顿步俯身,呼出的气息冰凉喷在她的左颊。她听见他的声音低哑,沉着嗓子道,“殿下如此体恤臣的身体,臣着实感动万分。”
她懊恼,“你……”
“我什么?”他笑容敛尽,高大的身躯挡去众人的视线,右手蓦地箍住她尖俏的下颔,迫使公主仰起脖子与他对视,半眯了眸子道,“口是心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