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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太夫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屋子里安安静静,隐约有个人影。
她感觉自己真的老了,那影子像极了她天人永隔的掌上明珠,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
林曦端着药碗走近床边,正好看到太夫人的眼角隐忍地落下一颗泪,心徒然被烫出了一个疤痕,端碗的手几乎不能自持。
他张了张嘴,才勉强地唤出一声,“外祖母。”
身影清晰了起来,太夫人的眼中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伸出手抓住林曦,“曦儿,我梦到你娘了,她怪我没照顾好你。”
心里的疤痕被扯了开来,痛楚弥散心扉,林曦强忍着故作镇定着将碗放在床边小几上,反手拍了拍,安慰道:“我也梦到母亲了,她看起来很高兴,说我活泼健康,终于不用担心了。她还说这都是外祖母的功劳,让我一定要好好孝敬您。”
这话不管真假听在太夫人的耳朵里终是高兴的,可一想到白日里赵靖宜的一席话,她又难过了起来。
“怎能想到会有这种事情落在你的头上,是侯府欠了你啊!”
这是指萧锦馨散播了谣言之事,却让赵靖宜当了真,结果大好的姻缘没有了,连仕途都摇摇不定。
赵靖宜位高权重,帝王圣眷浓厚,他想要的本不多,可一旦要了,必定是要到手的,想想区区永宁侯府如何跟亲王府相抗衡,蚍蜉撼大树罢了。
若真是这样,的确是好大的一个亏欠,不过事实上……该亏欠的却是林曦。
“事既出,再如何后悔已无济于事,我们等着便是,殿试上的事孙儿还没说过吧,皇上并不像震怒的样子,相反颇为器重我,可见他老人家心里明镜似的,结果必定不会太坏。”
“真的?”太夫人眼睛发亮,“曦儿给外祖母说说殿试上的事。”
林曦笑了笑,咽下口中的苦涩,哄道:“好,您乖乖地先将药喝了,孙儿再一五一十地告诉您,赵靖宜的话,便随他去吧,我若不从他还能当众抢人不成?”
萧锦馨躲在刘氏身后,浑身瑟瑟发抖,她望着门口一脸寒霜的永宁侯,以及他身后孔武有力的护卫,连大声哭喊也不敢,只能一边小声啜泣着,一边低喊:“母亲,救救女儿,救救女儿……”
刘氏之前在重锦堂有多愤怒和不满,对婆母有多出言不敬,如今便有多惊慌和害怕,她伸手向后护主萧锦馨,连连哀求,“侯爷,妾身就这么一个女儿了,她还有身子,她犯了错,打法都行,别,别……”
刘氏不敢下跪,不敢放开萧锦馨,在永宁侯一步一步带人走进来的时候,只能抱住女儿缓缓后退,直到墙角边,再无可退。
“你就当她与萍儿一起走了吧。”永宁侯面如冰冻,毫无表情,他不怒不骂,无一丝一毫起伏的声音可见已不想多言,更无放过萧锦馨的可能。
“侯爷!侯爷!小姐是一时糊涂啊!”卢妈妈哭喊着跪伏在地,抱住永宁侯的脚,然而还未嚎上两声,从永宁侯身后走出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架住便拖了出去。
这个阵势吓得萧锦馨尖叫起来,“不,爹!我是李家媳妇,您不能处置我!”
永宁侯的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地看了萧锦馨一眼,接着他闭上了眼睛,掩住悲凉,“李家媳妇?李让已被革了差事,宋国公教子不严,诽谤亲王,国公府即刻被降为三等将军府,不予世袭。”
“什么!”刘氏睁大了眼睛,立刻回头看女儿,只见萧锦馨已是一脸呆滞,脸上尤带泪痕,便急急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皇上,皇上为何,这与女婿又有何相干?”
“睿王爷离开侯府之后,圣旨便到了李家,门匾当场就被卸了,不久这份休书便到了我手上,妻贤夫祸少,妻奸夫多难,萧家的好女儿啊!”
永宁侯扬起手中的雪白休书,悲凉地冷笑着,任由刘氏一把夺了过去。
“李让,李让!他不会的,定是那老太婆硬逼着他休妻!爹,女儿不信,求爹……”萧锦馨正要扑上去恳求,却迎面扇来一个耳光,声音响彻整个屋子,她顿时懵了。
永宁侯眼中泛着泪光,哑着声音道:“不要叫我爹,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你爹,可曾将侯府的声誉放在心上?晚了,都晚了,谁也救不了你,明日你便剃度出家,青灯古佛一辈子吧,父女一场,我留你一命。”
“不要!”萧锦馨吓傻了,这可不是太夫人不高兴送她上净佛寺祈愿那么简单,这一旦剃度出家,再无回来的可能,她今后便是孤魂野鬼无处可依。
她死命地摇头,她大声尖叫着,“不是我,是静安郡主,是静安郡主告诉我林曦和王爷的事,女儿只是不忿,不甘心!爹,求您,女儿求求您,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您告诉王爷吧,让他放我一条生路,我一定安分守已,求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吧,让我养大他,爹!”
她喊着喊着跪伏在地,那隆起的肚子磨在地上分外可怜可悲,“我给表哥赔罪,任他责骂,让我做什么都行,好不好,爹,娘!”
刘氏哭得泪眼婆娑,她缓缓地矮下身子,然而还未跪倒地上,却听到永宁侯冷静的声音,“将夫人扶出去。”
“侯爷!”刘氏难以置信地喊道,却已被左右架了起来,不容抗拒地夹持出去。
她回头望着,最后映入眼睛的只有萧锦馨的满目绝望和永宁侯的冷漠悲哀。
萧锦馨最后如何林曦是不知道了,总之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倒是后来听萧玉衡提过,她生下了一个男孩,李家过来将孩子抱走,却从未提及过萧锦馨,自那以后两家的姻亲也彻底断了个干净。
而殿试的成绩很快下来了,唢呐喇叭在林府门口响了很久才停下来,林曦在一片恭贺声中高中状元。
众多学子忍耐了许久,看到这样的结局,久久不能平静,待一声高呼,便人头攒动地涌向宫门,如那届传遍全国的舞弊案,在京兆府的鼓槌敲响中,便要静坐于宫门前。
“赵靖宜呢?朕的睿亲王可是一心向明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上人是谁!怎么,这会儿不表决心,还缩在王府里等朕给他做主吗?”夏景帝挥着龙袍怒喝道,“去,传朕口谕,若解决不了此事,朕明日就给林曦赐婚!”
如夏景帝这般在位期间有两次学子聚集静坐求圣裁的经历也是大夏朝头一位,这可都会记录到起居注中供后世点评,生生世世抹不掉了,而且这次还是这么荒唐的缘由,更让他恼怒非常。
夏景帝圣谕一下,来公公慌忙吩咐下去。
不过传旨内侍还未出宫门,便已有回信,随着而来的还有赵靖宜的副将。
“皇上,王爷求旨点京郊营兵马进城。”
副将跪于大殿上双手高举呈赵靖宜手书,来公公小心接过。
“区区几百手无缚鸡之力的考生,巡防营不够,连京郊营都要拉进来壮壮胆?”夏景帝冷笑着打开一看,思索片刻便道,“罢了,告诉他,若是办不好,激了怨愤,朕就将林曦流放以平天下读书人怒气。”
九皇子一听便有些急了,也顾不得君臣之别,求情道:“父皇,这与林叔何干?明明是睿王兄他……”
梁王不冷不热地上前一步,“九弟,父皇自有深意,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九皇子顿时握紧了拳头,抬头正要反驳,便见夏景帝摆了摆手,“无需多言。”
进士高中毕竟不容易,这些在宫门口静坐的考生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曾经也经历过一次,然而相比那场靠着满腔热血和愤慨坚持到三堂会审的舞弊案,这次他们站出来充当了领头羊,让抗议更加严谨持续,决心也更重。
不过可惜的是,之前舞弊案于睿王府关系不大,巡防营不过是监督防止闹事的作用罢了。而这次,作为流言当事人之一,已明确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赵靖宜岂会让这帮书生如了意?
他巴不得有一次光明正大的机会维护自己的心上人。
得了夏景帝的旨意,化为京郊营的西北军直入城门,列队方阵于宫门上,他们是从战场上厮杀而来的,还带着满身的煞气和血气,目光凛凛,手握□□,日光照耀下,似蒸腾出一股逼人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这最多看看地痞打架的书生如何见过这般场景,被这方阵中的上千兵士的凛冽目光洗礼下,心神骤然一惧,心跳擂鼓声声,如何敢多言放肆挑衅。
慷慨激昂一时收了声,讷讷而言互相观望不知如何是好。
普通的官兵或许不敢对他们如何,可这保家卫国而来令行禁止的西北军却没有这番顾忌,军令高于一切,从那些冷漠的眼中他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犹豫,严阵以待之下就等着长官发号施令。
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在质疑林曦,诋毁他名声的时候一同在挑衅这位沙场往来的亲王。
武官之首的睿亲王可不像梁王蜀王那般好的“脾气”,他不会忌惮士林对他的评价,不怕影响官员对他的好感,也不会如舞弊案的梁王明知道蔡大学士无辜,怕失了帝王恩宠而不敢在夏景帝面前多说一个字。
他满身的伤痕显示他的功勋,凯旋的旌旗彰示他的实力,所以他受帝王器重。他不需要笼络他人来更进一步,凭着这些功绩和实力自有人被他吸引,依附而来。
是以在与林曦的流言传播之前,即使传闻睿亲王讨厌文人,从不与之结交也不妨碍士林对他的赞誉和爱戴。
就是这样无畏无惧无求且坚如磐石的男人,在他已经当众表达了心意却依旧有人敢动他心上之人,怎能期待赵靖宜还会袖手旁观?
况且林曦真的有错吗?他真需要赵靖宜为他窃题广开方便之门吗?
考生中不乏茫然地跟随大流而来的,慷慨激昂之下被当头一盆冰水,不免打了退堂鼓。
在考生中还未骚动之前,宫门前的方阵正中央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只见赵靖宜骑着他的大黑马带着十八亲卫缓缓地踱步到方阵的最前面。
睿亲王高高坐于马上,骁悍的面容,冷冽的目光,扑面而来的气势犹如化成了实质刀锋,忍不住让人想要躲藏,谁也不敢直视。
两方对垒,光在士气上便已分出了胜负。
“今科春闱已经结束,高中者不在家中等待任命,落地者不速速返乡,在此宫门前聚众闹事,藐视皇权,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赵靖宜冷冷的话语落下,随着他更加冰寒的目光扫过来,人群中立刻有人缩了缩脖子,屏住了呼吸。
“本王不管人情旧例,不怕人言可畏,只依大夏律法,宫门闹事者,当以大不敬之罪论处,尔等若不想锒铛入狱,还不速速散去!”
这位可不管大夏向来对读书人优待,极少处置论罪,依着他的军规,无故聚众滋事一百军棍都是轻的,根本不用废话。
如今这会儿还能说上两句,已经是他极好的耐心。
感觉是要玩真的了,考生们便有些心燥,有些害怕,心中的退堂鼓打得声声响,只是书生意气谁也不敢第一个走。
然后只见赵靖宜眼神一眯,握着缰绳的手忽然缓缓地抬起来,他身后的士兵顿时眼神一凛,犹如得了信号身体绷紧,仿佛只要那手微微向前一倾,便冲杀过来。
眼看着人群在如利剑的摄人气势下要作鸟兽散,终于人群中有人鼓起勇气高喊了一声,“王爷,我等只求一个公道!”
听到那声音,赵靖宜微微一挑眉,目光细看过去,却见那人缩紧了人群。
“公道?”他轻声反问了一句,嘴角泛冷,然而那手却没有一丝犹豫继续抬起。
那人顿时急了,抬头立刻再次大喊:“林曦有损私德,不配为官,怎为状元做天下学子表率,再者他是否当得起状元之才,我等怀疑……”那人没想到今日会是如此场景,想想已经得罪了赵靖宜,便也不再害怕,直言道,“王爷是否为其助力?”
“对,对,我等也是这样想的。”众人附和道。
赵靖宜的手终究没有往前一挥,而是放了下来,他看着仿佛破罐子破摔的学生,忽然笑了一笑,却也只是弯了弯唇角,然而不过一瞬便又冷下了脸色,眼中浮现出讽刺之意。
“本王本无需与尔等解释,不过为了林曦,便多说几句。”
“第一,他是否当得起状元之才,春闱阅卷考官,殿试上各个主考,乃至当今圣上皆可评判,本王才疏学浅,怎知?第二,德行与否,诸位是发现他做了杀人越货骗人钱财之事,还是欺上瞒下仗势欺人之举?若有,移驾前去京兆府,这里不升堂不接状纸!不是尔等聚众闹事之地!连这点都不知,作何读书人,怎配为官?第三,本王从不知本王还有插手春闱的能力,诸位是在质疑皇上的御下之能?还是在挑拨君臣矛盾?”
这声音一声沉过一声,一言厉过一言,听的人冷汗津津,心下惶惶,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声响,羞愧地恨不得掩面奔走。
赵靖宜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迫人的压力持续了良久,才放缓了声音继续道:“最后,还真得谢谢诸位不遗余力地传播这流言,本王这才发现早已心悦与他,非他莫属!”
这话锋一转突然变了语调,连压在头顶的气势都仿佛减轻了,众人有所感地重重透了口气,不禁让人心道幸好这位王爷还有些人情味。
然而再深入一想这人情味,不免心情又变得复杂。
这时,一个小公公带着几个禁军侍卫从宫内而来,站在赵靖宜身边,面对考生大声喊道:“奉皇上口谕,今科前十名所有考卷,皆展示于贡院,共天下学子阅览品鉴,若再有滋事者,有功名革除功名,无功名者取消春闱资格,永不录用。”
小公公说完对着赵靖宜一躬身便退回了宫中。
大黑马早已不耐烦地踏了踏蹄子,打了个响鼻,似在说这有什么好废话。
于是赵靖宜抬起手,轻轻一挥,“本王给一炷香的时间,还在这宫门前,一律拿下问罪。”
话音刚落,身后的士兵大步上前呈扇形包围而来。
皇上的口谕,加上赵靖宜的步步紧逼,这还没开始静坐,便已经散了人心,顷刻间便做了鸟兽四散。
这本就不合规矩,也是看准了当今圣上对读书人的容忍才敢胡为,若是武帝在位期间,如何敢如此行径。况且舞弊案是真有莫大的冤屈,天下不公才走为下策,这次……又因为什么呢,理直气壮的依据又是什么?
“给本王盯着刚才那个书生。”
赵靖宜最后望着夹杂在人群中离去的那个身影,对身边吩咐了一声,之后便一夹双腿,策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