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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靼人来得比晋军以为的还要更快,千军万马怀揣着血海深仇,如激荡的黑潮般汹涌袭来,烟尘滚滚腾空而起,飞沙走石遮天蔽日,铁蹄轰隆作响,大地也为之震颤。
兵临城下,鞑靼使者出阵喊话,如若晋王肯俯首纳降,他们不但可保晋军将士和满城百姓无虞,还会赐予晋王封地千顷锦衣玉食,迁往塞外继续做个逍遥王爷。可任凭他们的招降条件如何诱人,城头上的兵士都恍若未闻,半点不为所动。
同州城低矮的青黑色城楼在鞑靼铁骑面前堪堪欲破,驻守于城楼之上的晋军士卒一个个面容紧绷毫不懈怠,握住武器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鼓起了条条青筋。乱世之中,人命可轻如草芥,亦可重于泰山,结局已定,大势难回,此刻他们心底只有视死如归的苍凉与悲壮。他们是晋王的兵士,生有义,死有节,铜皮铁骨,忠肝赤胆。
出卖国土与敌求利这种事,“包元履德”的皇帝可以做,“矢忠不二”的卫幽可以做,唯独他“结党专权、悖逆无道”的晋王永远不会去做!而这场仗打到最后,终究只有他晋王是罪恶滔天,遗臭万年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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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靼人发动冲锋的时候,沈思正在马厩里给他那匹叫做战风的小马刷着毛,他刷得十分仔细,一下一下,像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这是个晴朗的秋日,干草料被阳光炙烤得金黄微烫,散发着一股青涩的香气。马厩四下无人,一只乌鸦大摇大摆落在旁边掉光了叶子的歪脖树上,嘎嘎叫了两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沈思抬眼朝乌鸦的背影看了片刻,眼神里隐隐透着一团哀伤之气。
此时此刻,晋王应该正在大帐中和众将官商议着排兵布防吧?想到晋王,沈思心头猛地一阵刺痛,像无数钢针扎进了血肉。他抿着嘴角狠狠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重又一下一下继续刷洗着马身。
战风黑色的皮毛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四蹄洁白如雪,它安静地伫立在那,眼神温柔地望向沈思。沈思慢慢放下刷子,轻轻抱住了马的脖子,一人一马互相依偎着,久久不语。
从始至终,陷入鏖战也好,惨被算计也好,穷途末路也好,晋王从未对沈思有过一丝苛责埋怨,甚至还想方设法说玩笑话为他宽心。可越是这样,沈思越觉得懊恼内疚。
当年同拜曾仓先生门下,论兵法战阵的造诣,沈思自认不输卫悠,可说到算计权谋,他是万不及一的。此番委实是他太过自负了,自负地以为自己对卫悠其人了若指掌,殊不知恰恰因了这份“自以为”,反被对方玩弄于了鼓掌之中。
原来世间最毒,不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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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大半个月,鞑靼人将同州城团团围住,每日轮番来袭,好似施了法术撒豆成兵一般,怎么杀也杀不尽。
晋军被困城中,内无粮草,外无驰援,缺医少药,有的,只是一封封来自晋原各地的军情奏报,盂州告急!汾州告急!晋阳告急!
起初他们还在计算着精确的时日,后来便渐渐无暇顾及了。士兵们不分白天黑夜,一睁开眼睛便披挂上阵,直累得精疲力竭才退下来稍事休息,可还不等体力完全恢复,鞑靼人的下一次冲击又开始了。为兵士者沙场对敌浴血奋战,为的是保全家乡的父母妻儿,可如今他们的父母妻儿也正处于战火之中,生死未卜。
所以有些错,是犯不得的!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沈思从不畏死,他只恨因为自己的错失,而连累了万千将士无数百姓,还有对他情深意切的晋王卫律。
一天又一天,沈思变得异常沉默,每次出战,他都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像阎罗附身一般杀人不眨眼,甚至有几次杀红了眼,都没能听见收兵的号令。没人知道,他其实是抱了必死的念头去冲锋陷阵的,每一天他都在心里暗暗希望着,可以就这样拼尽全力而后战死沙场。因为他不死,就无法弥补他所犯下的罪孽!他不死,就对不起那些因他而丧命的亲人、兄弟、好友、士卒!
从前他常常心怀怜悯,即便战场对敌,也只会光明磊落地击败对方,对于有胆有识的手下败将还会怀着几分敬重之情。可如今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一个,两个,三个……数不清的头颅带着飞溅的血花滚落尘埃,呲眉瞪眼面貌狰狞,那些鞑靼骑兵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他们没有名字,他们都是敌人,他们通通都要死!
沈思记得,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瘦骨嶙峋,粗糙污黑,指甲里全是臭烘烘的泥巴。手的主人已经坠马倒地,武器也不知了去向。那手从地上艰难抬起,试图去抓沈思的马镫——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挣扎。顺着那只手,沈思看到了手的主人,那是个二十几岁的汉子,颧骨高高突出,皮肤黑红,头发被血粘成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他叫什么名字?他家在何方?他可曾娶妻生子?每年春天,他是否也带着妻儿赶着羊群唱着牧歌,从一片草场迁徙去另一片草场?新扎的帐篷外面也会有只大黄狗在跳跃撒欢吗……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沈思手起刀落,将那只手连同胳膊一起齐刷刷斩断,失去手臂的身体喷射出大股鲜血,歪歪斜斜栽向一边,又很快被随之而来的马蹄踏成了一滩肉泥,而那只手还死死紧抓着沈思的马镫。
那是晋军发起的最大一场突围,在此之前,所有的突围行动都以失败告终了。那场突围持续了一天一夜,有几次沈思带人努力冲开了小小的缺口,可是很快,缺口又以会令人绝望的速度再次聚拢。晋王连番派人护送沈思先行离开,可沈思无论如何不肯丢下晋王和将士们独自求生。毕竟有资格活下去的,本就不该是他。
也是在那一天,沈思的马死了。马肚子被利刃划了个大口子,青紫色的肠子拖出老长,疼得咴咴嘶鸣,可身形却没有半点的踉跄退缩,那马稳稳驮着他一路厮杀,直到鸣金收兵,将沈思平安送回了到城门前的吊桥下,才“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沈思试着拉它起身,可它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雪白轻盈的四蹄还在微微颤动着,犹如每次披挂上阵之前兴奋的踢踏。它就那样平静地望着沈思,眼神清澈而温柔,在沈思不断的呼唤声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沈思轻轻抚摸过马鞍上的铜钉,那还是父亲沈威亲手打磨和镶嵌的,虽然历经无数战阵,几度染满血污,可上头的每一颗,都被沈思用羊油擦拭得精光锃亮。父亲不在了,哥哥们不在了,姐姐、姐夫连同未出世的孩子全都不在了,小马战风,算是他最后的亲人了吧,如今也离他而去了。沈思趴在马身上,脸贴着马脖子轻轻蹭着,长久地,长久地,直到泪水打湿了马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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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沈思的生辰,晋王备了两坛好酒,点了一对红烛,并亲自下厨烹煮了寿面为沈思庆生。
城外的厮杀声不绝于耳,兵士们伤的伤,死的死,同州城渐渐空了。晋王已做好准备,次日一早便破釜沉舟发动最后一次突围,成败生死,在此一举。
餐食凉了,两人谁也没有动筷,各自满怀着心事。兜兜转转翻来覆去,沈思欠晋王的这笔情债是还不完了,只能许诺下辈子吧……可人死如灯灭,谁又见过下辈子?
月光水银般慢慢滑过,晋王举杯向沈思敬酒:“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可惜杯酒苦涩,沈思难以下咽:“守之,是我连累你了。”
晋王揽过沈思肩膀,笑意从容:“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可令一国天子舍疆土、轻社稷、睡不安枕的,又有几人?什么宝马香车珠翠雕裘,什么金枝玉叶亲王之尊,于我不过云烟过眼,能得念卿相伴数载,已是卫律此生最大乐事了,又何来连累之说。”
沈思叹了口气:“若非当日宁城相见相识,你也不会……”
“不会怎样?”晋王苦笑着摇摇头,“若非当日宁城相见相识,你不会家破人亡,满门沦丧,声名狼藉,含冤莫辩,我也不会背祖弃宗,忤逆叛国,手刃兄弟,四面楚歌。然而念卿,我从未后悔与你相识。”
沈思静静听着,眼眶发热:“能与你并肩作战至最后一刻,我亦无憾无悔!”他仰头干了杯中酒,将酒杯重重一掷,“今晚大好月色,有酒有肉,守之,不如我来舞剑替你助兴吧。”
晋王一愣,旋即玩笑道:“记得初见那日,在府衙饮酒庆功,我兴之所至曾令你舞剑,你却说你这把剑乃是征战沙场的嗜血之剑,而非附庸风雅的赏玩之剑,硬生生扫了我这堂堂亲王的面子。”
沈思执剑在手,轻巧挽出几道绚烂的银花:“当日你是大周晋王卫律,我是宜府卫偏将沈思,如今你是为老不尊的卫守之,我是自轻自贱的沈小五。你既是我一生挚爱,能取悦你,我便快活。”说话间他脚步踉跄了一下,不禁有些难为情,“这酒滋味一般,酒性倒烈,才只喝了一杯,竟有些醉了……”
晋王开口似要说话,声音却被城外突然传来的轰轰雷动所掩盖住了,在同州城的西北方向,天际间升腾起了巨大的火球,火球渐渐沉寂,如流星般四下溅落,紧接着,又有更多火球腾空而起,将夜空照耀得恍若白昼。
城门破了……时候到了……
“守之……”沈思回过头去,努力将视线的焦点对准晋王,可眼皮却沉甸甸直往下垂,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是真的醉了吧,怎得会如此困倦……好困……好困……
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又被一只有力的手臂轻轻接住了,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晋王在耳边低声哼唱着:“揽月山,玉湃川,五百丈,到天边,红崖顶,有神仙,随风去,入云端……”
揽明月,比翼肩,世相好,永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