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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开始混乱起来,尽管完全搞不清楚当下的状况,但那小厮也心知不能再让念一继续呆下去,于是安抚过杨逸之后便转头下了逐客令。
“时姑娘,你看……我们老爷都这样了。”他面色为难,“您还是走吧。”
瞧他神志不清,光顾着哭也问不出什么来,虽然觉得遗憾,念一也无可奈何,只能颔了颔首,欠身告辞。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之时,病榻上的杨逸忽然止了哭声,呼吸浊重。
“我也是被逼无奈……”
众人皆不同程度的惊了一惊,乍然抬头看去,但见杨逸双目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两眼一眨未眨,说话倒比之前顺畅了许多。
“那年,我父亲过世,母亲重病,看医用药花去不少钱两。在顾家做事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全给用光了,还欠了一大笔债。”
他的情绪莫名稳定下来,眸中一片沧桑之色。
“老爷对我有恩,我知道,可我若是被流放,家中老母亲该怎么办?若无人照料,她连床都下不了,最终必定会被活活饿死的……”
“所以你一开始就跑了?”念一转过身来,轻声问,“你跑你的,又为何要出卖你的主子?”
“我也不想……”他捂着双目,哽声道,“其实都是沈家少爷的意思。”
沈!
她心口微微一紧,讷讷看着他:“沈家少爷?哪一个沈家少爷?!”
杨逸咽了口唾沫,艰难的喘了喘气。
“是同我们家大小姐定过亲的,礼部侍郎家的大公子。”
是他,想不到,会是他……
念一脚下顿时一软,踉跄两步,展昭见状忙伸手扶住。
半晌,念一只摇了摇头。
“没事,我没事……”
看见她眼底深浓的悲哀,展昭亦不知怎样开口,迟疑了一瞬,改而握住她的手。
掌心常年来的冰冷,和他手上的暖意截然相反,念一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启唇问道:
“沈家大公子……不是和你们家小姐私交甚好么?为什么要叫你害她?”
“此间恩怨,我并也不知晓。”杨逸叹了口气,“要说,这沈家公子对我们大小姐是很好的,自小一处玩,一处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日他找到我的时候,另许我大笔钱财,我也很惊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人心难测,她怎么也想不到,当初在背后落井下石的,竟是自己打算要相伴一生的人。
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莫名的喘不上气,像是被人推进水里,挣扎,沉浮。
杨逸张了张嘴,眸中萧索,“可惜,沈家公子虽保住了我的性命,给了我钱财,我的娘却还是病死了。
我想这应该是报应,一定是报应,连老天爷也觉得我做错了。不义之财,如何救得了人命。
于是我就开始后悔,后悔当时出卖了大小姐和夫人,后悔没有随他们一同被流放海岛。
自那以后,我到处打听消息,得知小姐和夫人已被押去了西北边疆,当夜我便启程上路。想着兴许给差役一些钱两,小姐和夫人说准不定可以回来,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也没人再问。
谁都知道她最后是什么下场。
念一站在原地,双目无神,胸腔内,暗蒙的空虚蛇信子一般蔓延开来,唯有手心还能感受到一寸的温暖。
她紧紧的握着,一直握得连青筋也凸了起来,不住颤抖。
发现周围无人说话,杨逸这才偏过头去看她。窗户朝东而开,淡淡的日光洒进来,照在她脸上,朦朦胧胧。
“时姑娘……不知怎么的,我越看你越觉得很眼熟,我们……在此前可曾见过?”
念一指尖收紧,面上却冷静地问道:“是么?”
“是……很像,很像从前我见过的一个人……”杨逸眯着眼睛看她,仔仔细细的看,认认真真的看,脑中恍惚有个人影闪烁。
她仍旧淡淡道:“像谁?”
天空云层散开,阳光骤然变亮,模糊的视线在这一刻清晰起来,杨逸呆呆道:“像大小姐……像……真的很像!”
柔和的光芒中,眼前此人的眉目神情和多年前,在园中信手拈花的那人完全重叠。
埋藏在深处的某些记忆砰然触动,他忽然激动地从床上坐起,
“大小姐!大小姐真的是你啊!”
话未说完,紧接着又哆哆嗦嗦地下床。
“老、老爷!”见他面露癫狂,双目充血,小厮吓得不轻,忙跑过去扶他。不想,杨逸却一把将他推开,对着念一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扑通一声。
“大小姐!”
她怔怔地后退一步,却咬咬牙,冷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家大小姐。”
杨逸哭中带着悲腔,定定望着她,似乎已经认定,一时间老泪纵横,“大小姐,你原谅我吧!大小姐!都是阿五的错!”
他跪着往前挪,一直挪到她脚下,伸手揪住她裙摆。
“大小姐,阿五再也不敢了,你千万莫要告诉老爷……”
念一喉中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心口酸涩无比。
白雾蒙蒙的眼前仿佛看到那时,春日里满园花开,那个比她还年幼的少年在身后捧着一大捧的杏花,笑容干净。
“大小姐,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摘!”
她望了眼他怀里的花,嗔怪道:“你傻啊。”
没由来地挨训,后者摸不着头脑。
“我……我怎么又傻了……”
“叫你采花,你就摘这一种?”她拎起来抖了两下,又放回去。
“哦……”阿五挠挠头,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话越听越奇怪,“大小姐,您不能说采花,您得说摘花,这采花都是……都是不好的人才干的,叫人听去误会了怎么办?”
顾明柳顺手折了枝桃花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不在意道: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你才多大啊。”她抬手不轻不重地对着他脑门儿敲了一记,“没个正经的,是不是背着我,还和咱们家哪个丫头……”
“没有没有!天地良心啊!”他惊得急忙摆手,怀里的花登时撒了一地。
顾明柳扬起一边眉毛来瞧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好哇,反应这么大,绝对是有。”她把头一扭,拍拍手就走。
“我告诉爹爹去。”
“大小姐,别啊!”见她来真的,阿五吓得直跺脚,却又不敢碰她,不住恳求,“大小姐,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吧,不能告诉老爷啊!”
□□上,她走得轻快,一身单薄的轻纱裙摆迎风而起,像是山花弥漫。
突然她停住脚,朝身后扔了一物。
“接着——”
东西向他飞来,阿五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住,低头看时,手中竟是个钱袋。
“这……”
前方传来说话声。
“听说你娘病了,拿着用吧。”
她转过身来,面朝他倒退着走,笑容明媚。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春风拂过,满天杏花如雪。
一转眼,五十年过去了。
那个曾经年幼青涩的少年如今头鬓斑白,清瘦的身子枯槁一般立在她面前,行将就木。
“大小姐!是我对不起你!”杨逸布满褶皱的脸上满是泪水,“你原谅我吧,大小姐!”
衣袖被他死死揪着,念一想甩开,又使不出力气,只听得耳边声嘶力竭的哭声。
“求求你,大小姐!”
“大小姐,我给你磕头了……”
……
他对着她一头磕了下去,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窗外,还是正月的天气,并无阳光,也无杏花,万里晴空,苍苍凉凉。
*
杨逸房中还乱成一团,一路出了院子,念一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山石洞口,她才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捂着脸。
往事就像伤疤,而真相便是将这些伤疤一道一道的揭开,看她眼下这样,展昭真担心她会撑不下去。
旁边有人递来手帕,念一胡乱抹了一下脸,摇摇头。
“我不用……”
寒气无处可去,她转过头,有些茫然地问道:
“我会不会太残忍了?如果我说原谅他,他是不是……能走得安心一些。”
展昭并未回答,反而问她:“你会安心么?”
“我?……我也不知道。”
“那就别想太多,由着本心去做就是了,做过的事,也永远不要去后悔。”
正如杨逸一样,后悔一辈子,又有什么用?
他收回手,上前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
“眼下,你还打算查下去么?”
“查。”念一定了定心神,语气果断,“还要查。”
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远方那么长的路要走,怎么能就在这里放弃。
听罢,展昭未再多言,只若有所思地颔首。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念一闭上眼睛沉思许久,方才睁开,“我要去找他。”
没有说明这个他所指何人,展昭心里已早有预料,脸上并不显诧异。
“他还活着?”
“我不知道,得让时音帮我问一问。”
他轻声问:“那他若是死了呢?”
“那就找他的贴身管事,贴身小厮,贴身书童,妻子、儿子、女儿、孙女,只要在世。”念一一字一顿,“我都要去挨个地问。”
西边院子人来人往,想必是因为杨逸的事,不欲经过那里,念一两人只得绕道走。
从山石边往回行时,迎面就撞上白玉堂。
“诶,你们俩哪儿去了?”他狐疑地打量过后,眼尖看到念一不对劲,“你哭过?”
“我……”她不知怎么解释,只好去看展昭。
这一看,还没等他开口,白玉堂骤然恍悟,手一伸就把念一掩在自己身后,义正言辞道:
“你居然欺负人家?!”
展昭只觉头疼。
“我几时有欺负她?”
“你没欺负她,她如何会哭?”白玉堂扼腕痛惜,“展昭,亏得我把你当朋友,你竟做出这种事来!”
他别过脸,摁着额头直叹气。
“早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我就该时时刻刻看着你的。人家一个弱女子,你居然还……”
眼见对方不依不饶的架势,展昭无可奈何地绕过他,偏头朝念一道:
“走吧。”
后者格外听话地点点头,“好。”
眼看念一老实成这样,白玉堂转过身,左右觉得不是个滋味,只得施展轻功追上去。
因为尚无目的,他们三人便准备下山先去黔州城安顿几日,等过了上元节再作打算。
范青云要留在庄上处理琐事,索性就大方地把马车借给念一使,临走时还特地给他几人塞了不少银两,算是尽地主之谊。
车马沿着原路朝城中驶去,轮子咯吱咯吱地碾着地上的青草,耳畔不时吹过料峭春风。
“念一,要进城了。”
白玉堂把玩着手里的马鞭,随口唤她,展目从城门内望进去,瞧了一阵,他笑道:
“灯笼都挂上了,真热闹。”
闻言,念一将帘子打起来,不等细看就感到日头刺目,她忙把头缩回去。
“怎么?”白玉堂见她举止奇怪,“不好看?”
“大白天,有什么可看的。”展昭不着痕迹地淡淡道,“既是花灯,晚上看才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