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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喝醉的人哪怕已经开始扭秧歌了也不会觉得自己喝醉一样,面瘫的人是不会觉得“面瘫”是在说自己的……说不定他还觉得自己面部表情挺丰富。
原本看着那炉火边砂锅旁三张阴惨惨的脸,君长知就觉得哪怕自己饿死也不想过去与鬼同食,谁只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蹲在砂锅便撒香葱的那位抬起头来,已经洗干净的脸勉强算得上是干净清秀一孩子,倒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升腾的白色雾气后晶亮晶亮的,虽然不说话,却是脸上写满了:你千万别过来,咱们三个人还不够分呢!
君长知狭长凤眼一眯,硬生生收回了就要转身走开的步伐。
找来一张干净椅子,一屁股挨着纪云坐了下来。
欣赏了一会儿那个脏得和怪物似的半大孩子一脸失望的表情,君长知觉得自己压抑了一晚上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连带着就真的有了胃口喝粥——虽然有个纪云在,锦衣卫又和大理寺相处向来不算愉快,然而在此行巡视当中,君长知到底还算得上是纪云的上司,所以这会儿,见君长知真的坐下了,纪云也就干净利落地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个碗,先给他盛了碗粥。
君长知接过粥,也不别扭寒暄,端着粥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这时候,却听见蹲在自己对面的人含糊地嘟囔了句:“看啥啊,又没下毒。”
这要换了别人,保不准还真听不清这臭小鬼在嘟囔什么,可惜君长知耳力好,听得一清二楚不说,还能听出那语气之中不满的意思——换了平日,君长知也就不跟小屁孩计较了,可惜眼前这小鬼虽然洗干净了脸,混上上下还是脏兮兮和泥巴里捞出来似的,实在碍眼得很,于是这会儿,君大人也跟着幼稚上了——
他先是抽了抽鼻子,随即皱起了眉:“你们闻到什么怪味没有?”
纪云个大老粗一脸莫名,牛银花瞪着一双提溜圆的眼睛看着她的男神——在场的,对“气味”比较敏感的只有白术,听了君长知这话,她下意识就抬起胳膊像狗似的闻自己身上,白术低着头,这让她错过了坐在路过另一边,年轻的大理寺卿眼中一晃而过的戏谑。
“啊,又没有了,”他拖长了语调,淡然道,“大致是我闻错了。”
白术:“……”
这时候君长知玩够了,闷声不吭就安安静静地喝他的粥——哪怕这会儿大火统一保持着街边搬砖民工的姿势在喝粥,君大人看上去依旧十分优雅,那架势……至少,也应该是个包工头。
那粥是香,新鲜大米洗的干干净净,煲在砂锅之中,与新鲜鳝鱼肉一块儿成糊状,仔细品尝便可尝到陈酒香,想必是为了去腥又怕生姜味道霸道夺去了鱼肉的鲜,故用陈酒代替,鱼肉入口即化,刚刚撒上的新鲜香葱青翠可爱,衬着这鱼粥香气四溢,虽然粥的味道偏淡,但却别有一番鲜美的味道。
白术将煲好的粥从炉火上取了下来,给纪云和牛银花一人盛了一碗,见两人都喝上了,自己才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蹲旁边去窸窸窣窣地喝粥——虽然她动作看着小,实际上她简直可以算得上是狼吞虎咽几乎要把自己的舌头都给吞下去,那鱼肉混着粥进了肚子里,暖洋洋的不说,连带着她觉得自己在外太空漂流了十天半个月后,这会儿终于回到了地球回到了人间!
当白术眼泪哇哇地喝着粥时,这边,纪云已经开始跟君长知商量着她的去留问题,纪云的意思是想留下白术直接带回京城给自己当徒弟,这本来轮不到君长知来管,但是这一路上大事小事都是他说的算,所以在一脚踏入皇城跟皇帝卸职之前,他做什么决定还是会跟君长知打个招呼——
纪云把里的外的客气话说完了,这边君长知也喝完了粥,放下碗,掏出帕子抹了抹唇,性感薄唇轻启,十分冷艳又高贵地蹦跶出一句:“不差这份口粮。”
这意思就是同意了。
他话一刚落,只见蹲旁边埋头喝粥的臭小鬼诈尸似的猛地抬起头,君长知以为他就要对自己感恩戴德,正准备摆好姿势接受对方三叩九拜,却不料对方却来了一句:“还有我妹!带上我妹!”
君长知:“……”
这是顺杆子往上爬了?君大人眉头一挑,正准备冷嘲热讽几句把这不知好歹的臭小鬼一家伙从杆子上撸下去,却不料这时候纪云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似的说:“哦对,还有这个小丫头,君大人,听说您身边一直缺个小丫头照顾起居,要不您顺带就——”
白术:“我妹可能干了,又懂事又聪明,只需要给口饭吃给个下雨遮得住的屋子,您教她什么保管一学就会——喔对了,只限床下,我妹还小。”
纪云:“咳。”
君长知:“……”
白术:“大人,我妹吃得少,您不差这份口粮的。”
此时此刻,君长知垂下眼,面无表情地瞅着火炉另外一边,那张被跳跃的火光映衬得相当真诚的脸——比皇城路边乞讨的小骗子还真诚。
再转移视线,看着蹲在这臭小鬼旁边的丫头片子——长得倒是极好的一丫头,人也如同那臭小鬼吹嘘的那样安安静静,眼睛也够清澈,这样水灵的孩子若光看外貌,在皇城同龄人里哪怕是在官家小姐里找恐怕也算得上出类拔萃的,就是可惜生在了这等鸟不拉屎的穷苦地方,这要是换个出生环境,指不定以后还能有个料想不到的大作为。
君长知确实缺个照顾生活起居的丫头——不是他不想要,主要是皇城那些来历不明的丫头,他不想用。
君长知在沉思,一时间众人无言。
片刻之后,白术只觉得对方的眼神从牛银花身上挪了回来放到自己身上,也不说自己到底是不是被多吃了那么一口饭就会被饿死,只是用清冷的视线像是X射线似的将她从头到尾扫射了一遍,随即皱眉,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小鬼,你上辈子是掉粪坑里淹死的么?”
这话要是问了别人,恐怕换了谁都要掀桌发火,只不过白术全部的反应就是微微一愣,看上去还挺惊讶地下意识反问:“呃,你怎么知道?”
君长知:“……”
白术:“……”
君长知:“不知廉耻。”
白术:“……”
不知廉耻?我怎么就不知廉耻了,说实话也不知廉耻了?讲点道理啊公公,并不是说你下面比人家少一点东西大家就非得都让着你,你这个放到现代最多算是三等残疾,上公车都没人给你让座啊!
正当白术内心咆哮,此时君大人已甩袖站了起来,扔下一句“洗干净了再上路”后,便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白术仰着脖子狐獴似的瞪着他潇洒离去的方向,直到他那伟岸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她这才转过头,杀气腾腾地问纪云:“洗干净上什么路?黄泉路?”
纪云叹了口气,息事宁人地“啪啪”拍了拍白术的背:“忍忍就过去了,君大人他……心里苦啊。”
白术:“啊?”
纪云一脸高深莫测:“以后你就知道了。”
白术:“……我觉得我已经知道了。”
纪云伸出手,猥琐地比划了下下面,白术伸出手盖住牛银花的眼睛,随后满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
黄大人因私自挪用赈灾粮,这事儿举足轻重,需押回皇城等候皇帝亲自发落——革职查办那是必须的,人头落地也是*不离十的事,此时不宜耽搁,君长知在亲眼盯着赈灾粮都放到当地灾民手上后,三天后,就准备收拾收拾踏上回皇城的归路。
这三天时间里,他每次经过衙门后院,都能看见那洗干净了换上一身明显大了许多的侍卫服的臭小鬼靠在那还养了几条鳝鱼的水缸边,撅着屁股,手里捏着一团发馊的粮食,投喂鳝鱼,一边投喂,嘴巴里还念念叨叨——
君长知第一次路过时,听见臭小鬼在念叨“空调”。
君长知第二次路过时,听见臭小鬼在念叨“可乐”。
君长知第三次路过的时候,听见臭小鬼在念叨“阿弥陀佛”。
然后,那个臭小鬼就将鳝鱼从水缸里捞了出来,干净利落地扒皮抽筋,下锅煮粥。
君长知:“…………”
君大人被这臭小鬼的疯劲震惊得挪不开脚步,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心太软,一不小心就往队伍里招了一癔症患者,果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顿时后悔不已——当然,在懊恼的同时,他心中更是埋怨,那锦衣卫的副指挥使纪云莫不是被大黑河的龙王爷魔怔了,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莫名其妙的玩意。
与此同时。
并不知道自己的背后有个人盯着自己的背几乎快盯出毛来,白术正扇着她的小扇子,仔仔细细地熬了一锅鳝鱼粥,趁着热从火上拿下来,自己却也不吃,只是带着牛银花一块儿,端着那锅粥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路回到了那个她说熟悉也不熟悉,说陌生也绝不陌生的小院前。
那小小的院落还是和她几天前离开的时候一样。
甚至那把她用来揍人的竹扫帚还是保持着那副蓄势待发的姿势躺在院子门前。
白术端着粥,轻盈地迈过去,刚走两步,再抬眼,一眼就看见了从那破屋子里走出来的两个人——牛家大妈站在门前,难得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会儿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往院子里走的她和牛银花;牛大力一张脸还是黑漆漆的,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终于能吃饱了的缘故,看上去气色好了一点,这会儿他正搓着手站在牛家大妈身后,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还是老样子,一紧张就喜欢搓手。
白术端着香喷喷的鳝鱼粥,与他们擦肩而过进了屋,将锅一放,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新鲜香葱撒了,香气四溢之间,她跟牛银花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笑着对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两成年人招呼道:“站在那做什么,来趁热吃。”
牛家夫妇俱是一愣,随即,慢腾腾地来到桌边坐下。
白术轻车熟路地摸出两只碗,摆在他们跟前放好,捧起已经不那么热乎的砂锅,稳稳地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一边倒,一边说:“阿爹,阿娘,牛银花……儿子我就带走了。”
牛银花站在一旁,瞅着她兄长不说话。
牛家大妈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先红了眼,揉了揉眼睛捧起碗胡乱喝了口粥,又含糊不清地笑道:“这粥真好,狗娃,你还有这手艺。”
白术“嗯”了声,转过头,看了看那老妇人,隐约瞥见藏在黑发中几根银丝,一时间也心软了下来,心中叹了口气,伸出手仔仔细细地替难得没像个疯婆子似的牛家大妈擦干净眼角成串往下落的眼泪:“哭啥,我带牛银花去过好日子,又不是去死,以后发达了,回来孝敬你们。”
牛家大妈终于不哭了,埋嗔地斜了她一眼:“你这孩子,说什么糊涂话!”
白术也跟着笑。
牛大力在一旁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牛银花全程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小丫头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儿个特别安静。
再出门的时候,白术用一锅粥换来了两个白面馒头,白花花的馒头刚刚蒸好的,就好像牛家大妈早就料到了今天他们会回来似的——馒头她和牛银花一人一个,一样大,一样实在。
牵着牛银花走出院子,白术笑着回头跟牛家夫妇摆摆手……也不知道古代人能不能看懂这样的手势,白术也只管做了,做完了低下头看着牛银花——阳光之下,小丫头的一双眼睛看上去特别明亮,隐约又见得一丝倔强,白术一个内在里的成年人也被这目光看得一愣,她弯下腰捏了把她的便宜妹妹的脸,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牛银花:“……”
“你觉得爹娘还欠你一声‘对不起’,”白术说,“但是这声对不起,你且记着,不是谁欠你的。”
“……”
“他们给你,便是给你了;不给你,也没欠着你的,你好好活,好好过,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争那口气。”
白术说完,也不等牛银花表明自己是不是明白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只是自顾自地将手中的那大白馒头顺手一块儿塞给牛银花,直起腰来,却在看见不远处立于马上的绯红色大官服人影时,微微一愣。
君长知乘骑于高大骏马之上,背着光,居高临下地远远看着她,身后没有跟着平日里那呼啦啦一大群青衣侍卫,想必是自己独自一人跟了过来,他就远远地停驻在牛家大院之外,见了白术他们走出来,依旧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那身干干净净的绯红色边缘几乎和阳光融成了一体。
只有胸前那威严大蟒栩栩如生。
白术走上前,一手牵着牛银花,一手牵住了那大白马的缰绳,任由这马眼看人低的货喷自己一脸唾沫星子,往来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仿佛无视了头顶上的烈日骄阳,懒洋洋道:“大人散步啊?”
君长知:“看戏。”
白术:“喔,好看不?”
君长知:“极烂。”
白术轻笑一声,想了想,又道:“佛曰,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这一次,马背上的人并没有立刻回答。
直到他们走出了很远很远,回到了最初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地方,远远的,白术看见很多人已经在那里等候,身着青衣侍卫服的纪云站在最前面,伸长了脖子似乎已等候多时,看见了君长知以及跟在他马下的白术和牛银花,这才招呼着身后的人动了起来,一片吆喝声响起混乱之间,白术这才听见,头顶上响起一声冷哼——
“皆是自讨苦吃罢了。”
“…………大人说得是。”
白术笑得眯起了眼。
有带着七月盛夏特有灼热气息的风吹过,这一次,她在风中听见了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