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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实过那些信笺确系出自援军之手,晋王当即召来麾下将领,对第二天的战事进行了周密部署。
会议直至四更天方才结束,回房后他并没立刻就寝,而是命人打来清水,就着烛火仔细洗漱了一番,换上整洁的衣褂,拢好髻发束起金冠,随后便端坐椅上阖着眼睛凝神静思起来。事关尊严气节,明日一役无论是胜,是败,是死,都不能失了他大周晋王的体面。
决战在即,这一夜所有宁城中人注定心绪跌宕难以成眠。援军是他们垂死之际仅存的一丝希望,很快老天就将对他们的命运做出最后决断了。
世事无常,生死只在咫尺间,谁也料不到这一步迈出去,是大道阳关,还是九尺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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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未到,晋王已经带人登上了西北城头。极目远眺,宁城四周一派昏暗,灰蒙蒙的云雾笼罩着整个旷野,天地好似深陷在梦靥之中,挣扎着想亮却亮不起来。在天与地的尽头,绽开了一条青白色裂缝,像是一只蛰伏的猛兽在眯起眼眸蓄势待发,只等时机一到便张开血盆大口将这世间万物吞噬殆尽。
此情此景不由让晋王回想起了同乐二年的朔州之战。当时身为太子的大哥领兵出征,他任随军先锋。因为有大哥做后盾,他便毫无畏惧地一路驰骋突进,不想奸细作祟行踪泄露,队伍开至马邑滩时遭遇到了埋伏,被重重围困。急于立功的大哥完全不顾及他是死是活,竟然趁着敌军左翼被他牵制住的大好时机,径自集结人马前去攻打朔州城了。
那次同样也是孤立无援性命交关,同样也是在一个透着森森寒意的早上发起的突围。最终他成功活了下来,可他最好的朋友、最忠心的手下和追随他冲锋陷阵的几万士卒却永远留在了马邑滩头。所以许多年后的夺嫡混战中,他站在了三哥齐王一边,并费尽心思襄助齐王扳倒了太子。
其实大哥、三哥谁坐龙椅对他来说并没分别,之所以选择齐王,是因为齐王实力够弱,弱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需要靠他这个弟弟出人出力共谋大业。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得更长久,更安稳。
古往今来,不管朝代如何更迭,皇宫里永远住着一群锦衣华服的禽兽。他们嘴里大讲着仁爱道德礼义廉耻,手上却做着各种泯灭人性的邪恶勾当。儿子杀死父亲,妻子谋害丈夫,今天你不吃掉别人,别天就会被人生吞入腹。
现在三哥也死了,三哥的儿子当了皇帝,他不得不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贪酒好色的草包去招摇过市,饶是如此依旧免不了被猜忌、防备。卫悠与小皇帝有着杀父之仇,小皇帝依旧被他们兄弟所蛊惑,还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自己这个叔叔反倒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究其缘由,卫悠无兵无马无财无势,是个名副其实的光头王爷,而他晋王却兵强马壮财雄势大,是大周举足轻重的塞王。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千百年来都是一样的道理,更何况那狗是恶狗,弓是强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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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注视着遥遥相对的敌营,揣测着援军会从哪里杀出。晋王表面镇定自若,内心却比士兵们还要忐忑。他告诫自己不要抱有太大期望,可又难以抑制兴奋之情。
和那些从小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不同,晋王是沙场上真刀真枪打出来的王爷,漂泊羁旅,半生戎马,他惧怕死亡,但更怕死得太过窝囊!
“快看!”一名小校率先发现了援军踪迹,抬手指向远方山峦。
众人皆屏住呼吸顺势望去,只见峰顶处雾气似被什么庞然大物搅动了一般,四周景致也在微微晃动,好半天,一个极小的黑色影子出现在了山顶,模糊而迟缓,看得晋王几近绝望。可是很快,那影子“唰”一下向两边展开,犹如巨鸟扇动着羽翼……那是大队骑兵一起翻越山巅的壮阔景象!
那些骑兵个个黑衣软甲,骑术精湛,他们如同山洪般席卷而下,迅速染黑了半面山坡。
为首一名少年皮肤黝黑四肢修长,肩背牛角硬弓,手持三尺重剑,胯|下战马通体如墨四蹄踏雪,额头一点流星白章,人马合一,俱是英姿飒爽身形矫健。他手握一杆战旗,猎猎飞扬迎风招展,上头黑底红纹斗大的一个“沈”字。
无需再询问卫悠,晋王断定那少年必是沈思无疑。
行至山腰,沈思一收缰绳,身下坐骑昂首嘶鸣,龙吟虎啸之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与此同时,数支带有镞铤的羽箭齐齐射向半空,尖锐镝音直冲天宇。
这队骑兵犹如一把黑色利刃,瞬间将敌营一劈两半,并继续朝着宁城正北方向的一排大帐笔直刺去。那里是敌人的中军,不仅驻扎着最精锐的部队,还是叛军主帅的居所。只要那里被毁,剩下的士兵群龙无首,便成了任人宰割的死肉,一击即溃。
千万只马蹄踏得山石得得作响,扬起滚滚黄沙,大地仿佛在颤抖,浩瀚烟尘蒸腾而起。这声响也深深震撼着无数宁城中人,他们甚至激动得眼角泛出泪光。墙上士兵欢声雷动,每个人脸上都绽射着奇异的光辉。
晋王浑身汗毛激灵灵炸起,皮肤上结出一排密集的小疙瘩,胸中有团火正熊熊燃起,他气沉丹田高喝一声:“传我号令,出城!”
令旗挥舞,战鼓擂起,尘封多日的城门轰然四开,困兽般的士兵们涨红眼睛杀将出去,面对着刀剑、流血与受伤都毫无惧色。因为在此之前,他们早已为死亡做好了准备,如若援军未到,他们很快就会饿死,烧死,或是城破之后被虐杀而死。这一次他们终于可以把连日来饱受的痛苦与折磨还给对手了,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去畅快战斗了。
卫悠一直跟随在晋王身侧,目不转睛紧盯着城下局势。他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可两手却在袍袖里死命攥起了拳头,指甲刺得掌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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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镝骤响之时,绝大部分叛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异状。
一支东拼西凑的队伍,本就毫无军纪法令可言,偏偏他们全部人又都以为这场仗注定胜利在望,只想等宁城北门一破就闯进去大肆烧杀掳掠一番,即便城门不破,宁城里的人们早晚也会自己饿死,他们只需要漫不经心围在外头就可以了。
没人能想得到,真会有支队伍悄然躲过他们的重重哨卡,如天降奇兵般突然杀到了宁城脚下。
此刻敌军正处在一天中最松懈的当口,战马都卸了鞍桥,将士都除了甲胄,听见示警,有些人来不及穿好衣服,有些人连武器都没找到,最后还是在指挥官的辱骂和驱赶下才匆匆摆出了一个迎敌的阵型。
而援军是早有周密计划的,先是两小队人马迂回行进冲突造势,而后一队弓箭手打马上前万箭齐发,生生将叛军阵地轰出了一个缺口,转眼弓箭手撤下,一队死士斜刺里杀出,朝缺口处发起了勇猛攻势,第一名飞奔而至的士兵很快倒在血泊中,第二名跃过他继续朝前突进,第三名、第四名接连赶到,缺口越来越大,很快有更多的人冲了进去……
这场数量悬殊却难分胜负的对峙没能坚持太久,外围叛军很快就在强大士气的冲击下渐渐崩溃了。恐惧如瘟疫般蔓延开来,这些不久之前还扛着锄头、爬犁种田的士兵们已经顾不上指挥者向前冲锋的旗帜与鼓声了,他们丢盔弃甲,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战马的嘶鸣声,刀剑的撞击声,求救声,呼喝声响作一团,宁城之外到处弥漫着腥红血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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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俯身贴在马背上,那马似有灵性一般,敏捷躲过了几个散兵游勇的袭击,带着主人跨越数重障碍,蹚开一条血路,直向叛军主帅的大帐杀去。他马快,剑快,身手更快,不出三招必定解决掉一名敌兵。少年和他的部下们高喊着号子呼啸而过,置身敌营如入无人之境,不知不觉间脸上竟还洋溢着畅快的笑意。
晋王在城头上远远看着,心潮澎湃,这一刻的沈思早已不再是当年手长脚长登高乱窜的小猢狲了,而是翱翔于原野上空藐视苍生万物的雄鹰,战争对少年沈思来说不止是生死搏斗,更像是一场热血沸腾的游戏。
彼时敌军主帅也仓皇地披挂整齐,提刀上马杀了出来。
见久候的目标终于出现,沈思不慌不忙将手中战旗向下一插,旗帜稳稳立住,他抬起长剑,剑尖儿直指敌将眉心,继而傲慢地扬起了下巴,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笑意,摆明是在挑衅。
对方见状怒从心头起,即刻单手提刀催马来战,沈思也不甘示弱,双脚夹紧马腹迎了过去。
敌将一把丈五长刀举在空中,耍得呼呼作响,两下相遇,他手起刀落带着一阵劲风朝沈思劈了下来。沈思在马背上迅速后仰,试图躲过这当头一击。就在刀刃距离他面门仅余三尺之处,敌将一咬牙一较力手腕下压,刀势生生调转方向,贴着战马脊背向他低低压来,此时他若不动,势必会被横着剖成两半,即便飞身跃起,也会被快如闪电的刀锋削掉双腿。
晋王猛地闭起眼睛,胸口骤然缩紧,脑海中闪过一声惊雷:“完了!”
可当他重新睁开眼时,却并没看到预想中血肉模糊的惨烈景象。两匹马按原路交错而过,敌将手举长刀端坐马背,黑小子沈思却不见了踪影。
原来在长刀劈过、避无可避的紧要关头,沈思一翻身滚落而下,他用脚挂在马镫上,后背贴紧马腹,一手扯着鞍桥稳住身体,一手执剑凌空奋力挥出,“唰”地斩断了敌将战马的右后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剑刃打磨得太过锋利,一剑斩下,那马竟然毫无知觉,照常奔出好几步,才听见“喀嚓”一声脆响,半截马腿和着鲜血飞了出去,连人带马直挺挺栽倒在地。
敌将反应十分迅速,人刚落地便一跃而起朝远处树林方向逃去,沈思也不追赶,直等对方冲出了二十丈开外,他才不紧不慢地弯弓搭箭,抬手瞄准,手指一松“嗖”地射出,那箭好似长了眼睛般,循着敌将后心笔直而去,力道之大竟瞬间将人整个穿透,连带着尸体一起钉到了前方树干上。
早有勇猛手下骑马追去一刀砍下了敌将脑袋,用长枪高高挑起。沈思则调转马头返回原处,抓起了先前插在地上的那杆“沈”氏战旗,他带领生龙活虎的士卒们挥舞旗帜、高举人头,在敌阵中策马飞奔,振臂呐喊:“贼将已死,叛军速降!贼将已死,叛军速降!”
“哗——”整座宁城脚下都随着他一起呐喊起来,山呼海啸,怒潮汹涌。这场游戏沈思终是赢了,而且赢得趾高气昂,酣畅淋漓。
城头上观战的晋王忍不住击掌喝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