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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药铺”的生意不算兴旺,也不算冷清,每天稀稀拉拉的也有四五十个客人,大部分是汉人,却也有不少蒙古人和回人。徐伯说,城里虽有蒙医、回医为本族人诊治,但开出药方来,病人家多半也会到汉人药铺里抓药。因为蒙古人是不开药铺的,他们大多数在皇宫、军队、官府供职。而回回人善于经商,则多半被委派以收税、财务方面的官职。
奉书没几天就和药铺里的几个人混熟了。徐伯的妻子儿女都葬在浙江。他说那时候他正在外地收药,等回了家,便只看到一片烧焦的废墟,以及一堆残缺的骨殖,是好心的邻居帮忙收集起来的。他抄起家伙,要去找做了孽的蒙古军队拼命,却被一个小小的十夫长捉住,打折了腿。
现在他雇了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仆妇,三天来一次,马马虎虎地做些洗衣、缝补之类的活计,奉书叫她全婆婆。他还收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学徒,便是当日出门迎接他们的小厮,教些收药看药、买卖记账之类的能耐,也使唤他做些杂活重活。这个小学徒,奉书叫他小六哥。小六哥人挺机灵,就是不太勤快,做活时每每偷懒,徐伯便生起气来,骂他小兔崽子,有时候还会拿扫帚打他。当然徐伯年纪大了,又走不动路,也从没打得太重过。
可是徐伯打归打,骂归骂,有时候闲下来,却会坐在竹椅上,拉着小六哥的手,泪汪汪地跟他叙说他的几个师兄师姐——也就是徐伯死去的儿子女儿——是多么乖巧懂事,说自己如今孤身一人,收一个学徒,那是要当亲儿子看待,将来要传授衣钵的。小六哥也被他说得哀伤了,连连称是,第二天干活便会格外卖力些,不过也仅限于第二天而已。
奉书心里想:“小六哥也是徒弟,我也是徒弟。我这个徒弟做的,可比他舒服多啦。师父和徐伯一样,如今也是孤身一人,是不是也把我当亲闺女待?”
尽管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但奉书觉得一定是的。杜浒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多半都会累得说不出话,在炕上瘫一阵子,才慢慢能够活动手足,从怀里掏出一个浸满汗水的小布袋,哗啦一声扔给奉书,“数一半钱给徐伯,剩下的给我藏柜子里去,少一个子儿,回头我管你要。”
他每天带回来的钱有多有少。除了钱,偶尔还会带回一两本旧书,放在奉书房里,让她不至于丢掉肚里的墨水。有时他还会买回几个鸡蛋,或是几两肉,请全婆婆炖出来,加在她的晚饭里。
奉书一面狼吞虎咽,一面问:“师父,你不吃肉?”
杜浒慢条斯理地啃着炊饼就咸菜,说:“工地里管一顿饭,我白天已经吃够了。”
“真的?你白天也有肉吃?”
“食不言寝不语,赶紧吃,吃完还有功课,别想偷懒。”
奉书心中有些不快,想:“还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伸筷子把剩下的两块肉拨到杜浒碗里,说:“你吃。”
“用不着。长个子的是你,又不是我。”于是那两块肉又回到她碗里。
她不甘示弱,把肉又往出扔,“我吃不了了嘛。”
杜浒按住她的手,冷笑道:“刚才还跟小猪似的,这么快就变猫儿了?”
她红了脸,干脆把碗推到杜浒面前,小声道:“只听说过做弟子的拿好东西孝敬师父,可没有弟子抢师父饭吃的理。你当我没读过书吗?爹爹若是见了我这样没礼貌,铁定是要生气的。”
杜浒叹了口气,“你爹爹若是见了我带着他闺女这般吃苦,那才会真的气不打一处来。”这么说着,却还是夹了一块肉出来,丢进嘴里,道:“好了,一人一块,公平合理,满意了吧?”
奉书见他终于妥协,这才抿嘴一笑,“你也不能饿着自己啊。要是你饿倒了,挣不来钱,那我可连咸菜也吃不上啦。”
杜浒正吞肉呢,听她这么一说,猛地呛了一口,连声笑道:“你肚里倒盘算得清楚!”扒了几口饭,又自言自语地道:“只是这蒙古皇帝流水价的印钞票,弄得钱越来越不值钱啦,今年的肉价比去年生生涨了一倍,也不知什么时候,咱们就吃不上肉啦。嘿,嘿,要花钱,得赶紧,不能省。”
奉书听不太明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抱怨。
但她觉得他心里还是喜欢让自己孝顺的。因为那之后的第二天,杜浒回来后,除了带回几个鸡蛋,居然还摸出一小袋蜂蜜乳酪干,一把梅子姜糖。小姑娘哪有不爱吃零嘴的,更何况奉书这一年来全是粗茶淡饭,舌尖上连点甜味都少沾?她欢呼一声,便把两袋零嘴都抢到手里,往里左右瞅瞅,抓出一块糖就往嘴里放。
咬了一口,才觉出自己太过猴急,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举起右手,把剩下的半块糖凑到杜浒鼻子底下,说:“你也吃。”
杜浒却转过头去,道:“都是你的,我不爱吃这些玩意儿,给我也是浪费。”
奉书想不出来为什么会有人不爱吃糖,忽然脸一红,想:“他是嫌这块让我咬过了。”赶紧左手把整个袋子捧着给他,说:“糖是你买的,你拿一个尝尝嘛。”
杜浒见她眼巴巴的模样,无奈一笑,还是提起她的右手,一低头,把那小半块咬过的糖叼了去,囫囵一吞,咂了砸嘴,示意自己吃过了。
奉书的手指头碰到他的嘴唇,干燥的,这才意识到他已经不知多久没喝水了,脸又是一红,心中暗自后悔:“嗓子都冒烟了,还怎么吃糖?难怪一个劲儿的不要。”连忙掉头就跑,给他端来一碗凉白开。杜浒接过来一饮而尽。
她又一下子想起什么,抬头问道:“贵不贵?这点吃的,花……花了多少钱?”
杜浒笑道:“真成了管账的了,明儿就该给你买个算盘。”说着,把碗放下,从怀里摸出钱袋,朝她一抛,“掂掂!今天都水监郭守敬来视察工程,见我干活干得又快又好,亲口升了我作小队长,工钱加一倍呢。”
奉书一把接住,见他咧开一张嘴,高兴得像个小孩子,忍不住好笑:“我道是什么呢,原来是升官发财,恭喜恭喜。”
杜浒哈哈一笑,压低声音说:“说来惭愧,当初朝廷封我作什么兵部架阁的时候,也不见得就比现在开心了。现在有钱了,以后你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早上跟我说,我晚上给你带回来。”
奉书见他心情好,赶紧问:“我不要买什么东西,我就想出门逛逛,成不成?”
谁知杜浒却仍然不松口,“不成。大都城那么大,没大人看着,天知道你会乱跑到哪里去。”
“我不会乱跑的……”
“等以后逢年过节,我告个假,带你出去玩个够,行了吧?”
奉书也只好“哦”了一声,不再接话,心中觉得他有些敷衍。毕竟新年刚过,要再等“逢年过节”,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杜浒见她闷得实在无聊,也曾从外面给她带过些泥人、拨浪鼓、布娃娃之类的玩意儿,可奉书都不喜欢,觉得那是七八岁小孩子玩的东西。杜浒又寻来一些碎木头,刻出一副象棋棋子来,问她要不要。
这下奉书没法说不喜欢了。从前文天祥嗜好弈棋,奉书得父亲真传,从小便也会下上几下子。只不过,之后的日子过得颠沛流离,她早就不奢望再摸到棋盘棋子了。
她用树枝在地上划好棋盘,摆好阵势,邀请杜浒过来一战。随即她便惊喜地发现,师父下棋的手段居然还没有自己高明。他在教她本事时,是个战无不胜的铁人,随时都能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而在楚河汉界的战场上,他居然变得局促了,有几次,还被她将了军,教训得毫无还手之力。
杜浒却也不气馁,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会下棋,只是以前看丞相下过几次,没学过嘛。”
奉书乐坏了,“我教你!”
有那么几天,她缠着杜浒下棋,白天训练之余,也在钻研棋盘棋谱,便暂时打消了出去乱跑的念头。可是杜浒似乎确实没有弈棋方面的天分。有好几次,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一招臭棋,忍笑忍得脸都僵了,才在他落子的一刹那叫道:“你输啦!哈哈!将军!将军!”
杜浒也很快学会了看她的脸色排兵布阵,在她绷不住笑出声来的一刹那,把将将落地的棋子捞回去,笑道:“我再想想,啊。”
奉书气不过,夺过他手里的“車”,拍在那个它本应去的作死的位置上,叫道:“落子不悔!不许悔棋!”
杜浒哈哈大笑,把棋子拾了回来,“这可不算悔棋,棋子还没落地呢!”
“你、你耍赖!你是看见我……”
“有本事就别让我看出来啊。你自己把心事都写在脸上了,还怪人家生了眼睛不成?”
奉书想想也是,下一次就紧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可是不知怎的又让杜浒看出了端倪,被他连下几招好棋,吃掉了一个马。
奉书干脆背过身去,不听到棋子落地的声音便不回头。自己的视野离开棋盘,毕竟有些不放心,于是说:“不许搞小动作,不许动其他棋子的位置。”
杜浒在后面笑道:“嘿,把我当什么了?”
她知道在棋局当中,察言观色也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眼下杜浒看不见自己的神色,已经吃了亏。当她听到杜浒落子的声音时,猛一回头,随即开心大笑:“将军!你又输了!哈哈,哈哈!”
杜浒也笑了,把棋子一个个捡起来收好,道:“心服口服。要怎样?你说吧。”
一盘棋下来,赢家照例是有彩头的。奉书知道自己可以向师父提要求了。此前她赢多输少,已经让他给自己叠过一次被子,刷过一次碗,打过一次洗脸水,心中颇觉有愧。
当然她也曾想过提一些更过分的要求。比如让自己出门随便玩,比如教自己杀人的本事,比如让他讲崖山的故事。
可这些事她也不过是想想而已罢了。她和杜浒相处了那么久,知道他的分寸。
她不好意思再使唤他做家务了,决定来点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