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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选的要进行野炊的庄子,出了懿都后马车再走上一刻钟,差不多就到了。
远离了京城的繁华,这郊外显得又安静又舒适,深呼吸一口,空气都似是带着京城里没有的清新,连雨后春泥的味道,好像也闻起来和城里有着很大的区别。
马车里三个大病初愈的少女按捺不住,没听赵氏的嘱咐,掀开帘子朝外张望着,卧病在床这么久,连府邸大门都跨不得半步,现在的她们,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因为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几辆马车接连从石子路上走过,许是因为这郊外树木太多,阳光不好照射下来,路上还残留着不少昨日降下的雨水,马车就行得比较慢。这样慢的速度下,看向路两边茂密的树丛里,偶尔还能极清晰的看到清晨出来觅食的各种小动物。
“呀,那是什么东西,是松鼠吗?”
楚未琼指着一棵大树叫道,旁边两个少女立时探过头来,循着望过去,然后也是感到了惊喜:“是松鼠呢!好像在吃东西,你看它嘴巴一鼓一鼓的。”
“好可爱,跟平常见到的她们养的一点都不一样呢。”
“肯定不一样啊,她们都是家养的,这个是野生的,纯天然。”
“呼,好想捉一只回去养呢,不过要是捉了带回去的话,也就变成家养的了。”
“嗯嗯,所以咱们看看就好了。”
三个少女对着那只小松鼠指指点点,须臾又看到了什么,然后又是一阵大呼小叫,听得另一辆马车里的赵氏,都是忍不住开口,要她们老实坐着,别吹太多风。
本来就还在低烧着,要是再加重了可好。
被主母教训,三人再看了一会儿,这才在赵氏的再三催促下,不情不愿的放下帘子,然后叽叽喳喳的继续聊着刚才看到的小动物,满满的都是少女极具青春的气息。
另一辆马车里的楚云裳听着前面的动静,淡淡一闭眼,神色有些寡淡。
这样的日子,当真难得。
再走了一会儿,感到马车似乎在减速了,绿萼掀帘一看:“小姐,好像到了。”
绿萼看着前面的庄子。
说是庄子,其实也就是一个小村子,只是规模太小,又离官道有些偏,不是很起眼,早在很多年前,便整个的被楚家给收纳了,成为了楚家的一亩三分地。
因为庄子背靠一座小山坡,周围有山有水,树木也非常多,夏季时候就比较凉快,有时候酷暑难耐,老侯爷都会带人过来住一住,权当避暑了。
不过老侯爷如今已经去世很久了,楚玺这些年倒是没怎么来过了,楚云裳这也是第一次来,楚于岚三人和三位姨娘同样都是第一次来。
下了马车,一众女眷看着眼前的庄子,都感到有些新奇。
听说以前老侯爷似乎很是偏爱这里,每年夏天都会来,只是老侯爷去后,就没人来了,可能楚玺也是根本没来过几次的。
至于赵氏,也是对着楚家地产思虑了好久,看哪个地方都觉得不太满意,后来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极小极小的庄子,觉着能得老侯爷喜爱,这个庄子定然是不错的,这才将游玩野炊地点选在了这里。
不过事实证明,这个庄子,的确还是可以的,至少赵氏看了,还挺满意。
赵氏都满意了,其他女眷焉能不满意?
至于楚玺,他小时候被老侯爷带着来过几次,记忆之中隐约记得这里很好玩,如今隔了几十年时间,难得故地重游,他对此自然更加满意。
毕竟是他早亡的父亲亲手买下的。
站在庄子入口,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记忆之中的这座小村落。
前方山水人家,鸟语花香。
就见这座庄子里,笼统也不过十几户人家,住户算是极少。
但阡陌纵横,炊烟袅袅,人家背后,统一都是绿油油的田畴,因为是早晨,远远就能望见那绿田之中,还有人正牵着老牛在其中慢悠悠的走,偶尔有什么飞鸟从空中低低地掠来,清脆一声啼鸣,衬得这里一派安静祥和,美好如画。
须臾,有年轻的姑娘和大娘,纷纷从自家住户里出门来,手中挎着盛了衣服的篮子,说说笑笑准备去不远的河边洗衣服,顺带去林间摘一摘野菜,迎面见到有着楚家标识的马车,知道这是当家的来了,都是笑着打招呼:“老爷好,夫人们好,小姐们好。”
都说好的山水最是养人,这些女人笑起来,笑容十分的纯真朴素,看得赵氏等人也是颔首:“早上好。”
女人们挎着篮子走远了,循着她们走的方向看去,庄子东面不远处,刚好有着一条河,看这河水流经的地域,似乎是从山上流下来的。
循着河流的上游放眼望去,庄子最里头,盖着一座还算不错的住宅,是老侯爷生前过来避暑住的地方,也是他们今日要入住的地方。
那住宅离小山坡很近,即便是在这村子口,也隐约还能听见瀑布声。
据楚玺说,山坡的另一面,有一条瀑布,还有一座水潭,那河正是从水潭里流出来的,夏天下潭游泳,特别的凉快。
只是如今还不到夏季,天气不怎么炎热,那水潭背阴,很凉,楚玺嘱咐了一起来的女眷,想去玩水,可以,但千万不要下水,尤其是楚于岚三个,胆敢下水玩,那水的温度绝对能要了她们的命。
三位少女乖乖应是。
看过庄子整体后,眼见着三人露出面纱的眼睛,无一例外都是充满了新奇之色,楚玺惦记着她们的病,就让随行的丫鬟跟着她们,小心照看她们。
三人得了准许,立即撒欢似的跑了。
赵氏让几个做事稳重的丫鬟跟着,便和楚玺一同往庄子深处的那座住宅走去。
姨娘们和其余下人也是赶着马车一起去了,楚云裳将怀中的楚喻递给花雉抱着,就让花雉带小孩儿玩去了,她自己则准备先到处看看,避免接下来一整日的时间,别又出了什么事。
一干人就此分开来。
楚于岚三人常年住在懿都里,除了偶尔的出城踏青,她们哪里能来到这样的乡下?当即跑到田野边,低头去看那绿油油的麦子,还大着胆子摸了摸正在犁地的老牛,然后又跑到河边,伸手就想去抓河里游来游去的鱼。
正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见了,都是笑,跟她们说,这条河里的鱼,煮起汤来,味道特别的鲜美,烧烤的话也特别好吃,小姐们中午要是想吃鱼的话,等我们洗完衣服了,就用树枝给你们抓一些。
三人听了,十分天真的问道:“不用鱼竿钓鱼吗?”
女人们笑道:“这里的鱼都有灵性哩,平常的鱼竿是钓不到鱼的,用树枝和鱼叉还可以。”
要是有男人在的话,直接挽了裤脚下水空着手去捉了,哪里还用得着什么树枝。
三人觉得十分新奇,一转眼见到河里好似还有小蝌蚪,当即一个个都叫着笑着跑过去看,然后嚷嚷着要捉一些带回去养。
跟着的丫鬟们一瞧,小蝌蚪们都在浅水,一群群的围聚在一起,很好抓,立即就有人先回去拿碗,剩下的人则蹲在河边,准备开始捉蝌蚪了。
正洗衣服的女人们见了,提醒道:“捉蝌蚪的时候,多捞一些石子和水草。这些蝌蚪可挑着呢,不是这条河里的水草,根本不吃的,宁愿饿死也不吃别地方的水草。”
说起这条河,女人们平常也很少能和村外的人来往,当即话就忍不住多了起来:“传说啊,这条河,是以前一个神仙下凡,无意中路过这里才有的。那个时候呢,这里还没山,也没水,更没这么多树,就光秃秃的一块土地,半个人都没有。那神仙一看,这里居然这么荒凉,当神仙的可不都是慈悲为怀嘛,他就伸手一指,‘噌’的一下,平地里起了一座小山;再一指,‘哗’的一声,九天之上的天河就被他引来了,这才多了这样一条河,然后慢慢的有凡人经过了,发现这里山清水秀,才开始有人定居下来,再一代一代的传啊,就传到我们这一代……”
楚于岚三人出身楚家,从小都是接受着良好的儒家教育,儒家向来讲究仁义礼智信,楚家又是大家,教育十分正统,哪里能听过这样的故事?
别说这种神话故事了,就算是市面上常见的小话本,以及茶楼里演的段子戏,她们都是被勒令不能看的,除非是宫里开宴,或者哪个达官贵人家里请酒席,请来专门的戏班子唱传统的大戏,赵氏才会允许她们听一听,以免会被这些乱讲一通的世俗之物污了她们儒家学子的学识。
因此,乍一听到这样的故事,楚于岚她们都觉得非常新鲜,听完了有关这条河的传说后,就催促着让女人们多讲一些,她们听着也好过过瘾。
于是,等楚云裳走过来的时候,就见三个小姑娘蹲在河边,正手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点点头瞪大眼作出一副恍然之态,显然对这里的神话故事十分满意。
楚云裳看着,见楚未琼的衣角都要落进水里,便道:“十妹,往后去一点。”
楚未琼听故事正听到兴头上,闻言低头一瞧,见自己的裙摆有些被河水打湿了,她往后退了退,然后就冲着楚云裳笑道:“七姐,我们在听故事呢,你也要一起听吗?”
楚云裳在近处站着,没有太靠近河边,闻言道:“你们听吧,别在河边呆太久,这里水太凉,寒气重。”
七姐是位医者,说的话都是要认真听着的,楚未琼点点头:“噢,知道了,七姐放心吧。”
楚云裳再看了看,丫鬟们已经捉好了蝌蚪,正在捞水草,想着多捞一些,看看能不能在侯府里养起来,省得水草吃完了,还要再来这里捞。
她再看了看,就转身朝着上游走,准备去看看前方那座小山坡。
有年轻姑娘见她要往山上走,不由喊道:“小姐,昨儿才下过雨,山路有些滑呢,您小心着点儿。”
她淡淡应了一声,沿着河道直往前走。
走得也不快,慢悠悠的,权当散步了。
楚未琼见了,转头就和八姐九姐道:“我们也和七姐一起过去吧。”
楚于岚皱了皱眉:“和她一起去干什么?”
不知怎的,即便生的病已经被楚云裳给治得大好,但许是因着那日自己做的噩梦,居然被楚云裳知道了,是以每次见到楚云裳,楚于岚都发自内心的感到一种恐惧。
恐惧到她常常会觉得,眼前这个有时候会对自己笑得十分温柔的七姐,终有一天,会拿着刀子比在她的脖子边,笑着问她怎样死会觉得舒服。
尽管这些日子以来,有着七姐配置的香囊,睡眠质量变得特别好,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了,但楚于岚还是有时候会从梦中陡然惊醒,分明没有梦到什么,可偏生再也睡不着,只能睁着眼睛到天亮。
她在怕。
她在恐惧。
害怕现在七姐对他们这样好,只是她做的一个梦而已。
等到梦醒了,七姐还是以前的那个七姐,态度冷淡,连半点笑容都不会给他们,然后慢条斯理的将诸多折磨带给他们,让他们尝受到七姐以前所遭受过的所有痛苦。
所以,楚未琼说要和七姐一起,楚于岚第一个不同意。
但楚元翘却根本没她想这么多:“七姐要去山上呢,山上好玩的肯定很多,八姐,我们也去山上玩吧。”
楚于岚刚要开口,说些和七姐在一起玩有什么好,就见达成了共识的两人立即拍拍裙子站起来,然后互相牵了手,就朝着已经走了不远的楚云裳追过去了。
两人边跑还边喊:“七姐,等等我们!”
走在前头的楚云裳听见了,果然停下来等她们。
楚于岚蹲在原地,看九妹十妹追上七姐后,三人一并朝小河上游走了,身后也跟了两个丫鬟,摆明是不理她了,她不合群了。
她蹲在河边,并不过去和三人一起,低头就看见河面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分明还是正是豆蔻玲珑,可偏生因为长久的发烧生病,很多东西都吃不下,也没胃口吃,她看见自己被面纱遮住的脸,隐约有些瘦削,长着疹子的额头放下碎发来遮着,全身上下,就连手指都是严严实实的蜷在衣袖里,就怕被人看到手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丢脸。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现在整日整夜都是低烧,大夫却说没事,七姐也说没事,可是烧得脑袋天天晕晕乎乎的,躺在床上都嫌难受。
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去,这么长时间没出府和别家的小姐走动,也不知道她们背地里都是怎么笑话她,会不会嘲笑她毁容了,连门都不敢出了?
她正望着自己的倒影发呆,陡然一阵清风吹来,系在耳畔的面纱带子不知道是不是在之前奔跑之中有些散了,这风吹来,脸上的面纱一下子就掉到水里了。
“呀!”
她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捞面纱,就听见周围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脸色一变,知道是洗衣服的这些女人们看见了自己的脸,当即本就长着不少红疹的脸,立马变得火烧火燎的,她急忙转手捂住自己的脸,就准备站起来离开这里。
旁边的丫鬟们见了,也都是甩干手上的水,端着盛了小蝌蚪和水草的碗就准备和八小姐一起走。
却听女人们吸气过后,出声问道:“小姐,这脸是怎么了啊,怎么长了这么多的包,瞧着怪吓人的。”
“对啊,这是过敏了还是上火了,怎么脸上长的有,手上也起了。”
“小姐,你没事吧,看起来好像要毁容了似的。”
“难怪要用纱巾遮着啊,是怕被人瞧见笑话吗?”
这里的女人都很直白,想到什么就说了。
便也因为她们这种直白,听得楚于岚脸色陡然由红转白。
她此刻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仍旧是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却从合不拢的指缝里露出脸上斑斑疹子,没有面纱遮挡的脖子上也是起了不少疹子。滑下衣袖的手背和手腕,更是通红通红的,疹子看起来还有些密密麻麻,没有心理准备的人陡然看到这样的脸和手,难免都是会被吓到的。
但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半分力气能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她蹲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的看着周围的女人们嘴巴在不停的开开合合,说着一些能搅烂她心脏的话。
瞧着怪吓人的。
看起来好像要毁容了似的。
是怕被人瞧见笑话吗……
楚于岚眼睛越睁越大,只觉这些女人说的话,无一不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刺破了她的耳膜,将她最不想听的话,给一句句的灌输进她的耳朵她的大脑里,逼着她听她们的嘲讽,接受她的脸已经被这些红疹给毁了的事实。
“啊!别说了!别说了!”
她捂着脸,陡然尖叫一声,叫声尖锐刺耳,十分难听,如夕阳西下时停在树梢的乌鸦。
这样的尖叫声听得女人们一愣,不自觉的就停了话头。
然后就看她面色惨白,衬得那些疹子愈发的红肿,看起来更加的吓人。她捂在脸上的手指都在不停的颤抖,然后一下子就从地上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着,抬脚便要离开这个让她痛苦的地方。
女人们见了,一个个张大了嘴,有些惊讶。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和她们相处得好好的?
有人思绪转得比较快,知道这位小姐恐怕是听了她们刚才的话,觉得不舒服,便道:“小姐,我们不是故意的,就是随口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其余人听着,也是明白这位小姐脸皮薄,听不得那种话,一个个也都是附和道:“嗨,小姐,我们都是乡下人,嘴笨,不会说话,小姐你不要太介意啊,我们不说就是了,你不要走啊,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对啊对啊,等我们洗完衣服了,还要给小姐捉鱼呢。”
女人们真诚的笑着,希望这位京城里来的小姐不要生气,她们刚才真的是无心之言。
不都说京城里的贵族小姐们,个个都是知书达理,仁慈心善,跟个活菩萨似的?
眼前这个小姐,虽然脸上起了包,看起来有点吓人了,但想来心肠还是很好的,应该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怪罪她们的。
女人们想着,笑容更加真诚了,还带着稍许的歉意。
却见楚于岚惊恐的望着她们,面色变得更白了,身体,也是愈发的颤抖,犹如秋风中的落叶,颤颤巍巍着,似乎下一瞬,就会从枝头飘落下来,永远凋谢了最美的花季。
“……我就随口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
“你看我,嘴笨,不会说话呢。”
恍惚中,好似是谁,天光浅淡,一树芬芬梨花之下,对着那蜷在树下的少女,笑得天真无邪,可那言语之间,却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的恶意。
又是谁,一边纯真的笑着,一边将手指粗的毛毛虫,塞进那少女的耳朵里,强行让毛毛虫钻进去,然后十分天真的道:“你别动哦,要是一动,它哧溜一下全钻进去了,我可就拔不出来了呢。”
“哎呀!我手滑了,它全钻进去了!”
“哟,看你这样子,真的很疼嘛?我告诉你,你不要去挖,越挖它就钻得越深哦,它要是钻进你的脑子里了,你就会疼死了,然后就变成傻子,整天只会‘母亲母亲’的喊,你看到谁都要喊一声母亲,然后谁见到你也都要喊你一句傻子。”
“哈哈,看你这样子真好笑啊!告诉我,是不是特别舒服啊,跟挠痒痒似的,嗯哈,七姐?”
七姐,七姐?
楚于岚嘴唇颤抖起来,原本还有些红润的唇色,陡然变得青白。
对啊,她怎么就忘了,以前的她,最喜欢欺负七姐,一看到七姐,随口便要说出很多很多的嘲讽话语。
当时还不觉得怎样,只觉得自己说出来,看七姐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她会觉得心情十分舒畅,连母亲训斥她的话,都会立马忘得一干二净。
但现在想起来,她以前所说的那些话,明明都是锥心之言,跟那些满嘴脏话的市井流氓,都没什么两样!
可是七姐呢?
七姐什么反应?
七姐只目光冷淡的看着她,即便面色阴沉,也只是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那种目光,看得人后背都要发凉,却心中邪火陡起,更想欺负眼前这个性格隐忍而阴沉的少女。
再然后呢?
然后她就觉得不服气啊,为什么她说了那么多嘲讽的话,七姐还是不发火,只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她,是在嘲笑她一点用都没有吗?
她不服气,就用上自己的双手双脚,抓挠打咬,可七姐只无声的承受着,半声都不吭。
她一看,七姐还是没反应,她就想着其他办法,把七姐推水里,把七姐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去撕七姐的功课,还将七姐卧房里的被子都给一股脑儿的烧掉,让七姐睡觉没被子盖,冻得根本睡不着觉,第二天早晨直接就起不来了,感染了非常严重的风寒。
末了,看到梨花树上掉下来一只毛毛虫,她陡然想起一个很好玩的法子,捏着帕子把毛毛虫捡起来,然后就往七姐的耳朵眼儿里塞,直塞得七姐面色都有些发白,甚至那毛毛虫身体在七姐的耳朵里挤得烂掉,流出蜇人皮肤的液体,可七姐还是沉默着,静静地看着自己,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一样,看得人心脏跳动都要变得不规律。
……没有灵魂的空壳。
楚于岚注视着前方某处,目光有些发直。
对啊。
以前的七姐,从十年前莫青凉与父亲和离,到一个多月前生完孩子回来,那段时间里的七姐,就像一个傀儡娃娃一样,从来都是沉默的,隐忍的,没有半分生气。
好像莫青凉的无言抛弃和离开,给了七姐太重太重的打击,让七姐整个人生都是变得灰暗了;好像父亲和他们对七姐做的事,也让七姐失望透顶,却因着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一直都不愿意还手,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性子终于变得孤僻而偏激。
可七姐现在生了孩子回来了,再也不沉默,再也不隐忍。
七姐变得厉害了,变得可怕了,可怕到她看着七姐,都是要时时刻刻心惊胆战着,七姐会不会和自己说着说着话,突然就拿出刀来,将刀尖狠狠捅进她的肚子里,搅烂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在极度痛苦之中死去。
七姐,七姐。
她知道错了,可不可以原谅她,可不可以不要再报复她?
她现在没有了美丽的容貌,也没有了健康的身体,谁见到了她,都要说她是个毁了容的病秧子,她已经没了以前楚家嫡八小姐的荣光,她已经从高高的枝头跌落进最肮脏最卑微的泥土里。
她都已经这样可怜了,七姐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那十年里,做错的又不止是她一个,为什么一定要只报复她,而不去报复其他人?
以前她年纪那样小,童言无忌,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做法啊,大家都是一起去欺负七姐的,从没人告诉她她不该欺负七姐,也没人跟她说她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人里,七姐只针对她一个?
七姐对她那样温柔的笑,却根本就是笑里藏刀,看似温柔的笑容里,满满的都是最锋利的刀锋!
七姐,七姐!
原谅我,原谅我啊!
我真的知道错了,给我机会,我补偿你好不好?
我会真的把你当姐姐,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我求求你不要再报复我,你不要杀我可以吗?
楚于岚眼中神色陡然剧烈波动了起来,脸色也是慢慢的由惨白转变得正常。
然后她似乎想通了,就什么也不理了,拨开围在周围的女人,拔脚便朝之前楚云裳三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她一边跑,一边尖声的喊:“七姐!七姐等等我!七姐!”
奔跑的速度太快,耳边只能听见呼呼风声。
旁边小河流水的叮咚声,远处瀑布的哗啦声,以及背后丫鬟们匆忙焦急的喊声和女人们不明事理的惊呼声,都已经听不见了。
眼睛也好似失明了般,看不见青碧的水,看不见蔚蓝的天,看不见桃红的花和蓝绿的草,只能看着那细细小小一点白色,恍惚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道曙光。
再快点,再快点。
她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
再不快点,就追不上七姐了。
追不上七姐,七姐就不要她了,七姐就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
快点,跑快点啊!
她跑得实在匆忙,头发散了,鞋子也掉了一只。她磕磕绊绊的跑,娇嫩的足穿着薄薄的春袜踩在河边尚还有些湿漉漉的碎石子路上,尖锐的细小石子硌得她足底生疼,甚至是划破了春袜,将她稚嫩的足底给划出细细的血痕来,有细小的血珠儿沁出,染红了白色的春袜。
足底传来细细麻麻的疼,周围的疹子也是变得有些疼了,她却还是不敢停下来,连看一眼也来不及,只飞快的奔跑着,眼中只有那个越来越近的白色身影。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到她只要一伸手,就能紧紧抓住那一道白色身影,然后用尽自己全身心的,祈求能得到此刻最想要的原谅和怜悯。
“七姐,七姐!七姐等等我!七姐!”
听见楚于岚的呼喊,楚云裳回头一看,楚于岚跑得狼狈不已,裙摆上都溅了许许多多的泥点,一点都没个千金小姐的样子。
“怎么了?”
楚云裳眸光淡淡,转身朝她走过来:“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急?”
楚元翘和楚未琼也是跟着过来了,好奇的看着八姐。
发髻散了,面纱没了,领子歪了,裙子脏了,鞋子丢了。
这还是她们素来都十分重视自己形象的八姐吗?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居然能让八姐连形象都不顾了。
楚于岚此时已经停了下来,正因刚刚快速奔跑而喘着气,鼻尖都是凝出了点点汗水。
然而楚云裳的话,听着这样比清晨的冷雾还要更加冷淡的声音,却是让她好像炎炎夏日里突然喝了一大杯冰镇酸梅汤一样,沁凉舒爽到了骨子里,整个人的精神,也似是能为之一振。
过了好一会儿,她喘过气,眼睛却因为很久没有这样剧烈运动,而变得有些模糊。
于是,模糊视线之中,看着那冬雪一样的白靠近自己,她眼中不自觉有着泪花冒出,视线变得更加的模糊了。
她喃喃地道:“七姐。”
声音柔柔弱弱,还发着颤儿,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找自己的嫡姐哭诉。
楚云裳在她面前站定,看着她一身狼藉,清淡的眸中神色微微一深:“我在。你怎么了?跑这么快,丫鬟都没追上你。”
说话间,落后许多的丫鬟终于追了过来,二话不说,忙将手中的绣鞋给八小姐穿上。
却是才一摸到八小姐的足底,摸出一手冷冰冰的泥水不说,丫鬟眼尖的看到那泥水之中分明掺着鲜红的颜色。
“不好!”
丫鬟急忙看向楚云裳:“七小姐,八小姐脚底好像流血了,您给看看。”
楚云裳闻言瞧了瞧周围。
这里已经是到了小河的上游,山路就在前面不远处。四周有着不少零落的大石,被昨日雨水冲刷得十分干净,她便道:“将八小姐扶过去,脱了袜子让我看看。”
丫鬟依言扶着楚于岚过去,在一块表面光滑的青石上坐下,然后脱掉脏兮兮的袜子。
果然,袜子才一脱掉,围在旁边的楚元翘就眼尖的看到那染了不少泥水的足底,很明显有着好几道红痕,在缓慢的流着血:“噫,流了好多血。”然后转眼看向楚云裳,“七姐,你随身带的有药吗?”
楚云裳提了裙角,蹲在楚于岚身前,看了看她的脚,随手就拿了帕子给她擦拭玉足上的泥水,随口道:“药箱在马车里,我身上带的只有针。等会儿我跟她一起回去包扎一下,你们要是还想上山玩,就等我会儿吧。”
“嗯,八姐的伤重要,先给八姐的伤口弄干净吧,感染了就不好了。”
楚于岚两只脚都伤到了,楚云裳先给她擦了一遍,没将泥水擦干净,就换了条干净的帕子,沾了水慢慢的擦,小心避开她足底的伤口,那认真的神态,看得少女眼圈越发红了。
七姐。
七姐对她这样好。
对她这样的好,一点都不嫌她脏。
这样的七姐,分明是个好人啊,为什么以前她会那样对七姐,她眼睛瞎了吗,她的良心喂狗吃了吗?
还有还有,她以前那样欺负七姐,哥哥们,妹妹们,也都是一样喜欢欺负七姐。
她良心何在,他们的良心呢,也何在?
她正想着,就感到足底伤口陡然一疼,是楚云裳又换了条帕子,要给她清理伤口了。
“嘶。”她倒抽一口凉气,眼泪汪汪的看楚云裳,“七姐,慢点儿,于岚疼。”
楚云裳眼也不抬:“你伤口里好像进了泥沙,我在给你清理,忍着点儿。”
她委委屈屈的“噢”了一声。
因为身上没什么药,楚云裳将她的伤口清理干净后,就找楚于岚她们要了两条帕子,给她双脚包起来,指挥着身体比较壮实的丫鬟背她回去了。
楚元翘和楚未琼没跟着回去,只在这里等着。
等沿着河道往庄子里走,沿途看见河边只剩两三个大娘在洗衣服,其他女人都不在这里了,也不知道是洗完衣服回家了,还是又去了哪里。
见到这从京城里来的小姐居然这样伤着回来了,大娘们多多少少都很是不好意思,因为是她们之前不会说话,才让这位小姐失了态,当即都是腆着脸的道歉:“小姐,不好意思啊,刚刚都是我们的错。姑娘们都去摘野菜了,准备多摘一些,等会儿给你们送去,我们刚才也抓了一些鱼,已经让人给老爷送过去了,小姐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吧。”
另一位大娘将湿透了的面纱递过来,姿态有些小心翼翼:“小姐,你的纱巾,游了好远,是一个姑娘跑过去给你找回来的。”
楚于岚这时候也真的不计较刚才这些女人的话,咬了咬嘴唇:“没关系,你们也不是故意的,是我多心了。”
大娘把面纱交给了一个丫鬟,闻言咧嘴就笑了:“小姐不要伤心呢,你长得这样漂亮,那些包很快就能好的。那些个词是怎么说来着,什么沉鱼落大雁,闭月什么花来着,小姐,你原先肯定长得也这样好看。”
见这些乡野农妇,分明大字不识,却能这样咬文嚼字的讨好自己,楚于岚垂下头,不敢再和她们说话,小声的吩咐丫鬟赶紧走。
丫鬟应了,背着她就往村庄里走。
楚云裳却是落后几步,轻声的向大娘们询问,刚才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娘们知道这个是年龄最长的小姐,比起其他的小姐都还要金贵些,当即也不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的将之前发生的事都给说了,然后忐忑的看着她:“小姐,我们真的不是有意说那些话的。我们都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那些个歪歪道道,只是想到什么就随口说了出来,哪想到那位小姐脸皮薄,听不得那样的话,我们是真心没想到啊。”
楚云裳听了,轻轻一笑,笑容带着十足的安抚之意。
“没事的,我那个妹妹,娇养得惯了,又在生病,怕伤她的心,一直都没人敢说她的脸。你们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她不会放在心上的,你们也不要想太多了。”
大娘们点点头:“嗯嗯,还请小姐多劝劝她,姑娘家的,总是在意自己的脸,我们的话肯定是伤了她的心,不然她不会那个样子的。”
那个样子啊。
楚云裳大约能想象得出来。
然,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笑:“放心吧,我会和她好好说的。”
随意看了眼河里时不时跳出水面的鱼儿,楚云裳临走之前,多问了一句:“我听说山上有瀑布,还有个水潭。那水潭里也有鱼吗?”
“没呢,小姐,那个潭子水太凉了,冬天还要结冰的,根本没鱼能在里面活。”
……是么?
她不知是想了什么,和大娘们告别后,便离开了。
回到村子最深处的那个住宅,赵氏他们已经将宅子给整个的打扫了一遍,正在整理着从侯府带来的东西。
抬眼一瞧,楚于岚居然是被背着回来的,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赵氏立即提了一颗心,开口就训斥丫鬟:“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了要你们小心小心再小心,怎么又搞成这个样子?这是摔到了哪里,怎么袜子都没了?”
“我没事呢,母亲。”楚于岚轻声叫了一句,然后咬了咬嘴唇,“是我自己不小心伤到的,不怪她们。”
乍一见楚于岚这回居然半点都不责怪丫鬟,赵氏多看了她几眼,觉得有些新奇。
然后转眼就见楚云裳也是跟着回来了,赵氏急忙就问:“云裳啊,于岚的伤没事吧?”
楚云裳正准备去找绿萼,把自己出行在外便要随身带着的医药箱给拿过来,闻言随口道:“没事,包扎一下就好了。绿萼,绿萼。”
绿萼远远地应了一声:“诶,小姐,奴婢在这儿。”
楚云裳循声走过去,迎面就见绿萼正蹲在一个小池子边,花雉也是抱着楚喻往那池子里瞧着什么,大白同样是在旁边凑这热闹。
他们看得很是认真仔细,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楚喻都是煞有介事的睁大了眼看着。
“你们在看什么?”楚云裳走近了,见这个池子里头是活水,明显是从山上引下来的,“绿萼,我的医药箱呢。”
绿萼头也不抬的道:“奴婢刚让人送进南边的厢房里了。哎,小姐,你快过来看啊,这个水好奇怪。”
楚云裳心想楚于岚脚上的伤没什么大碍,迟一会儿包扎也不会出事,闻言便也蹲下来,四人一狼将这个小池子给围了小半:“哪里奇怪。”
绿萼指给她看:“小姐你看,这里是从山后面那个水潭引过来的水,可是这里面都没养鱼。”
循着一看,这个小水池本来是没有鱼的,此时竟不知被谁放了一条鱼进去。
这鱼是从外面那条河里抓过来的,在河里分明还是活蹦乱跳,可是放在这个水池里,居然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