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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她的金银珠宝后,我一心想尽全力帮她做成那件事。我先前粗略的计算过,如果用这些钱去购置现市面上的田产,那么足够买下一座中等县城的土地。但是如果将这些钱用来收买人心,那么就像投入无底洞,永远不知道底线在哪里。何况,她的目标是设定在收买皇宫里的人心。我算过,要想一层一层完全拨开那座迷雾重重的皇宫,她给我的珠宝充其量只能算九牛一毛,这还是局限在皇宫守卫并不森严的情况下。若是那门禁真的严了,就算你用十倍金银来换,都未必能摸到里面的槛儿。这里面的水太深太复杂,光用钱财来打点显然不是办法。我甚至怀疑小主人也早就意识到了,明知此事不可为,所以才需要借助我背后的那股力量,帮她达成她想要的目的。后来证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她的的确确利用了我,利用我帮她办成了那件她根本无力去办成的事。只不过当时的我一心沉浸在被她信任的喜悦里,根本没有心思停下来仔细想一想,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我为了达成目的,擅自动用了平时只有执行任务时才被允许动用的齐国密使权利,混入皇宫,去帮她打探那件和她命运有关的尘封已久的秘事。同时,心里做好了被师傅责罚乃至被齐王诛杀的准备。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件事造成的后果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当我们在绞尽脑汁密谋他人的时候,其实早已陷进了别人精心谋划的陷阱。
我打扮成一个小太监模样,在一个职衔不低的老宫人的引导下,顺利通过了守卫森严的宫门。这名老宫人就是齐国安插在宫里的一个内应,曾和我师傅暗中接洽过,因此我认得他,趁着他外出采办的时候向他出示了我的密使令,他才决定帮助我。
我捧着一摞厚重的书前往此行的目的地——皇史馆。到了馆口,他将我交由另一个年轻的宫人,向我抛了个小心谨慎的眼神,便甩着拂尘,缓步离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显然与我接洽的这名年轻宫人,也是他的人。那年轻宫人领着我进了馆内,一再叮嘱我,步履要轻缓,千万不要发出声响,免得惊动了皇史馆里的大人。我一面聆听着,一面四处观察这里的环境,这皇史馆内外布置皆庄严肃穆,门外有执着长戟的侍卫,戒备森严,进出的宫人都低着头,不敢随便乱看。进门第一间就是一个宽阔的大厅,厅内并排摆设了十几个堆满了书籍的书案,每个桌案前都坐着一个的奋笔疾书的官员。皇史馆属于翰林院的分支,在这里供职的都是一些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我仔细观察了一眼,发现他们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我随那名宫人转入内阁,内阁分了好几个室,分别以各个朝代的名字命名。本朝的史室在最北面,那宫人引我到了那儿,叮嘱我道,“如果有修史的大人过来查阅史料,你只说是张公公手下,来清理史室的。”
“我知道了。”我点头应承,将手中的一摞书放在门口的案上,松松酸疼的手臂,挨着书架飞快查询我要找的信息。午中敲了三下,我必须抓紧时间在闭馆前将那信息找到。就在我又扣上一本一无所获的厚书时,我面前的书架后突然想起一个干净的声音,“年轻人,为什么叹气呀?”在我诧异的目光下,一个满头白发穿着朴素长儒衫的老者从书架后慢步悠悠地转了出来,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捋着和他那头发一样花白的胡须,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大跳,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看起来有九十多了,仍双颊红润,精神矍铄。我一时猜不出他的身份,但是有资格在皇史馆出现的,来头一定不小。我马上低头拜见,“奴才不知大人在此,打扰大人清净,罪该万死。”
“唉,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他如是说,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好像是从他身上发出的,但观其人一点都看不出喝过酒的样子。正纳闷呢,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书,倾身问,“你也喜欢读史?”
我楞了一下,连忙回答,“读过一些。”
“读史好,年轻人就应该多读点史,尤其是本朝的历史。我看你在书架中找了老半天了,你在找什么呀?”
“回禀大人,没找什么。”
“你用不着紧张,我又不是老虎,不吃人的。”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像是发现了一个勤学好问的好学生一样,兴致勃勃地对我道,“我就是喜欢年轻人读书,读书可以怡情养性,还可以广闻博知,并不是非要为了仕途才要读书。你明白吗?”
“奴才明白,多谢大人教诲。”
“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他的话似乎特别多,一边说一边就在书架前翻阅起来。我想了想,决定冒险问一问他,“大人,奴才现在就有一点不懂的地方,还请大人解惑。”
“哦?”我将手中的熹宗朝史呈给他,“这里,这块地方为什么缺失了?”
他眯着眼睛前后翻阅了一下,随后有些遗憾地掸了掸书,“又是这里!”
我疑惑不解,他严肃着脸道,“这一部分原是先朝颜妃旧记,天佑年间被毁去了。”
“怎么毁去了?”
他瞥了我一眼,“你很关心这段历史?”
我忙分辨道,“奴才读史的时候,恰巧遇到这一块有空缺,对日后发生的事,前后因果不甚明了,因此就想弄懂它。”
“你真想知道?”
“是。”
“好吧,你跟我来。”
他引我到了一处僻静的阁室,在室内书案上,打开一个檀木盒子,从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手写的书,书名填的是《国史遗补》,没有署名,但是那一笔清隽的字,令人难以释手。
“你想知道的东西,都在上面。”他笑呵呵地对我讲。
我连忙接过书,顺手翻阅起来,果然,我找到了千辛万苦要寻找的东西。
“贵妃颜氏,鸩杀皇子?”读到这一条目,我睁大了眼睛,“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你以为没有证据吗?证据都在太皇太后箱子里封着呢?”
他捋着胡子神秘兮兮道,“她私以为毁去痕迹,就能掩盖真相了,我偏偏给她留一手。”
“原来您就是詹太傅,晚辈无礼冒犯,还请太傅赎罪。”
他砸着舌头,“你怎么知道的?”
“这后面有写,臣宴,国朝讳字宴,又这般风貌的,唯太傅一人尔。”
“不错,不错,年轻人有前途。”
“太傅刚才说,证据都在太皇太后那儿,太皇太后为什么要把这些证据藏着不公开呢?”
“公开?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这颜妃虽然狠毒,但他的儿子毕竟是皇孙,太皇太后不会把不利他的事情大白于天下的。何况这件事还关系到先皇的名声,纵容妃子鸩杀皇子,那先皇成了什么?”
“既然不会被大白于天下,太傅为什么还要记载下来?”
“问得好。既然记了下来,就是想让人知道,本朝不行,那就下一朝,下一朝再不行,那就等千秋后世,真相总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天。”
“太傅秉笔直书的气概让人敬佩。只是这样一来,那被先皇千刀万剐的上官将军不就永远不能平反了吗?”他莫测地斜了我一眼,我一惊,知道自己不慎多言了,连忙低头,等待他的盘问和申斥。
“你必须明白,颜妃鸩杀皇子是史实,而上官景星射杀皇妃也是史实。至于谁对谁错,这不是史官的责任,史官就是记录真相的一支笔,不会说话。”
“奴才明白。”我借故离开后,对这位老者的坦诚十分不解,按说我对他相当于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竟将如此隐秘的事情全盘告诉我。后来我以此询问那先前为我引路的宫人,他笑了一下,掩口对我道,“他肯定是喝醉了。”
“没有啊,他说话的时候口齿清晰,一点也不像醉酒的样子。不过,我确实闻到一股酒味。”
“那就对了。”
“此话怎讲?”
“詹太傅年事已高,这里有些糊涂了。”他指了指脑袋,“平常倒没事,但喝了酒以后,就会莫名其妙地找人说话。想必前日得了那份尊荣,一高兴,又喝醉了。”
“什么尊荣?”
“你还不知道?前日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给他老人家下跪了,说要拜谢师恩,这哪朝有过这样的事儿啊,让皇帝下跪,你想想吧,这得是多大的分量。”
“那他说的太皇太后的箱子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
回去后我把整个事件经过都告诉了小主人,她拍案而起,“果然都被她压下了?”
“谁?”
“还能有谁?”我沉默。她激动道,“除了深宫里的那个人,谁也办不到。”
她冷笑了一声,“事实上,我二叔所做的一切都是她想做而不敢做的,她比谁都清楚,那妖妃早该死了!但是为了袒护她的孙子,她宁愿让真相尘封箱底,让我上官家承受不白之冤!可怜我上官家两百多条人命,竟都做了她的替死鬼。”
“你怎么知道这些?或许……”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我想要那些证据!”
她的语气几乎咄咄逼人,我心里不由凉了一下,“你想要它做什么?”
“我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满是仇恨的光,几乎要不认识她了。“那容王呢?颜妃的事情一旦拆穿,你让他如何再立足于世?”
她显得有些烦躁,“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处处为他说话,难道你不想替上官家报仇了吗?”
“比起报仇来,我更希望你能开心快乐。”
她没有吭声,我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只要是你嘱咐的,我一定替你办到。”失望地离开了房间。到了晚上,正当我在桌前谋划该如何潜入慈和寝宫时,她端着一碗粥悄悄进来了,我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看图纸。她慢慢走过来,把粥碗放在桌案一角,挨到我身前,也不说话。只是搬了个凳子靠近,把脑袋枕在我的肩上。其实在看到她眼脸下的青黛时,我就已经十分心疼,现在她像个小动物似的栖在我的肩头,我心里什么怨气都消失了,只剩下怜惜和怜悯。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吗?”
“我在看图,明天还有任务要做呢!”
“那我陪你看。”说实话,她乖巧起来真得像只软绵绵的小羊,让人很难不对她心软。我笑了笑,“那好吧,你不要出声。”
她忙点点头,又趴到桌上去了,“拨云姐姐,其实,你才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怎么突然说这个?难道容王对你不好吗?”
她摇摇头,却并不回答。蜡烛的微光照在她一点一点瞌睡的脸上,白的几乎能揉出面儿来,我笑了笑,把快要睡着的她抱到床上,她迷迷糊糊地抓着我的手,“拨云姐姐,你会帮我妈?这世上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忽然一阵心酸,为她合上被子,“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但是,你要答应我,当办完这件事后,你要跟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好不好?”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苦笑着摇摇头,心里决定为她做任何事,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当我做好了所有准备,打算孤注一掷时,小厮忽然告诉我,
“外面有个长胡子老道要找你!”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放下手中的一切迎出门去,在楼下大厅里看到了正和老鸨说话的师傅。
“师傅,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看你。”他沉着声音,若有所思似的问我,“我听说你前日潜进皇宫了?”我知道消息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于是点头承认,“徒儿擅作主张,甘领师父责罚。”
“行了,下不为例。这次我来京城,有更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重要的事?”
“唉,这几日蓝阙公主就要进京了,京师又有些异动,为师奉了樊先生的命令来京里探探情况。顺便密切注意晋王府的动静。”
“晋王府能有什么动静?”
“为师已经得到消息,晋世子连夜出京回晋国了。”
“怎么可能?他明明被……”
“这只不过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谁都知道晋王世子被今上追杀,一直下不了床,可有谁会想到,这个被众人视为笑柄的纨绔世子,会是一个绝顶聪明之人。晋王父子已经按耐不住要动手了,他们知道一旦蓝阙公主进京,玉瑞必与之联姻,到时候皇上的帝位就会更加稳固,他们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我能体会这“动手”两字的含义,我之所以被困在这里,师父之所以四处奔波,齐王爷之所以蛰伏多年,全都是为了这件事。这两个字犹如一个魔咒,驱使着所有人的意志。我有点担心了。师傅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叫兰凌的姑娘走得很近?”
“是。她是楼里的花魁娘子,名唤兰凌,因为性情相投,徒儿平日和她多有来往。”
我没有告诉他小主人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为什么。
“哦,”师父缓缓捋着不知何时长长的白胡子,面容枯干消瘦,加上一身宽大的旧道服,看起来就像一个花甲老人。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他的一层伪装。
“在外面遇人遇事,最好能够知根知底,更要掩饰好自己的身份,不要轻易地把自己交付给别人。”他意有所指地说。
“徒儿明白。”
“那就好。”
因为师父的突然到来,我不便再有所行动,心里不免焦急万分。而这几日小主人也未来找我,这更让我寝食难安。一日夜里,我端着茶水进到师父房间,无意间见到了他搁置在桌案上的黑玉扳指,心里一动,瞧了瞧左右无人,我唤了唤他,无人应声,我知道他大概又外出办事了,便把那扳指悄悄装进了袖子里。这不是一枚普通的扳指,这是晋国最高密使的特有标志,只要拿出这枚扳指,不管任何人,都要听从他的号令。
我化妆成师父的模样,以这枚黑玉扳指召唤到了宫里的密使,并模仿师父的声音,吩咐他们帮我搜寻证据。他们的效率惊人地快,在黎明天亮以前,我就得到了我想要得东西。我拿着包裹飞快回到天香阁,将扳指放回原处,而后潜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佯装睡着。但又哪里能睡着,不久,我便听到窗外轻轻地脚步经过,心里擂鼓咚咚地打起鼓来。白日我把拿到的东西,交给小主人,并劝她同我一起离开,我知道一旦师父知道我擅自动用了黑玉扳指,我的下场一定很惨。她也同意跟我走,这让我很开心。
之前我留出了一些珠宝,正好给她赎身用。老鸨也答应了许她从良。我们计划在蓝阙公主进京的前一天,化装成老百姓的样子,趁乱逃走。那日我与她说了一宿的话,我们一起憧憬未来充满自由和快乐的的日子,放佛那样的快乐就在我眼前。然而现实里的我却一直很紧张,一直到我们的马车出了皇城,我身上忽然像卸去了千钧重担,我竟然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然而小主人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平静,放佛我们这次的出走不是逃生,而只是去郊外游玩一趟。
走了一段路以后,马车忽然停住了。我掀开窗子,诧异看到了师父的坐骑。我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紧紧攥着小主人的手,“你在发抖?”她问,也掀帘看向窗外,回来却是一副冷静的面孔。
我冲她挤了一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连累你了。”
“其实,是我要说对不起才对。”她道。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是当我跪在师父面前,遥望她的马车消失在城廓里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片茫然。师父背对着我,叹了一口气,“不是为师要杀你,只不过这次你闯下了弥天大祸,因你擅自调动的事情,我们的人暴露了身份,很多人遭受杀身之祸。齐王很震怒,为师本想替你求情,可是……”
“师父,不必多说了,徒儿知道自己所犯的罪孽,徒儿这条命本就是师父救的,现在还给师傅也是理所应当。只求师父不要为难凛儿。”
他猛地转过身来,“为师曾百般提醒过你,不要把自己轻易地交付给别人,可你呢?你为了一个一心想算计你的人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这样做值得吗?”
“她对我无情,我不能对她无义。师父,我求您答应我,这也是你欠她的。”
“你!”他忽然伸出胳膊,在我脸上重重一掴,“你简直是冥顽不灵!”
我重又把脸面向他,他似乎还要挥掌打我,终于没下得去手,转而背过身去。隔着松松垮垮的衣衫,我看到他的背在轻轻颤抖。我的眼睛湿润一片,重重地伏在地上扣首,泪水顺着眼角下落,埋没在青翠的草间,我想这世上还好有一个人疼我,我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