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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妙懿先是笑语盈盈的给张太君问了安,然后就安静的坐在一旁听人说话,并不插嘴。
顾淑蓉渐渐安下心来,心中冷笑,任你再怎么假正经装清高又有什么用,一听说自己连京城的圈子都入不得,还不是一样心怀嫉妒?可惜嫉妒又怎样,想跟我比,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有几斤几两!
其实她也并非怕妙懿告状,空口无凭的,究竟老太太是相信从小在她膝下长大的自己,还是初来乍道毫无血缘的小丫头,其实胜负早有定论。只是看她刚才那幅样子,恐怕是恼了,但也知道没有胜算,这才勉强装作若无其事吧。
思及此,她撒娇般的偎在张太君身边,道:“老祖宗,我后日怕是不能陪着您听智空师太讲经了。刚才女学那边下了帖子,邀我去“魏文亭”游湖观水去呢。我本不想去,只是据说除了县主、郡主外,连沈小姐及当朝几位公主都收到了邀请,我若拒绝了,怕人家会说我拿大。”
妙懿简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等荒谬之言竟是从一位大家闺秀口中说出来的!她下意识的左右四望,见在座众人除了最小的妍燕心不在焉外,居然都毫无异色。连平日与她最不对付的妍凤都是如此。她不由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只听张太君慈爱的道:“出去散散心也好。这时节暑气虽还未退,但早晚也都凉快了些。”
“既然老太太都发话了,那蓉儿就决定去了。”顾淑蓉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伏在了张太君腿上,任由张太君摩挲着她的背,她则娇声软语的撒着娇,觅着宠,言笑晏晏间,小儿乖顺,老人慈爱,好似亲祖孙一般,殊不知此场景却刺痛了旁人的眼。
妍凤淡笑道:“祖母不知道,像这种宴会,年年如此,其实都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去不去都是自愿,也没人在意。也是顾大妹妹今年刚入女学,不知其中深浅,哪里就那么严重了。其实根本不必担心,那些公主郡主们自会去皇家园林、行宫消暑,哪里有时间纡尊降贵到区区女学里头打转。”
顾淑蓉的无知浅薄令她心中气恼,话也说得并不客气。
顾淑蓉恼恨的盯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张妍凤,要在往常,她早就刺回去了。只是母亲昨日再次叮嘱过自己,不得与她们争执,只得咬牙忍着。
张太君点点头,缓缓道:“原来如此。你们这些女孩子呀,只知道公主郡主的显贵,却不懂得与性情相合,家世相当的女孩儿交往的好处。一时的家势并不能决定一切,品貌性情,为人处世,也是你们女孩儿将来在夫家长久立足的本事。你们现在还小,有些道理等你们嫁人之后就会明白了。”
此时顾淑蓉正受了张妍凤的气却不能回嘴,哪里还听得进去长辈的说教。她眼珠子乱转,一眼瞥见似在用心聆听的妙懿,心中冷笑了一声,故作惋惜的道:“只是梁妹妹初来京师,没办法得到女学的邀请,真是可惜。我本还打算带梁妹妹出去见识见识呢,这下也不能够了。”她微微扬起下巴,笑靥中带着得色。
虽然张妍凤她现在不敢得罪,但你梁妙懿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去的地方你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距。
妙懿明显感受到了她的敌意,面上却笑容不变的道:“妙懿曾听姑母说起过,那位智空师太德望出众,等闲人等难得一见。若老太太不嫌弃,我也想跟着老太太沾一沾光,后日听一听智空师太讲经。”
张太君笑道:“你还年轻,哪里听得惯这个?”
妙懿顽皮一笑,嫩语娇声的道:“老太太不知道,我母亲也是极爱参佛的。父亲在世时,虽公务繁忙,却也不忘带着我和母亲访遍平郡的大小佛寺,但凡听说有些名气的大师游历至此,也总会想办法见上一面,聆听教诲。我是从小听惯了的,虽无慧根,也参悟不透佛经中的奥秘,但每次听大师讲经,也能觉得心情宁静,即便一时遇到些不顺心的事也都化解了。”
张太君怜爱的道:“这也是你与佛家有缘。”
不料妍凤却插言道:“我们姐妹都去,只有梁妹妹不去,有什么趣味。且请柬上明明写着邀请‘某家小姐及姊妹们亲临’,并未限定同去的人数,顾大妹妹说不定还可以带着顾三妹妹和顾四妹妹同去呢。”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顾淑蓉。
顾淑蓉心高气傲,头一次被妍凤挑衅能忍住已算勉强,哪里还忍得住第二次?眼看着她就要翻脸了,顾夫人立马打圆场道:“许是蓉姐儿看错了也未可知。她这孩子历来粗心,看东西也不看个仔细。”她又望向妙懿,和颜悦色的道:“好孩子,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替你梁姐姐给你赔不是。”
妙懿迅速瞥了一眼梁氏,长辈亲自赔不是,她一个做晚辈的是应还是不应?
“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舅太太给她赔不是可不是折了她的福气。这次就算了罢。”梁氏玩笑似的就将话接了,一点都没客气。
敢欺负到她娘家人身上,那就是不给她脸,她可没那么好性儿。
顾夫人面上一僵,没想到梁氏竟这么不给面子。不过她瞄了一眼张太君,见她正在嘱咐三房小公子张延亭的奶娘仔细照料其饮食之类的话时,立时将满心的怨气全都压了下去。
妍凤当即拍了板:“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梁妹妹随咱们一同去。”
——她似乎掌握了如何让顾家母女吃瘪的窍门。
妙懿有些无奈,她后日的行程就因为妍凤的这句话而定了下来。
怀珠很是欢喜,回去之后就翻箱倒柜的找衣服找首饰,琢磨着如何给妙懿打扮。“这京城就是不一样,随便去个宴会就能看见公主郡主的,这下我也能跟着小姐见见世面了。夫人年前赏我的那支玛瑙樱桃簪子我一直没舍得戴,还有开春刚做的玫红绣花比甲,我还要擦些桃花粉。”
妙懿正在案前临帖,闻言不禁“噗嗤”一声笑了,道:“这下可如你的意了。只是想见皇家公主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随意?”
怀珠捧着脸,眼神如梦似幻:“即便见不着公主,趁机看两眼京城的青年才俊也好呀。听说国子学和贤德女馆都建在同一条街上,那里面可遍地都是风流才子,据说个个面若傅粉,唇若施脂,貌比潘安,与平郡那些拿把扇子就敢自称才子的土财主相比,不知强上几倍,可谓是人才济济呀。”说着,还偷瞄了妙懿一眼。
妙懿笑着摇了摇头,将笔搁在笔架上,拿起刚写的字轻轻吹了吹,轻声道:“君子无信则不立。”
怀珠扁了扁嘴,低头边叠衣服边小声嘟囔了句:“那也要看对方是不是君子。”李家一走数载没有丝毫音信,如果真有诚心,又怎舍得让小姐受此慢慢煎熬之苦?
妙懿望向窗外,平静的目光穿过微蒙的细雨,似要望向很远很远的远方。
“你不明白。”她叹气。
怀珠鼓着腮帮子,心说看不透的其实是小姐您呀。
转过天来,妙懿辰时去张太君处用了早饭,巳时五刻与张家四位小姐并顾淑蓉分别乘着数辆马车离开了张家,朝玄武大街驶去。
一路穿过京城闹市,怀珠心里痒痒,偶尔抻脖往窗纱外面张望,欢喜之色难掩。说是到了京城,其实连个出来游玩见世面的机会都没有,偶尔也会觉得憋闷。
与妙懿同车的是顾淑蓉,她翻了翻眼皮,冷笑道:“不是我说,妹妹的下人也该管好些,这东张西望的模样若被外人瞧了去,岂不是笑话妹妹没见识,连带着下人也不懂规矩。”
其实富贵人家用来做窗纱的料子都是极有讲究的,用的是特殊的薄纱绸,多为碧、朱、青、黄等四色,其最大的特点是能让车内的人观赏到车外的景致,而外面却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此言不过无理取闹罢了。
感觉到怀珠的身子一僵,妙懿暗暗拍了拍她的手,嫣然一笑,道:“怀珠本就是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多谢顾大姐姐提醒。”
顾淑蓉只觉得她的笑容甚为刺目,冷哼了一声便开始闭目养神。
京城的道路笔直宽敞,不多时,马车就到了女学。透过碧色纱窗,妙懿能清楚的看见朱红色的大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贤淑德粹”四字。她还未来得及细看,马车已经驶进了院子。
到了垂花门处,下人们各自上前搀扶自家的娇贵主子进入后院的宴请之所。妙懿停下了脚步,举目望去,只见此处园林似锦,古木珍稀,偶尔从庭院深处传来一两声婉转鸟鸣,其清幽堪比深山,却又在树木环抱中建有数栋二层小楼,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尊贵气派,令人顿生肃穆之感。
妙懿暗暗点头,若说国子学是天下男儿最向往的顶尖学府,那么贤德女馆便是女子求学的圣地。就在她四处观望之时,顾淑蓉提着裙子下了马车,一马当先的朝着小楼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嘟囔道:“也不知里面茶水备好了没有,一路都快闷死了,一个个跟哑巴似的。”
怀珠气得直跳脚,被妙懿给按住了。妍凤走过来简单的介绍道:“前边是晏息之处,后面的花园才是今日设宴之处。梁妹妹若是累了,不妨先进去歇歇。各处都有指引的女童,不必担心迷路。”她早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对众姐妹道:“我今日约了人,先走一步,你们照顾着些梁妹妹,咱们一会儿后面见了再聊。”说着,匆匆走了。
妍莺掩唇一笑,轻声道:“大姐姐都是快出阁的人了,也不知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说着,先一步款款走开了,妍燕紧走两步追上去挽住三姐的胳膊往前走。
妍鸾则挽了妙懿的手,略有些腼腆的道:“若梁妹妹不嫌弃,我就陪妹妹转一转吧。”
妙懿笑着勾住她的手臂,道:“求之不得。”
待穿过穿堂,来到园中,妙懿顿觉眼前一亮。当中是一片狭长的荷塘,由数架拱桥相连,四周围亭台花茵绿地俱全,一步一景,地方未见得有多宽敞,却布置得巧妙至极,丰富有趣,颇有江南园林之风。
此时天光正好,园中来往走动的俱是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有的由丫鬟打着伞在花圃中三三两两的散步,有的在亭中闲坐,在栏杆边或观水,或垂钓,或喂鱼。忽然间一只野鸭子擦着湖石飞掠而过,引得一众目光望去,只见它猛的一头扎进了水里,只留下身后浅浅的水痕。水面上悠悠荡荡飘着一只小舟,船娘把桨,一名艳装少女闲坐于船上,因背对着她们,看不清楚容貌。
忽然只听得一两声惊呼,那名艳装少女竟从窄小的舟身上站了起来。她身子微微一打晃,紧接着稳稳的立住了,右手将刚从水面摘下的白莲高高扬起,咯咯笑着回头和岸上挥手,当即又引起了更多的惊叫,她似乎很得意。
妍莺不觉停下了脚步,疑惑的道:“那不是唐灵璧吗,她怎么也来了?”
妍燕也睁大了眼睛:“姐姐不是说她也跟着公主们一同去上林苑避暑了吗?”
见妙懿一脸的迷惑,妍鸾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唐将军家的嫡长女,名唤灵璧。她父亲就是那位今上御笔亲封为‘天威扫北大元帅’,如今在北疆大败胡国大将赤烈,刚刚得胜班师回朝,加封从一品建威将军的那个唐将军。”
这回轮到妙懿诧异了:“你说她就是唐继宗唐将军的女儿?”
“就是她。”妍莺接过话来,眼神中难掩羡慕。
要说大家闺秀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头一等乃是天家血脉,皇家公主、郡主、王爵之女以及少数顶级权贵世家的女儿。
第二等是公侯勋贵,书香世宦,及个别有一定根基并为帝国立下过极大功劳的朝廷重臣之女。
第三等是平民出身的朝廷大员、封疆大吏等人家的女儿。数代苦心经营及联姻之后则有可能上升为二等。
第四等是一些世家大族较远的分支子弟或庶出之流的女儿。
第五等就是些出身皇商家族,或身带功名人家的女儿。其他的如地主富豪或薄有小产却身无功名人家的女儿则算是最末一等,再往下就都是小家碧玉了。当然,也不排除这些女子的父兄争气,后期有上升的可能性。就好比这位唐小姐,祖上曾是开国功勋不说,时下他的父亲又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如今她的风头直逼头一等的名媛闺秀,连公主郡主都对她另眼相看。
“在想什么呢?”
见妙懿兀自发愣,妍鸾轻轻拉了她一把。
“没什么。”妙懿转过脸来,笑道:“我在想,似唐将军这般的大英雄该是何等的雄壮威风,没想到生出来的女儿倒是十分标志秀气。”
妍鸾也笑了,道:“我也没见过唐将军的模样,不过听父亲曾感叹说什么颇有‘祖上遗风’等语,想必和唐家先祖,也就是本朝开国大将唐渊有些相似,最起码是个高壮的大胡子吧,就像史书里头写的那样。”
妍莺若有所思:“那岂不是夜叉模样?”
妍燕天真的道:“有个这样的爹,就算生得夜叉模样也不愁嫁不出去。”
几个人全都被逗笑了。
说笑着已携手步入竹亭中,几名少女正手执无镞箭投壶玩。那箭并无箭矢,约二尺长,表面刷了银漆,尾部装饰有五彩锦鸡的羽毛,十分精致。约五尺开外的地上摆放着一个阔口大肚的铜壶,里面现有三支箭。只见一名身着粉衣的女孩子手起箭落,叮当一声,箭已入了壶肚,众人纷纷都拍手叫好。粉衣女孩这才松了口气,露出了笑脸。
司射的女孩子笑道:“此局有终,苏小姐共得了四十分,和顾小姐是平局呢”。
“沫儿真聪明,学什么都快,上次玩的时候还一个都没投进呢,今次就能和顾小姐不相上下了。”女孩子们的赞叹惹得粉衣女孩面染红霞。
顾淑蓉一听可不干了,将手里的银箭掷在地上,气急败坏的道:“谁家投壶用这样大的阔口瓶子,我看不如将洗脸用的面盆端过来投,就算投进去了也算不得什么手法高明,用窄口的八角铜壶才是正经规矩呢。”本来她十分擅长投壶,还想着今天在人前露一手。可惜旁人都只是为图个乐呵,人人都得趣味,这才特意弄了简单易玩的。顾淑蓉没法出风头,这才发作了起来。
女孩子们闻言都大皱眉头,粉衣女子眼见着嘴角耷拉下来,眼圈一红,泪珠子围着眼眶直打转。她身畔的橘裳女孩忙拉过她的手低声安慰,望向顾淑蓉的眼神中满是气愤与不屑,只是她家家教甚严,不许女子做口舌之争,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
忽然,她望见一人走入人群中,灵机一动,压着火气走了过去,道:“原来张大小姐也在这里。那正好,您和顾小姐是亲戚,也算是一家子了,不如请您来评评这个理——今日之事该如何算?”
她请的不是旁人,正是张妍凤。
却说妍凤刚同人说完话回来,她打听到一个消息,心急火燎的想和妍鸾说说,没想到刚过来就被人点了名,顿觉颜面无光。
谁跟顾淑蓉是一家子了!
凭什么她在外丢了人,她这个做亲戚就要受连累?他们张家是欠了他们顾家什么债吗。妍凤心中暗骂,口中冷冷的道:“我姓张,不姓顾,她做对做错与我何干?”
她转头用更冷的口气对顾淑蓉道:“顾大妹妹也别光顾着自己开心,大家终究在一处念书,总该想想同窗之谊,姐妹之情,不管不顾的可是有违夫子所讲的淑女之德行。”
顾淑蓉被人说教自然不服气,大声争辩道:“凤姐姐有空说我德行不德行的,不如先管好自己的事罢。”
妍凤正心烦呢,闻言更是怒气难抑,“你以为是我想管你吗?不如你今后少来我家‘小住’,这住来住去的再让人误以为你和我很亲近可就不好了。就像今天这样,我们张家就算有再大的脸面也背不完别人家的黑锅。”
当着外人的面被落面子,是个人都忍不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顾淑蓉待要发作时,被云霜扯了扯衣角,不耐烦的一巴掌甩了上去,打得云霜“哎呦”一声,委屈的小声道:“您看谁来了。”
顾淑蓉被她一提醒,眼角的余光瞄见了一人,立刻转怒为喜,道:“表姐,她们都欺负我,你快来帮帮我。”
随着这一声叫唤,只见一位艳装少女正从廊外的台阶上往里走,正是刚才在船上执白莲的那一位唐小姐。
妙懿不禁讶然,难倒顾淑蓉竟然和炙手可热的将军府有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