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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云听着这声音实在耳熟,先是微微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扣住对方手腕的手——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用劲儿有多大,若是寻常的宫女被他这么捏一下,怕是早就嚷嚷痛呼出声来……
正奇怪哪来的宫女这么皮糙肉厚的呢,便看见面前的人整理好了兜帽抬起头,他低下头时,便就这样冷不丁地对视上了一双在莹白色的雪地映衬下,显得异常晶亮的黑色瞳眸——来人似乎是生怕他不认识似的,又压低了声音,强调了句:“师父,是我。”
这会儿轮到纪云半晌回不过神来了。
眼前这张脸他是极为熟悉的——事实上,他看过这张脸哈哈大笑的模样、生气憋得满脸苍白时的模样、狗腿子时候连眼睛都弯成月亮的模样——甚至的是大哭的模样,然而此时,他居然有些不敢轻易出声肯定自己真的认识眼前站着的这个人。
在纪云的印象中,眼前的人应该是一头头发高高竖起,穿着普通的深色侍卫服,整天上蹿下跳猴子似的模样……
而此时,她的长发用一根朴素的木赞子松松地挽起,伴随着她一路赶路过来,有几缕长发已经散落下来;她已经换下了寻常平日里穿着的普通侍卫服或者飞鱼服,身穿一件厚厚的小短袄褂,那小短褂的领子毛茸茸的将她的脖子都遮挡了起来;短褂下面也不是那种方便飞檐走壁的宽容束脚裤子,改成了几乎要盖住鞋面的长裙;那张脸被养得红扑扑,抬起头的时候还能看见面颊上的肉,就连眼底之前因为经常熬夜值班惯有的黑眼圈都不见了……
纪云想起了木兰诗的最后几句“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出门见伙伴,伙伴皆惊忙”里的“伙伴”究竟是有多么“惊忙”了…………不,岂止是“惊忙”,简直是惊悚。
一时间,白术不说话,纪云也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气氛尴尬得快飞起来。
纪云几乎是心中有气:这家伙穿成这样大摇大摆地闯入都尉府,这是准备吓唬谁呢?
…………………………………………………………虽然他确实是被吓唬得够呛。
而此时,白术见眼前的人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又是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一会儿眼瞅着都快下暴风雪了,顿时急了,伸出手拽了拽面前僵硬着脸的指挥使大人的袖子:“师父?师父!纪大人?你大爷的,纪云!不会真不认识我了吧?别这样,万岁爷不说锦衣卫靠眼睛和耳朵吃饭,你们不能不认识我啊——万岁爷那个江湖骗子——”
当白术抬起头微微凑近纪云,并举起手在他面前晃动的时候,恰巧有一阵寒风吹过——于是纪云眼睁睁地看着她似乎像是怕被风雪迷了眼似的微微眯起眼,并顺手抬手,将那被吹散下来的长发别到耳后。
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纪云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挪不开来——他这才恍惚地,原来他徒弟好像也是比他想象中的好看一些的。
一路从一名普普通通的锦衣卫过来,他纪大指挥使什么大风大浪奇葩事儿没见过,然而唯独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居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那内心震撼的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十几天前他活生生地从眼前这家伙的柜子深处掏出一大堆女人月事用的东西时。
“你才是江湖骗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纪大指挥使皱起眉,抬起手将那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爪子摁下去,将面前的人上上下下地当量了一圈,顿了顿后老半天吭吭哧哧地挤出一句,“……万岁爷那儿挺养人的啊?”
白术:“……”
纪云见白术没反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好像在跟一个姑娘说话,急忙想更正自己的说法,却在这个时候听见站在面前的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嗤嗤”笑了起来,随后那张被养得白嫩嫩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了个纪云熟悉的坏笑:“那是,好歹是鱼翅鲍鱼,哪怕是万岁爷漏口汤给我那也是鱼翅鲍鱼的汤——”
那熟悉的语气,让纪云居然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他微微眯起眼,反问道:“所以呢?你穿成这样,是来跟你师父我炫耀现在多潇洒,顺便寒碜一下我以前多亏待你?”
“嗯,对的呀,不愧是指挥使大人,目光果然毒辣呢,”白术脸上的笑容不变,一边说着还一边装模作样地扯了扯打从从宫女的手中接过来她就没注意看到底长什么样的裙子,挑起眼问纪云,“好看吗?”
“像男人偷女人家的衣服穿,”纪云面无表情地说,“变态得很。”
“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话,这不是万岁爷把我的侍卫服都收缴了不让我穿么,你以为我想穿这样来吓唬你们啊!”白术撇撇嘴放下裙摆,看上去完全没有多少遗憾的模样,反倒是主动凑到纪云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指挥使大人方才行色冲冲,这是去哪会花姑娘啊?”
纪云先是一愣,随即满脸不自然地推开了这张凑到自己眼前距离自己太近的脸,哼了声:“哪来的花姑娘——就看见一个变态在本大人面前晃悠了!我去哪关你屁事,你算哪根葱——倒是你,今儿怎么有空在这里瞎逛,万岁爷不是一直把你关——”
纪云的话没说话完便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当他看见那张凑早他面前那张脸笑容微微收敛,他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是想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这皇宫都流传大半个月了说是万岁爷有了个新宠,天天放在养心殿里供着大龙塌睡着,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外面人提到她,都管她叫“辰妃接班人”……这家伙有什么不满足?
更何况,那天夜晚,他可是站在养心殿外清清楚楚地看见以及听见,这丫头在大殿内跟万岁爷挨得可近,两人似乎在窃窃私语,拉半晌过后,她极为响亮地对万岁爷进行了一番……
不加掩饰的告白。
当时那声音传入站在大殿外站职的一群锦衣卫兄弟耳朵里,那是惊得各个都咂舌,纷纷面面相觑感慨他们都尉府怎么养出个如此奔放的……姑娘。
而此时,自然不知道纪云一脸高深莫测在琢磨什么玩意儿,白术稍稍站稳了,也不往他身上挂了——此时都尉府里没人,不知道大伙儿都忙什么去了,纪云做了个手势示意白术跟上,她没怎么犹豫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块儿往都尉府外面走去,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不过期间纪云一直都在用余光偷瞄身边这人都表情,半晌只见白术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来问:“欸,你也以为我在养心殿过的好日子呢?”
“什么我以为,本来就是么,瞧瞧你那一脸横肉长得。”纪云莫名地扫了她一眼,“怎么,万岁爷欺负你了啊?”
“嗯,”白术似真似假地点点头,“往死里欺负。”
“那就让他欺负吧,”纪云相当不负责地说,“谁让他是万岁爷呢——欺负你,就哭着说‘谢主隆恩’就完了。”
“…………”白术翻了个大白眼,“有机会你把偏殿的瓦片掀开一片往里头看看,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咱们这到底是去哪啊?”
“买酒,今晚过节呢,云峥老大回家省亲人也不在,兄弟们就指望这一顿……”现任指挥使大人想也不想地说,一边转过头没轻没重地掐了把身边跟着他屁股后面的小丫头的脸,“你可别跟万岁爷告状,我知道你现在方便得很,那枕边风一吹——”
“够了。”白术伸出手拍了越说越来劲儿的自家师父腰部一巴掌,“老子连龙塌到底长什么样都没见过,那万岁爷虽然是个变态可是也没变态得那么彻底,咱们什么都没干呢!”
纪云一愣:“薛公公说你们夜夜笙歌……”
白术挑眉:“那老阉货的话你也信!”
“嗯,老阉货,叫得真难听——就好像君公公下面有把儿似的……”纪云一边说着一边啧啧咂舌,片刻之后,就像是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住了口,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白术——
那目光,就仿佛准备活生生地将她脸上烧穿出来一个洞似的。
白术也跟着停住了脚步,脸上被纪云看得一阵红一阵白,想了想说:“无论你现在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想表达什么,都不要说不要问不要表达,好,请让我们进入下一个话题。”
“你跟万岁爷正没怎么着啊?”
“……这话题也够那什么的,还有下一个没?”
“没有,我就好奇这个,要不咱们来谈谈君公公。”
“我跟万岁爷真没怎么。”
“喔。”
“……你这‘喔’得一脸高深莫测是怎么回事,一副就是没准备干什么好事儿的模样?”白术几步赶上前,赶上了纪云的步伐,跟他肩并肩一块儿走,“我没骗人,不信你去问万岁爷——不过他那么变态,可能骗了别人不过瘾顺便也骗骗你……”
“不,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今年多大来着?”
白术莫名:“过了年虚岁算十二,怎么啦?”
“再过两年该嫁人了,如果你跟万岁爷没什么不正当关系,可以适当解决一下都尉府二十七位光棍中其中某一位倒霉蛋的婚配问题。”纪云若有所思地说,“不行,那改明儿我得把你从万岁爷那里要回来,就当给咱们兄弟二十七个养只童养媳了。”
“嗯,”白术被这荒谬的说法说得完全没脾气,只能感慨可算是给天德帝早着个在“不要脸”这方面的强劲对手了,她勾起唇角,强忍下了揍纪云一顿的冲动,微微眯起眼十分为妙地说,“你们二十七人呢,老子可还没想好一下子嫁二十七个夫婿——这他娘的成亲都得成亲一旬才能弄完,老子不得累死?”
“别啊,咱们可以抽签啊,”纪云摸着下巴说,“就跟当年我遇着你时候似的,谁倒霉谁上呗——”
这回白术真忍不住了,抬手对着走在身边的人背上就是一巴掌,“啪”地一声,可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