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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这一觉睡得尤为香甜,踏踏实实连个梦都没做。睁开眼,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了。侧过头去看看,枕边没人。无须多问,这个时辰黑小子定是起床练功去了,晋王伸过手轻轻摩挲着余温尚存的被褥,内心里说不出的惬意舒畅。
照理说锦被、丝枕都该是软绵绵的,可被子底下分明有什么东西硬邦邦直硌手,捞起来一看,原是沈思平日挂在脖子上那枚红色石头子儿。或许是绳结意外断掉的关系,石子滑到了被子里,晋王一时兴起,将其拿在掌心细细把玩起来。那石子既非珍贵宝贝,也未经过人工雕琢,左看右看实在普通不过。因与皮肤贴合久了,石子表面被油脂、汗液浸润得光滑明亮,恍若镀了层釉彩一般。
晋王越琢磨越觉有趣,这沈小五的出身好歹也算是将门之后,可他一不穿金戴银二不镶珠挂翠,偏生喜欢拴颗石头在脖子上,真是个古怪孩子。可仔细想想,这石头倒比金银珠翠更衬沈思。
将石子小心收好,晋王缓缓坐起身来。门外侍从听见动静,赶紧捧着一应梳洗用具进来伺候。晋王被人服侍着梳好发髻穿好衣衫,这才慢悠悠踱出了寝帐。果不其然,沈思正在帐前的空地上舞剑。
红日初升,万物生辉,浩水汤汤,群山巍巍。沈思手持一柄长剑,正舞得衣炔翩翩,凛冽生风。寒光在剑刃上流动回转,晃得人眼花缭乱。只见他一忽儿身姿轻灵如飞雁穿云,一忽儿气势雄浑如猛虎下山,举手投足说不出的潇洒飘逸、英姿勃勃。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虽然不是首次看沈思舞剑,晋王还是忍不住叫了声好。一时看得技痒,他从屠莫儿腰间抽过佩剑迎上去与沈思过起招来。二人斗了十几个回合,即便沈思有意相让,晋王还是败下了阵来。虽说他也是武将出身,有些功底,可比起自小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精于实战的沈思来说,那点本领只能称之为花拳绣腿了。
晋王输得心服口服,且心花怒放:“哈哈哈,念卿啊,不知你这骑术和武功皆师承自何人,徒弟已然这般出类拔萃,师傅岂不是要超凡入圣了?”
沈思极为得意地嘿嘿一笑:“不自谦的说,这骑马打仗,我天生便是把好手。听家里人说过,在我尚未学会讲话之时,有次三哥随手将我放在马背上,自己临时走开了,不想那马没拴牢固,追着一匹小母马就冲了出去,简直将周遭众人惊得魂飞魄散,以为我定是小命不保了,结果那马疯跑了一大圈回到原地,我还稳稳坐在马背上呢。”
听沈思讲述着儿时趣事,晋王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了一只小猴子爬在马背上的奇异景象,那小猴子应是穿着开裆裤,应该还在牙牙学语,搞不好还留着两条亮晶晶的涎水条条……
无意间提及家人,沈思语气中不免透出几分淡淡的失落:“从前沈帅重任在身军务繁忙,都是几个哥哥轮流照看我。大哥过于宽厚,二哥又沉默寡言,我少时顽劣不堪,能制得住我的只有三哥了。”他幽幽叹了口气,“你只当我功夫了得,却不知我家三哥更比我强上数倍,我便是他一招一式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平常行止诙谐,可教导起人来却异常严厉。刚修习射箭的时候我臂力很差,张不开弓,他就让我打直了身体以手撑地不断起伏,胸前还立上一根磨尖了的铁锥,只消我手臂的力气稍一松懈,胸口就会扎出个小血洞,虽说于身体无碍,却疼得钻心。当年我没少为此跟三哥置气吵嘴,还偷偷往他饭碗里洒过沙子,如今想想真是不该……”
晋王也跟着叹了口气,又拍拍沈思肩膀安慰道:“唉,所谓‘人生长恨水长东’,谁能做到一生无憾?只谨记‘有酒且行乐、惜取眼前人’就是了。”说着话他揽过沈思肩膀,转身朝帐子走去,“早膳已备下了,都是你中意的吃食,歇息一会儿就去用吧。”
沈思乖乖跟着晋王走出两步,忽然顿住了:“咦?”他将手探往颈项间飞快摸索着,眉头随即皱了起来。
晋王见状明知故问道:“怎么?是否遗失了什么物件?”
“守之,你可曾见到过一枚红色的石头?就是我平常挂在脖子上的,差不多这么大……”沈思手指胡乱扣起来比划了一个形状,等不及晋王作答,又“噔噔噔”几步奔回帐子,掀开床铺翻找了起来。
晋王跟在后头笑眯眯问道:“红石头?很贵重吗?”
问这话的时候,他可是打了另一番主意。看见沈思为了石头倍感紧张,他反倒不想痛痛快快把东西交出去了,那小猢狲温顺起来固然可喜,但每每横眉立目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却最令人心生疼爱,何不趁此机会多逗上他一逗?
沈思将被子撩在一旁,边边角角认真翻找了半天仍旧一无所获,见晋王发问,他泄气地扁了扁嘴:“倒也并非什么稀罕东西,只是我从家乡揽月山顶采来的一块石料而已。当日我与伯龄交换谱贴义结金兰,曾斩了此石为誓,这么多年带在身边,也算是一个纪念吧。”
闻听此言,晋王本欲伸进怀中去取石子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他眯起眼睛默默注视着沈思,波澜不惊地建议道:“哦……原来如此。既是结拜信物,自然意义非凡。昨日洗浴时还见你戴着,想必是在河边散步时不慎遗失了吧。莫急,稍后本王多调些人马去帮你找就是了。”
“算了,”沈思当即摇头拒绝,“大敌当前,事事当以战为先,哪有大张旗鼓去找什么石头的道理。”
晋王故意处置得那样招摇,自然是吃定了沈思会以大局为重,因此也不多做坚持,只管拉起沈思用膳去了。
沈思嘴里说得虽然轻巧,可随身数载的东西就这么丢了终归有些不舍。十年之期,万里江山,石子是他与卫悠生死相托的一个见证,也代表着他对卫悠的一个承诺。正自感叹间,手被晋王牵了起来,看着身侧位高权重却体贴入微的男人,沈思心里猛地一沉——对啊,晋王也是要夺天下的,而且他夺天下的目的还是为了自己。一朝起兵,便是开弓无有回头箭了!那卫悠呢?父亲被逼死母亲被奸污,他忍辱负重二十年,不同样对这个皇位志在必得?
如果有那么一天,宣正帝倒了,晋王与卫悠二人会不会为了大周江山拼个你死我活?一边是青梅竹马刎颈之交,一边是相知相许安危与共,大丈夫一言九鼎,自当信守诺言,可晋王待自己情深似海,断没有辜负他的道理……
眼见沈思神色渐渐晦暗下来,晋王如鲠在喉。先是宁城一战为了那人甘冒杀身之祸,又在睡梦中喊出那人名字,如今还为与那人有关的一件旧物而心绪不宁,足见卫悠在沈思心中所占分量。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若得少年乐相知,衰暮尚且思故友。
晋王纵横情场数十年,向来收放自如举重若轻,从没试过拈酸吃醋,没想到头一遭竟是为了个呆头呆脑不解风情的小猢狲。可他又能如何呢?沈思是他得来不易的宝贝,冷了热了磕了碰了跟着心尖儿打颤的还不是自己?
罢了罢了,好在早已修炼出一身“表里不一”的本事,凭骨子里藏着多少不悦,面上照旧都能做到和声细语关怀备至。晋王替沈思披上外衫,又从侍从手里取来帕子帮沈思擦去了额头的细汗,动作轻柔得如同照料小婴孩一般。
就这样被侍从、亲兵们围观着,沈思到底有些不习惯,他略显窘迫地抬手轻挡了一下:“好了守之,切莫照料得我太过周到,万一将我骄纵坏了,哪一日缺了你反倒不成了。”
晋王笑得畅快:“我正求之不得呢!等你一时一刻都离不开我的时候,我便可将你这狂妄无理的野猴子牢牢拴在身边了……唉,有时候真恨不得拿根绳索将你捆住,下半辈子都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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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没吃几口,辕门值守的把总便派了人匆匆跑来回话:“禀报王爷,顾名珍马前先锋崔秀正率兵在营外叫阵。”
晋王舀起一勺热粥,放在唇边吹了吹,眼皮也未抬一下:“都骂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如实道与我听。”
对方踟蹰片刻,战战兢兢答道:“那厮口出秽言,说……说……说王爷是道貌岸然、寡廉鲜耻的老淫|虫,还问王爷所以不敢出战可是因为日夜宣淫纵欲无度,以至精血匮乏虚浮无力,骑不动马也扛不动枪了……”
沈思正旁若无人地大口吞着饭,听见这话差点没喷出来,他面红耳赤地偷眼瞄向晋王,谁知晋王倒一脸的气定神闲。沈思嘴里塞满饭粒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嚯,还笑得出来。”
晋王替沈思夹了一筷子菜,又神神秘秘凑到他耳边笑道:“难听确是难听了一些,可本王却爱听得紧。你可知他前几日叫阵都骂我些什么?翻来覆去不过是背恩忘义啊,数典忘祖啊,无君无父啊……”说着向沈思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
沈思瞬间明白了晋王的意思,从这崔前锋的几句辱骂里头完全可以听出,自己亲赴军营的事顾名珍已经知晓了,他以为他是耳聪目明消息灵通,殊不知倒为晋王接下来的部署添了一把助力……
吩咐下去坚守不出,晋王便专心致志欣赏起了着沈思的吃相,直等沈小五风卷残云吃掉了桌上所有能入口的东西,他才慢悠悠站起身:“走吧念卿,扮上妆,咱们又要粉墨登场了。”
二人出了寝帐,直奔伙夫营而去。绯红郡主突发奇想,为了审讯方便直接将几名俘虏关在了住处附近。此举虽然荒唐,但底下众人都知道郡主脾气刁钻又古怪,并没人敢妄加非议。只是出于安全考虑,不敢任由那群叽叽喳喳的小丫头自行看管,另指派了几名军士守在帐内,美其名曰“协助”郡主。
虽说是去探查俘虏,可晋王照例牵着沈思的手一路不曾松开过。从打昨日二人敞开心扉之后,就跟装了磁石似的,吸在一处分也分不开。
用来关押俘虏的帐子原本是间小仓库,昏暗潮湿还有股子马粪味,晋王一走进去就嫌弃地掩住了口鼻。那几人被五花大绑在木架子上,嘴里塞了破布,又是血又是汗糊了满脸满身,腌臜不堪。晋王踱着步子从几人面前走过,饶有兴致地依次审视过去,看罢夸张地摇头道:“啧啧,顾名珍眼光差劲得紧,手底下竟没一个端正些的。”说着话回头去看沈思,一双凤眼挑得暧昧无比。
他这头拉着沈思上首坐定,那头绯红郡主已照着辜卓子教授的说辞开了腔:“尔等听了,古往今来都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想活命的,就乖乖归顺了我晋军,日后循规蹈矩、安分守己,自然可以讨个大好前程……”
军营之中向来忌讳女人,即便身份尊贵如郡主者也不例外。她在那不伦不类游说了好一通,到场的大小兵将却都在暗暗等着看笑话,甚至于就连俘虏们也并未将她瞧在眼里,对她的卖力演说完全不予理睬。
将女儿置于尴尬境地,晋王非但不去解救,反而优哉游哉地调戏起了沈思。他见沈思腰背笔挺地坐在身侧,便悄悄伸手从背人处照着沈思屁股捏了过去。沈思习武之人向来感知敏锐,一早察觉了他的举动,碍于人多眼杂,不便折了晋王脸面,便只不动声色地两根指头反手一扣,轻松擒住了晋王的脉门,教他半分动弹不得,同时咬唇低斥道:“卫守之,你演的是风流王爷,不是登徒浪子,我演的是王府男宠,不是妓馆小倌。”
“哦?念卿是埋怨本王戏太过了吗?”晋王拿腔作调地一口热气喷在沈思耳畔,直将沈思半边脸孔都吹红了。他假意要将手撤回,却又趁着沈思分心之际再次向腰间袭去。沈思无奈,只能在晋王几乎得手之时飞快地扭动了一□体将其弹开。这一幕他自以为伪装得滴水不漏,可看在外人眼里,就是活生生的打情骂俏了。
闹腾了好一阵,直到沈思真快被逗恼了,晋王才意犹未尽带了人离开。大队人马前脚一走,那几名看管人犯的小卒子便凑成一堆热火朝天地议论了起来。
一个肥头大耳、脸泛油光的胖子率先挑起话头:“弟兄们弟兄们,跟你们说个稀罕事儿听听,哥几个有谁知道昨夜里王爷帐里儿发生了甚奇景?”
众人见他一脸下作相,都道是要开堂说书讲荤段子了,个顶个精神抖擞地竖起了耳朵,脖子抻得老长。
吊足了所有人胃口,那胖子才贱兮兮宣扬道:“说了你们也不敢信——昨儿夜来下咱们王爷大展神威,与那沈公子足足战了三百回合,生生将一张雕花大床都折腾塌了。”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挠挠头不解地问:“战?战个甚?”
立刻四五只手拍在他后脑勺上:“你个二球!脱光了挺着鸡|巴战呗!”随即周遭响起了一阵压抑在喉咙里的爆笑声。
倒也有人表示怀疑:“孙三狗说话满嘴跑脚板子,十成里头至多能听个七八成,那王爷千岁关起门来做的甚事,你又哪里儿晓得?”
姓孙的油胖子一听更来了劲头:“骗你作甚?骗你作甚?干杂活的木匠张大蛮牛是我亲姐夫,这可是他偷着跟我说的。你们可不好到处瞎传去,给王爷千岁知道是谁在嚼舌头,看不抬死你!”
“小个子”是个老实人,心里有什么嘴巴便说什么:“真是热怪,这沈公子也不是什么大美人儿,咋来就把咱们王爷迷得颠三倒四了呢?”
“油胖子”一记白眼飞过去:“你懂个甚,那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主儿,时常也要换个小白菜解解腻歪嘛。”
这群人里还有个略老成些的管事,见话头越扯越远,赶紧出面制止:“嘘,祸从口出,都留神点儿吧弟兄们,私下非议王爷千岁,想被砍脑壳吗?”待众人缩着脖子安静下来,他又没好气地瞪了油胖子一眼,“不是我说你孙三狗,人家沈公子是白菜?就算是,那也是千金难买的翡翠玉白菜。别说哥哥没提醒你们几个,沈公子现今可是王爷跟前第一得意之人,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王爷也立马派人给他捞去。”
沉默半晌,“小个子”老气横秋地感叹了起来:“唉,麻球烦呐,本来王爷心眼就没用在打仗上,这沈公子一来,还咋来对付顾名珍?你们也别笑话我,我这条小命可丢不起,我是三代单传,家里还有个几十岁的瞎子老娘没人养呢。”
行军在外,最抛不下的就是思乡之情,众人听了纷纷垂下头去神色黯然。管事的也跟着叹了口气:“行了你个瓜怂,你那条狗命也只有自己当回事儿吧。我可告诉你小子,赶明个儿真上了战场,别当缩头乌龟。你以为躲在后头就能保命?这泽州一线要是失了守,姓顾的可就一路打到晋阳城去了,那时节整个晋原都不保了,你还想猫在家里跟你那瞎老娘安生过日子?赶紧挖个坑母子俩一块跳进去埋了是真格儿的。”
一干人等闻言大骇,七嘴八舌探究道:“前日不是还说平阳府、潞安府各驻扎了二十万精锐人马吗?还说有上将镇守,随时可以接应泽州。就算泽州失利,大可以退守那两处御敌啊?”
管事的左右看看,确认除了那几名俘虏外留在帐中的都是自己人,这才躬身探头出来小小声说道:“也不看看你们狗|日的都是甚身份,王爷、将军的打算能告诉你们?什么平阳府、潞安府的,都是胡扯,那是吓唬顾名珍的。也不拍拍你们的奔儿喽头想想,晋原多少人丁?多少兵力?晋王三卫拢共多少人马?泽州这儿达聚集了十几万,还要分出十几万奔赴真定府阻住左军都督府进犯,剩下的自然是要留着死守晋阳了,王爷一家老小可都在那儿达呢。你掰着爪子算算,剩个甚了?”
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众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都为着茫茫未知的前程忐忑不安起来,帐内气氛变得灰败而压抑。
相隔不远,那些俘虏都如待售的肉扇般被高高悬挂在架子上,两脚耷拉着,头也耷拉着,只有偶尔翻动的眼皮可以证明他们仍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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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如何审讯俘虏,绯红郡主这个自幼生长的王府深宅的金枝玉叶自然是毫无头绪。她本想继续假手金葫芦,不想晋王一早便差了人召金葫芦过去问话,眼看晌午已过还未放人。无奈之下,郡主只好跑去求教辜卓子。
辜夫子捻着八字唇须抖开折扇,摇头晃脑老半天只给出了两句话:“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世间诸事皆是知易行难,辜卓子上下嘴唇一碰,可够郡主忙活了。所谓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自然要从立“威”开始。据说被充军发配的人犯一到边镇,总要先吃上十几二十棍子,为的就是杀杀身上的气焰。
绯红郡主命人抬了圈椅过来放在帐子当中,自己极有架势地往上一坐,扬声质问道:“尔等不想受皮肉之苦,便如实回答,顾名珍派尔等潜入晋阳所为何事?他有何机密部署?军需供给如何?后有何人策应?”见那行人照旧装聋作哑不肯开口,她一掌拍在红木扶手上,“敬酒不吃吃罚酒,想尝尝本郡主的手段?本郡主乐得成全!来啊,用刑!”
具体该做些什么,怎么去做,自然不用郡主亲自动手了。那几名负责看管的小卒子即刻取了烙铁过来,杵进炭火里烧到通红,将俘虏们上衣一扒,照着胸口就印了上去。
烙铁触到皮肉,耳听得“哧啦”一声,霎时白烟腾起,皮肉的焦糊味弥漫开来,伤口已然被烫熟了,四周渗出滴滴答答的血水。饶是七尺高的汉子,也忍不住“嗷嗷”哀嚎了起来,好不凄惨。疼极了,那几人便挣扎着破口大骂,骂王爷是老匹夫,骂郡主是妖女。小卒子们听了,下手自然更加狠毒,烙铁挪出两寸再次印上去,有疼昏了的,就拿凉水泼醒。
绯红郡主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只觉毛骨悚然,她外表强自镇定着,手脚已止不住打起了寒战。眼前晃动着一排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的男人,皮肉灼烧后的焦糊气味充斥四周,令人作呕。郡主胃里不断翻涌着,强撑许久,最终一个没忍住,跑到角落扶着柱子哇哇大吐起来。
小丫头们赶紧取了清水过来服侍郡主洗手、漱口,又替公主涂了些药油在额角宁神止吐。郡主好不容易缓和几分,再回头看看那些人,一个个昏昏沉沉全身抽搐,几乎都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她厌烦地摆手道:“罢了罢了,先撤了吧。人都昏了,再拷问还有什么用?暂且将人放下来喘口气,伤处也先涂些药膏上去,要是人就这么死了,本郡主还拿什么去跟父王交差!”
别看她平日里喊打喊杀叫唤得凶,真出手去要人性命,她是无论如何狠不下心的。
负责看守的小卒略有些迟疑:“这……解下来的话,万一人跑了……”
“蠢材!”郡主劈头盖脸骂道,“都只剩下半条命了,拿什么跑?再说要你们是白吃饭的吗,一群手脚齐全的还看不住几个重伤患?”
小卒子们唯唯诺诺点着头,赶忙将人从高架子上解了下来。那些人根本不用看管,早已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绯红郡主刚要迈步往外走,就听见地上有声音迷迷糊糊唤着,“水……水……”她本欲置之不理,可一行走着,那声音总徘徊在耳畔,“水……水……”仿佛再不给口水喝,下一刻就会断气似的。咬牙又走出几步,她终是承受不住了,转过身一跺脚吼道:“去给那些家伙喂点水,留着他们的命还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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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中的伙食本就缺滋少味,郡主早起好不容易吞进肚子的半张面饼也在方才吐光了,此刻正值晚膳时分,她早已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可看着桌上干硬的饼子和一小块烤到焦糊的肉干,又实在难以下咽。尤其是烤肉干散发出的味道,总让她联想起下午严刑逼供的恐怖场面,任是百般努力仍旧压抑不住干呕的冲动。
小丫头们红着眼睛围在一旁,可怜兮兮嘀咕道:“唉,还在咱们府里好,真想吃张厨子做的刀削面,红烧肉,还有于麻子做的酥酪,里头参了冰糖和江米酒的,别提多好吃了……”说着说着,不觉集体吸起了口水。
一个年纪最小的姑娘搅着手指提议道:“郡主郡主,不如……你去找王爷吧,就说有事请教他老人家。这功夫想必大帐那头也正在用膳,他总会留你下来吃些好的吧。”
绯红郡主倔强地摇头道:“去去去,本郡主女中豪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岂可为区区口腹之欲折腰!”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眨动几下,突然有了主意,“对了!方才咱们回来的时候不是看见一群伙头兵在往厨房里抬猪肉和面粉吗?反正离得不远,这时辰又没什么人,索性我们去悄悄取些出来,自己做顿面条如何?”
小丫头们本就无法无天惯了,一听这话纷纷点头鼓掌:“郡主所言极是!”还不等指挥就各自分起了任务,“我来生火!”“我来掌勺!”“我来和面!”“我来切菜!”
晚饭时间已过,伙夫营里静悄悄的,只门口穿梭着几名巡逻的卫兵。这里位于中军后方,又背靠山崖,无须担心被敌人突袭,看管自然不甚严密。待到暮色|降临,四野昏暗,绯红郡主带领着一群小丫头们如麻雀般轻盈地飞了进去,有人盛来清水,有人生起灶头,有人飞快翻找着油盐酱醋。
很快,鲜肉、面粉、猪油及一应香辛料都摆在了案子上,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众人都踮着脚尖走来走去,大气也不敢出,剁菜也是拿刀尖轻轻地来回蹭。柴火燃起的炊烟会飘散出去惊动卫兵,所以先拿大号的桐木盖子遮起来……
就在众人摩拳擦掌打算大干一场的时候,有人吸吸鼻子小声嘟囔道:“我定是馋得狠了,怎么还没开始做,就闻见香味了呢?”说完自己还嘿嘿嘿地傻笑不止。
旁边的小丫头跟着吸吸鼻子:“咦,我也闻见了,真香啊……”
这功夫其他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赶紧四处搜寻,有个眼尖的小丫头“妈呀”一声尖叫起来,手指着角落磕磕巴巴说道:“快、快看啊,着、着、着火了!”
经她提醒,所有人将目光投了过去,只见廊柱后头的面口袋正丝丝缕缕向上冒着青烟,那烟越聚越浓,很快变作了黑烟滚滚,火苗随即窜起,攀着木质的横梁蔓延而上,眨眼便将帐子的穹顶烧穿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快跑啊!”小丫头们簇拥着郡主争先恐后朝外涌去,等她们逃到了较安全的空地上,身后几座帐子已连成了一片奔腾的火海。
卫兵敲打响锣传递着消息:“着火啦!着火啦!”
不多时有大队人马提着灭火用的唧简冲了过来,汲饱了水朝火场喷射过去。可惜秋季天干物燥,帐内又堆放了大量米粮和柴草,皆是易燃之物,须臾间火借风力、风助火势,如怒潮般席卷了临近的几处帐子,半边山坡被火光映照得恍如白昼。
郡主急得原地团团打转,指着几名小丫头训道:“到底是哪个不要命惹出这等祸事?是碰翻了马灯还是溅落了火星?不都说了要万分小心吗?你们……你们……”
伙夫营紧挨着大仓,全军上下的粮草辎重都储存在那里,一旦几座仓库焚毁殆尽,晋军就算是不攻自破了,任是天兵天将来了也难挽颓势。晚间这里对火烛之物明令禁止,进出的也只有她们一伙人,这火灾的罪魁祸首必是她们无疑了!
想到这,郡主夺过一支水枪就要往火场里冲,幸亏前面有士兵守着,及时将她拦了下来。小丫头们紧赶几步“噗通”跪倒在地,死死扯住她的衣摆哀求道:“郡主息怒!郡主万不可以身犯险啊!”
这功夫晋王的贴身侍卫们也赶到了,立刻围成一圈将郡主护在了当中:“郡主,属下等奉王爷之命特来接郡主离开,请郡主速速随我等去往中军大帐。”
郡主是彻底急了,完全顾不得什么身份、仪容,披头散发直着脖子吼道:“别管我!都别管我!本郡主可保自身周全,你们还不去救火,快去救火啊!粮仓一毁,父王就完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在郡主心急如焚之时,又有人飞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扑倒在郡主脚前:“报、报禀郡主!那几名俘虏……那几名俘虏刚才……跑了!他们趁乱砸晕看守,抢了马跑了!”
“你说什么?跑了?”郡主怒不可遏地瞪大眼睛,飞起一脚将来人踹翻在地,“怎么会跑了?怎么就会跑了呢?你们都在干什么!混账!蠢材!废物!”她狠狠一跺脚,转身往马厩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喊道,“雪刃红缨七星双戈,快取刀剑,随本郡主去将那几名俘虏绑回来!”
意外起火她已罪责难逃,若是再给俘虏们逃了,便是罪上加罪,罪无可恕!
没跑出多远,侍卫们从后方追了上来,企图制止郡主,但郡主情绪激荡之下根本拉扯不住,几名侍卫交换过眼神,干脆将她扛在了肩头:“郡主,属下等多有得罪了!实在是王爷之命不可违抗,现在就请郡主移架主帐去见王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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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天火光飞快吞没了伙夫营,并继续朝四周侵袭而去。关押俘虏的帐子就在附近,帐内已是烟气弥漫。地面的沙石愈加灼热,滚滚热浪从脚底升腾起来,烘烤着室内的一切,整座帐子仿佛下一刻就会自行燃烧起来。
因郡主有令,未经差遣任何人不得擅离值守,故而小卒们都在紧张观望着外界的动向。眼见大火越烧越旺,越来越近,几人终于按耐不住,共同推举了管事的出去请示郡主。
管事的出了门便一去不复返,也不知是不是抛下众兄弟独自逃命去了。剩下几人在帐门口焦急地等待着,火焰步步逼近,一百丈,八十丈,六十丈,谁也不知此刻该何去何从。跑,只怕活了命也会以军法论处,不跑,难保等会逃之不及烧成黑炭……
在他们身后,那些俘虏们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即便不能亲眼看见外界惊人的大火,也能从急剧升温的地面和救火者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都能做出相对冷静的判断,见看守士卒的注意力都被大火吸引了过去,几人不动声色地交换过眼神,默契地利用手指彼此打着暗语,一,二,三,第三根手指张开,他们同时一跃而起,操起手边能作为武器的任何物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士卒们头颈、后脑击打了过去。
几名小卒听见响动尚来不及回头,就接二连三“噗通噗通”栽倒在了地上。俘虏们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咬着牙胡乱拔下小卒的衣服套在身上。
其中一人伤得太重,肚子上伤口撕裂,咕噜咕噜往外直冒血水,他一眼看见了“小个子”的腰带可用来包扎伤口,伸手就要往下扯,不想刚才那一下没将“小个子”彻底砸晕,这功夫一折腾把人弄醒了,爬起来就要抢回腰带,周围几人赶紧上去帮手,接连几拳砸在“小个子”脸上,直砸得他鼻梁塌陷口角喷血。“小个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抓住腰带一头就是不肯松手,俘虏们怕他出声引来更多追兵,干脆蓄足力气当胸一脚将人踹飞了出去,他直直撞在木架上,又跌翻在地,再没声息了。
俘虏们并没敢贸然采取行动,他们先是划开帐子一角向外窥视了片刻,见外界闹得人仰马翻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里,便干脆利落地猫腰沿着阴影处溜了出去。在伙夫营附近,有一处单独的马厩,养着专门用以驮运辎重的河曲马。风将马粪味道吹出老远,很容易就能靠鼻子寻找到马厩的方位。
待几名俘虏骑上马渐行渐远,先前说要出去请示的管事从一侧草垛背后站了出来,他拍拍粘在身上的草叶子,调整一番脸上的神情,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跑去向郡主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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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俘虏的小卒子都是晋王安排下的,故意找了几个“歪瓜裂枣”,只看外表就一个赛一个的怯弱无能。话也是特意说给俘虏听的,平阳府、潞安府确实没有援兵,援兵都埋伏在了王“逃”回晋阳的路上。沉迷男色无心政事自然也是演戏给俘虏看的,既然顾名珍已经信了,不如让他更深信不疑一些。
当爹爹的很了解女儿,绯红郡主再嚣张跋扈,骨子里还是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哪里看得了大活人在眼前被生生折磨死?所以才要下手更狠,折磨得更凄惨,否则如何逼着郡主将人接下来喂水上药呢?不将人放在地上松了绑,又如何能制造机会给人逃走呢?
至于伙夫营的大火,就纯粹是沈思的馊主意了。面粉和猪肉是他教人抬给郡主看得,晚餐那黑乎乎的烤肉干也是他特意预备的,一步一步将郡主引上钩,这才伺机放了火。军粮补给早在昨夜就已秘密运走,那几座大仓都是空的,为了让火烧得更旺,还在里头堆放了不少淋有生油的干草。晋王生怕女儿有一丁点闪失,特命了屠莫儿暗中守着,待郡主等人安全撤到帐外,又赶紧遣了几名侍卫过去将人押过来。
沈思推测郡主一定会向金葫芦求助,而金葫芦如今越发精进得粗中有细、智勇双全了,为防金葫芦会从中看出破绽,他一早便打着晋王旗号将人拘在了身边。
起先外头吵吵嚷嚷说着火了,金葫芦并未十分惊慌,营地临江而建,可保水源充足,想来这火也大不到哪里去。但一听说被烧的是伙夫营,他立刻紧张了起来,先是跟在沈思屁股后头小声嘀咕:“哎呀呀,此刻刮的是东北风,郡主的住处就在伙夫营东北方向,不知会否受到殃及……”见沈思只管站在门外隔空观望着火势,对他根本不予理睬,他又干咳两声主动请命道,“公子,要不我还是去看看吧,郡主金枝玉叶,对军营生活并不习惯,遭遇这等险情万一有个损伤可如何是好?”
沈思瞄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郡主金枝玉叶,自然有大把人保护,难道还缺你一个?别忘了,你可是戴罪之身,鼓惑郡主那笔账还记着呢,王爷只是暂且不追究而已,还不赶紧安分些!”
刚巧这功夫晋王过来了,还传令召集了几名将领在大帐紧急议事,金葫芦不敢在晋王面前造次,只能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原地直兜圈子,还时不时抻长脖子四处张望着,希望能寻见郡主的身影。他也知道郡主是王爷的掌上明珠,有王爷在,定可保郡主无恙。但没亲眼见到人,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正思量着该找什么借口离开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郡主特有的清亮声音:“父王!父王!”
金葫芦循声望去,就见郡主蓬首垢面朝大帐跑来,后头还跟着几名晋王的贴身侍卫和一群慌慌张张的小丫头。
郡主鬓发凌乱,眼泛泪光,小脸黑一道白一道花猫儿似的,既狼狈又可怜。见到金葫芦,她如同见到救星一样,飞扑过来紧紧扯住金葫芦的袖口,“哇”地哭出了声:“呆葫芦,呆葫芦,我闯祸了,闯大祸了……呜呜……可怎么办啊!”
金葫芦平日里见惯了郡主神气活现、趾高气昂的笑模样,似这般张皇失措哭哭啼啼还是头一遭,不知怎么心也跟着揪了起来:“郡主莫怕,有王爷和公子在,定不会委屈了郡主。再说……再说……还有小人,小人愿为郡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郡主一抽一抽哽咽着:“呜呜呜……我只想偷溜进去做些可入口的吃食果腹,不知怎么就着火了……呜呜……一下子就着起来了,扑救都赶不及,都烧光了……我也不想的……都怪我任性贪嘴,原想做个巾帼女杰替父王上阵御敌的,到头来却只会帮倒忙……”
看着郡主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金葫芦抬手想帮忙擦擦,猛然想起二人身份有别,此举不合理法,又赶忙撤了回来,在自己怀里胡乱摸索着想找条帕子出来,可他身上除了个脏兮兮的粗布荷包之外,再没了旁的物件。
郡主可管不了许多,直接拽过金葫芦的胳膊拿他的袖子擦净了鼻涕,又恨恨说道:“呜呜呜……还有,那几个京营的奸细也趁乱跑了……要不是我一时心软放了他们下来疗伤,他们也没那么容易跑掉……呆葫芦,你去帮我把他们抓回来吧!万一他们将军中情况告知了顾名珍,我岂不是又害了父王!”
金葫芦闻言重重一点头:“郡主放心,小的这就去追,定不教一人活着回到对岸!”
晋王与沈思二人听见动静刚走出来,就见金葫芦披弓提剑夸上马,一策缰绳冲了出去。
若真给他追上俘虏把人杀光了,今晚一番筹谋便都前功尽弃了。沈思与晋王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我随他同去!”
“念卿……”晋王抬手欲加拦阻,可危急关头并无其他万全之法,算来算去能从金葫芦手中将人放走又不露破绽的也只有沈思了,故而他没再说什么,只轻轻叮嘱了一句,“多加小心!”
沈思点点头,勾起手指含在口中打了个呼哨,只听马蹄嘚嘚作响,那匹名叫战风的黑色小马眨眼间奔到了近前。晋王又一摆手,几名侍卫紧随其后,于沈思一同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沈思的马身姿矫健争强好胜,从不肯屈于人后,很快便将一众侍卫远远抛在了后头。出辕门不久,沈思追上了金葫芦:“多寿,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可曾见到那行人的影子?”
见有沈思前来相助,金葫芦顿觉信心百倍,他抬手一指西北方向:“据值守兵士称,方才有一小队人马持着令牌沿岸往上游去了,那行人虽衣装齐整,却各个脸上带伤,应是那帮奸细无意。想来他们是要到水浅处涉江而过,返回顾名珍营中!”
沈思正待要说什么,就听见上游响起了三长两短的哨音,不出片刻,从江对岸传回了同样的声响。这应是事先定好的某种暗号,如无意外,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接应。他暗暗期盼着对方能在金葫芦动手之前将人救走。
拐过一条凸字型山脊,眼前是片开阔的河滩,上弦月隐没在沉重的云层背后,视线不甚清明,远远的,依稀可见几条青黑色的影子起起伏伏驰骋向前。为防误伤了己方的探马,金葫芦高声叫道:“前面何人?可是张将军麾下弟兄?”
那些黑影非但没有做出回应,反而跑得更快了。如此一来,其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
金葫芦双脚夹紧马腹,弯下腰身体紧贴马背,如箭般弹射而出。沈思有心拖延一二,又怕引起金葫芦的猜疑,索性就放开手脚任由战风跑了起来。越是紧追不舍欲置诸死地,此计便越显逼真,他只怕金葫芦奋力一搏,杀光了活口。
眼看双方间的距离渐渐缩近,已到射程之内,金葫芦深吸一口气,左手持弓右手搭箭,腕、肘、肩连成一线,扣弦,开弓,瞄准,脱弦,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只听“嗖”的一声,箭支带着呼呼疾风劈空而出,正中一人后心,那人如被锤击般,身体猛地朝前一挺,随即直笔笔仰头栽倒在地。他的同伴了闻声回头,发出一阵惊呼,但见人已气绝,抢救无望,又马不停蹄朝前奔去。
金葫芦的箭法乃沈思亲手所传授,刚到王府时他面黄肌瘦四肢发软,仅仅举个弓便手臂打颤。是沈思教给了他使力的技巧,又带着他每日大鱼大肉往肚里子填,到现在人也高了,身体也壮实了,不分寒暑的苦练下来,手臂上肌肉也扎实得小馒头一般。这一箭更是将沈思传授的要领施展到了十成十,让身为师傅的沈思在一旁看着不知该欣慰还是该苦笑。
一击得中,金葫芦并未有丝毫懈怠,他紧接着抽出第二支箭,瞄准了前方另一个人影。江上风大,难免影响到箭支的走向,金葫芦的第二箭以毫厘之失擦着一人头皮飞了出去。沈思不得已出手相助:“我来!”
他弯弓搭箭瞄也未瞄便一扬手射了出去,那箭如长了眼睛般,径直钉进了目标第七节颈椎骨棘突下方的大椎穴,箭簇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喀嚓”一声分筋错骨,竟生生将人头劈了下来,脑袋在半空中画着一道弧线掉落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血如喷泉般激荡而出,溅了旁边人满头满脸,残存的尸身还架在马鞍上骑出数仗方才软倒。
沈思并非残暴嗜杀之徒,他之所以使出此等血腥手段,是想藉此警醒对方迅速逃走。果然,同伴滚烫的鲜血激起了那些人更强烈的求生意志,性命攸关之下,他们早已忘却了饥寒交迫与遍体伤痛,强撑起一口气不管不顾抽打着马身,使劲浑身解数拼命催马加快速度,眨眼已踏入了水中。
水流减缓了马匹的行进,但飞溅起的水花也有效地阻碍了视线,成为一道天然屏障。为了提防背后射来的箭支,他们全都紧贴马背俯下了上身,并将外衫扬起干扰着追杀者。
沈思的举动同时激励了金葫芦,他重又稳住心神执箭瞄准了目标。此刻侍卫们也已纷纷赶上,与金葫芦合力射击敌人。即便有半数箭支飞不出几丈便被江风吹落到了水里,但仍有几名敌人接连倒毙在了箭雨之中。
眼见对方只剩下了最后三人,沈思心知不能再追了。此时他的坐骑一马当前冲在最前面,金葫芦紧随其后,其他侍卫则呈扇行跟在两侧,沈思余光飞快扫视了一圈,心中已有了主意。他悄悄带马向金葫芦靠近了几分,暗暗贴近马耳朵小声央求道:“战风,好姑娘,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啊!”
战风自然听不懂他的话,但一人一马在长期磨合下已经养成了足够的默契,只需一个小小暗示,马便知道主人想它做些什么。沈思单脚靴底轻磕着马腹,单手拍打着马肩,瞅准时机,猛地一收缰绳,战风尖锐嘶鸣着骤然扬起前蹄,同时身体斜着向金葫芦的方向撞去。
金葫芦胯|下那匹马年岁尚浅,并没上过几次战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吓,顿时疯狂地原地蹿跳起来。马儿们一个连累一个,很快整队人都乱了。金葫芦试图控制住自己的马,两手不住扯动着缰绳,小马大力一甩,他反应不及缰绳脱手,人在半空中奋力扑腾了两下还是未能稳住身形,一头栽了下去。
地上都是坚硬的卵石,高高低低起伏不平,沈思眼见他这样倒下难免重伤,千钧一发之际赶紧跃过去抱住了金葫芦,并在半空中奋力一扭横过身来,落地后又顺势打了几个滚卸掉冲力,这才避免了头破血流的凄惨下场。
金葫芦一颗心全都系在那些俘虏身上,根本顾不得是否受伤,可爬起来一看,那行人已经越过江心,即将到达对岸了,他不禁捶足顿胸:“完了完了完了!”说着话又去牵自己的马预备再追。
沈思赶紧拦阻道:“算了多寿,对岸都是顾名珍的人,几个俘虏而已,没必要为了他们以身犯险。”侍卫们也纷纷表示赞同,“是啊多寿,咱们方才击杀了大半,已然不亏了,就算没能全部歼灭,想来王爷也会体谅。”
金葫芦也不说话,只管去摸自己的箭囊,方才摔倒时里面的箭支悉数丢了个干净,他左右看看,抬手向另一人背上夺去。
沈思深知金葫芦是个死脑筋,答应了郡主的事必不肯善罢甘休。别说此时再追根本无望,就算能将人追上,自己也进入了顾名珍一方的射程,到时根本无法全身而退。情急之下,他“啊”地大叫了一声,同时手撑腰部朝前软倒了下去。
金葫芦下意识将他扶住,关切地问:“公子,可是受了伤?”
其他几名侍卫也赶紧围拢上来,一迭声问道:“公子伤了哪里?要不要紧?可还支持得住?”
沈思不善作假,生怕给人看出端倪,极力低着头故作虚弱状小小声说道:“还好,落马时不留神硌了一下,方才不觉什么,此刻活动起来却疼得紧。”
这下再没人想着去追俘虏了,谁不知道沈公子是王爷的心尖,便是千个万个俘虏又哪能及得上半个沈公子。众人七手八脚将沈思扶上马去,由金葫芦与他同乘一匹坐在身前给他倚靠着,慢慢按原路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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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烧去了营地的一角,也烧去了晋军大半的家当。晋军突遭巨变,连夜向后方“仓皇”撤离。大小将领们按照事先的布置各司其职,将队伍带往不同地点。而晋王则一直坐在主帐耐心等待着沈思。
沈思的本事晋王有数,所以即便一行人返回的时间比预计迟了些,他也并没多想什么。听帐外卫兵通传说人回来了,晋王起身笑眯眯往外迎去,可一出门口,他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沈思不是自己下马的,而是被人搀扶着下马的。
晋王三步两步冲上前去扶住沈思:“这……这是怎么了?”
见王爷发问,侍卫们当即跪倒:“属下等保护不周,请王爷责罚!”
金葫芦愣了一下,也跟着跪了下来:“回王爷,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骑术不精意外坠马,连累公子救我受伤。小人罪该万死!”没能完成郡主的重托,他已是懊恼非常,如今又害沈思受伤,他更加沮丧得连头也抬不起了。
不等晋王再问,沈思率先开口道:“守之无须担心,只是些皮外伤,擦些药膏休息一夜,明日便可恢复。”说着话他朝晋王古灵精怪地眨了眨眼,又在手心处偷偷捏了一下。
晋王顿时会意,不易察觉地点点头暗示自己明白了,又故意重重吐了口长气说道:“算了,都起来吧,行军打仗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且先随我入帐说说追击奸细的情形。”他扭头又吩咐下去,“去将车架布置得舒适些,沈公子伤了,颠簸不得。”
侍卫们跟着晋王久了,深知主上脾气,一事归一事,说不追究便真的不再追究。待晋王扶着沈思坐定,侍卫们简明扼要讲述了追击与堕马的经过,晋王边听边不住点头。讲到沈思如何一箭将人头射落,侍卫们都钦佩不已,有人夸赞道:“先时只知道公子箭法了得,今日一见,简直已臻化境,较于那百步穿杨的养由基犹可过之。”
另一人点头笑道:“别忘了,当日沈公子射杀那朝廷狗钦差可是百步之外一箭穿心的。而且沈公子所使的是李广大黄弓,别的且不说,即便咱们府中高手如云,能张开大黄弓且运用自如者又有几人?”
沈思原本安静听着,嘴角还带着一丝轻松笑意,听了那人提起射杀钦差的隐情,他神色一滞,笑容也隐隐淡了下去。
晋王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沈思,对于沈思脸上的细微变化自然明察秋毫。联系起侍卫的话,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再看向沈思,沈思也在看他,二人四目交汇,无声地彼此探询着。
老半天,沈思涩涩一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叹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出来,在贼喊捉贼呢……”
晋王双唇翕动:“念卿,我不知……”
沈思打断了他的话:“算了,大敌当前,这件事便……不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