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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归去来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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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阁里很安静,嵌翡翠圆石的六脚圆桌上叠满了香色俱佳的菜品,,四个角上的炭盆散发着温暖的光。雕饰繁复的案几花架循序有致地摆列在周围一把红色弯弓配白色羽箭被刻意悬在南面窗棂旁的显眼位置,另一边还交叠挂了两根端如偃月的棕木马球杖。

    那独自在外排解情绪的穆小姐终于回来,先看到陈因怀里的小女娃,楞了下,又在见李攸烨背影站在红弓前,极专注的样子。于是走近,问:“公子也对弓矢感兴趣?”

    “听人说天下名弓,安阳出九,如今才知传言不虚。光这把装饰用的落日弓就把玉瑞大部分名弓比下去了。”

    “这可不是装饰用的,这是城隍爷的弓。”

    “怎么讲?”

    “这就说来话长了。”见李攸烨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她笑了起来。不得不说,这张扬的小姐长了一副很好的面容,尤其是笑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一对月牙。

    “蒙古未收复之前,安阳一直都是中原边塞城镇,两百年来,不知受了北方夷族多少欺侮。尤其是六国战乱时期,各国互相征伐,根本顾不得边陲百姓的凄苦。就在百姓身处水深火热几近绝望的时候,安阳县出了一个智勇双全的青年,率领我们的祖辈对蒙古铁蹄奋起反抗,数次打退了蒙古人的进攻。传说那青年目中重瞳,臂力惊人,随身就带着这样一把似血红弓,大家都说他是后羿转世,那弓就是传说中的落日弓。”

    “这个人是不是姓石?”李攸烨细细思索了一会儿,问。

    “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过,这个人后来归顺了我朝太*祖,在马阳关一役力战身死。石应摇石将军。”

    “恩!”穆云激动地点了下头,“就是石将军。石将军战死后,安阳百姓感念他的功绩,就把他尊为我们安阳城的城隍爷。祈祷他保佑我们不再受外夷欺负。从那以后每年城隍爷出巡,安阳百姓都跟过年一样,开庙会舞龙舞狮,拿最好的祭品祭祀城隍爷。有些人还会把城隍爷生前最喜爱的两样宝贝拿出来展示,其中一样就是这落日弓,另一样,瞧那边挂着的,就是城隍爷最心爱的马球杖了。城隍爷不仅是一流的神箭手,还是位技艺高超的马球手呢,他把马球运动引入到士兵的训练中,还曾化名潜入蒙古参加他们举办的马球大赛,一举夺了头名。后来蒙古大汗知道了这件事,气急败坏地派骑兵来追杀他们。被他和士兵们阻在关外,一通嘲笑,在当时传为美谈。”

    “那石将军天生重瞳,是怎样骗过蒙古军的?”

    “这就是石将军的智勇非凡之处了,他故意闭着眼睛去参赛,说不用眼看就能打败所有人,那些蒙古人被刺激得直跳脚,就让他蒙着眼睛上场。可是到了场上大家发现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跟睁着似的,能准确地击中马球。可是他们不知道石将军的天生重眸,一层布虽蒙住了他一双眼睛,可他还有另一双眼睛呢!就这样他们把蒙古队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大大挫败了他们的锐气!让他们见识到了咱们中原人的厉害!”她说得好似亲历一般,言语中对那位传说中的石将军充满了崇敬。

    “真是奇了!”李攸烨虽觉这个故事不免有夸张的成分,但心底却不由不暗生佩服。

    “还有更奇的呢,传说城隍爷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可是他的妻子却其貌不扬。城隍爷不仅没嫌弃过她,还对自己的糟糠之妻始终如一。后来城隍爷战死后,城隍夫人也跟着殉节了。百姓为了纪念她又在城隍庙后立了一座城隍夫人庙,很多痴男信女都到庙里祈福,希望能遇到城隍爷夫妇那样的好姻缘。”

    李攸烨听得专注,视线无意见扫向桌旁的两人,见陈因也听得入迷,平凡的眸子里流溢着动人的波光。怀中的小人则安静地坐在她的臂弯里,轻轻嘬着她指头上的虾仁,好像那就是时间应该赋予两人的本来样子。

    “城隍爷是个真正的英雄!”穆云这样总结道,瞥了李攸烨一眼,“咳,说了这么多,我口都干了。”走到桌旁倒了杯水,一口饮下,朝栖梧伸出手:“小宝贝,让穆姨抱抱可好?”

    小家伙摇头表示拒绝。穆小姐十分跌面儿,故意委屈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抱啊?我那么喜欢你,比你陈姨都喜欢,你让她抱不让我抱,岂不是嫌弃我不如她温柔,不如她漂亮?”

    陈因知她爱开玩笑,说:“你又没剥虾给小宝贝吃,人家才不要你抱呢。”

    “原来是这样。那我给你剥个虾吃。”穆云是个行动派,说什么做什么,她扫了眼桌上的菜,“哟,虾都吃没了,我剥个螃蟹给你吧,反正味道差不多。”

    在螃蟹的美味诱惑下,小家伙终于如愿坐到了穆云怀里。喜得穆阿姨眉开眼笑,捏她鼻子道:“真是个小馋猫,一听吃的就上钩了。”

    李攸烨也对自己女儿的“没原则”没了言语,转开话题道:“听穆姑娘方才的言语,见识颇广,不似一般闺阁女子,不知师从何处?”

    穆云心中一热,便回答:“公子谬赞了,我自小同族中兄弟们一起读书,不过所学只一些皮毛罢了。不及公子从京城而来,一路肯定不少见闻!”

    “我姓李,单名一个游字,游山玩水的游,姑娘叫我李游就是。”

    这姑娘现在才反应过来还不知道李攸烨的名字,此刻见她专门提出来,且口气诚恳,不禁失笑,心中对她好感倍增。

    “呵呵,李游,真是个洒脱的名字。那我就不客气了。”

    二人竟就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李攸烨口中的见闻多以趣事的情状出现,常让这个从没出过安阳城的大小姐笑得直不起腰来,险事又惊得她花容失色似亲身经历般惊心动魄。甚至在李攸烨喝水的间隙,那小姐的眸光竟似定在她身上似的,生怕错过一个字就错过了某个精彩瞬间。这可苦坏了闷头坐在她怀里的栖梧。不仅要在笑声中忍受被颠下来的危险,还要像个道具似的被两只胳膊紧紧箍在怀里。不到一会儿,一张小脸就已经憋得通红,如果不是对面姨姨不时投来的安慰同情的目光,她几乎就要扯开嗓子嚎啕大哭了。

    终于挨到傍晚,李攸烨估摸着再不回去,那帮手下就要大闹府衙了。于是言语上和穆陈二人作了别,一起下楼来。穆小姐嚷着要再亲亲小宝贝,被栖梧一个积攒了很久的转头回绝,她也不以为杵,拽了拽她露在外面的耳朵算作补偿。倒是陈因不提防被小家伙一个飞来的不同待遇的吻给凝在当场。配合着穆大小姐酸溜溜的抱怨,再无视了李攸烨讶异的目光,走路的心情都轻快了许多。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一个身穿灰袍的中年男子的眼睛,他在酒馆门前送走了一群穿蒙古服的人,又向街道看了一眼,才板着脸登上轿子。而那穆云一门心思还停留在雅阁里,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出现过什么人。一会儿傻笑一会儿自言自语,像一只花枝乱颤的孔雀:“唉,这个李游真是有趣。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年轻就懂这么多事情的人呢。”被她唠叨得耳朵都要长茧的陈因,猛地听到她“啊呀”一声,忽然定在地上不走了。

    “怎么了?”

    “我忘了跟他们说,明日一早一起去逛庙会了!”

    陈因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丫头肯定是走火入魔了。不过看在她那为情所困犹不自知的份上,忍不住安慰道:“你放心吧,她们既然是自京城来,当然是来凑热闹的。安阳什么最热闹?不就是庙会吗?她们肯定不会错过的。如果有缘,肯定还会在庙会上遇见!”

    “可是……如果无缘呢?”小姑娘的担心都写在脸上,兀自一个人呆呆走进了家门。没注意到陈因已在她后面停住脚步。夕阳少见地涂抹了西面的天空,也为她眼前的牌匾添加了一层金黄的色彩。算算日子,她来郡守府已有三月有余了,竟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不舍与怀念,她明白,当这些感觉滋生的时候,就意味着要离开的时候了。

    “既是无缘,又何必苦苦纠缠呢!”她苦笑着摇摇头,象是如释重负般坚定往门里走去。

    “小姐,老爷要你到书房一趟!”穆云刚进到院子里,就被管家叫去了书房。

    书房的桌案后站着一个捧书而立的中年人,她往那经史子集边上一站,“找我做什么?”

    那人瞧着她这不耐烦的态度,猛地把书一撂,“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穿得这是什么?整日想着出去鬼混,还有一点女儿家样子没有!”

    正处于叛逆期的穆家小姐毫不客气地回嘴:“你凭什么管我?我穿这样怎么了,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杀人犯法网,哪里又碍着您郡守大人的眼了!”

    “混账,你当街和一个陌生男子亲热算什么?平日里也没见你多疼你弟弟妹妹,倒是对外人的一个孩子又搂又抱。你是存心要把我的脸都丢光是吧!”

    穆小姐顿时像被触到了逆鳞,大声辩道:“什么弟弟妹妹?我哪来的弟弟妹妹?我娘就生了我一个,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硬塞给我,问过我娘意见了没有!”

    穆老爷气得挥起手掌,谁知被穆云轻巧地躲过,在笔架笔筒的一连串晃动中,几步跳到了门外,“哼~你休想再打我,你虽然是我爹,你打我我不能还手,但我告诉你,我娘就在天上看着呢。你要是再打我,我就去我娘坟头哭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倒时候丢得还是你们穆家的脸!”

    “不孝女,你……你敢!”穆老爷被气得浑身发抖,可那头发威的小母老虎仍不肯收敛,横着半个身子杵在门外,“你看我敢不敢。我这就回屋给我娘烧纸钱去,告诉她我在府中过的是什么日子,要是她知道你在你那二三四五六七□□个小妾面前打我,非得气得从坟里显灵不可!”

    “你给我滚,滚!!!”穆老爷的吼声终于透瓦而出,家丁们已经习以为常,各人自扫门前雪。“去告诉厨房,今晚谁都不许给大小姐送饭!让她一个人在房里闭门思过!!”

    次日一早,安阳城的大街小巷上已经挤满了赶庙会的百姓,从城内到城外的人流汇成了一条条往东而去的长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表情。李攸烨一边感叹这庙会的热闹程度快比上京城的上元灯会了,一边扛着女儿在人流中穿梭。看到好玩的东西,时不时停下来买给头上的女儿玩。于是当穆家大小姐从乌压压的人群中扫到她时,她的头发里已经被女儿插满了各种拿不了的糖人面人。听到有人叫她的化名,困惑地抬起头来,就看到旁边三层楼阁的窗户里斜出半个女人的身子,朝她用力地挥手。她半天都没反应,那窗子里的人就消失了,她转身欲走,就听到背后有人唤她:“李游!”

    李攸烨回头,就看到先前还趴再窗户口的女子一脸惊喜地朝他们走来。

    “没想到真能在庙会上遇见你们!”那熟悉的音腔不是穆云是谁。只是她今日换回了女装,肤白如脂,腮若桃李。头梳螺髻,固以宝钗。耳坠朱玉,饰以金蝉。与昨日竟判若两人,李攸烨差点没认出来。恍然大悟地把栖梧放到地上,单手牵着,与面前的少女面对了面,“呵呵,穆姑娘也来参加庙会?”

    “是啊!我们从南街一路过来的,转了好几个巷子,实在走不动了,就来这儿休息一会儿。”穆云脸颊红红的,一身粉红的裙袄衬极了她的气质,两个如花笑靥更显得她美丽动人,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来,对着身穿蓝色斗篷,头戴牛角小帽的女娃,笑道:“小宝贝,咱们又见面了,还认得我吗?”

    “认得!”稚嫩的声音回答,顺便往她身后瞧了瞧。

    “哎呀小宝贝,你可真是偏心得彻底啊。你是在找陈姨姨吗?她在上面呢,要不要穆姨姨带你去找她?”

    “好。”穆云一边赞叹这孩子真容易被拐,一面冲着李攸烨眨眼笑。既然女儿都发话了,李攸烨也不好驳了她的兴致,就随穆云上了楼。果不其然见到了那一身雪白衣襟的陈因。打了招呼落了座,李攸烨不免往那边多看了一眼,总觉她今日的着装比昨日更冷艳也更淡漠。

    栖梧看到她眼睛都亮了,害羞地窝在李攸烨怀里,“来,小宝贝,到穆姨这边坐。”穆云对栖梧招手,很快把她招了去。喂她吃了几口甜饼,穆大小姐就把她扔给了一旁的陈因,自己一个人饥肠辘辘地吃起饭来。旁边的三人看她先吃了一碗刀削面,又要了一碗卤肉水饺,再吃了三笼蟹味小笼包,筷子还不停地捯饬盘子里的食物,心里不由惊讶这大小姐的饭量。后来连她自己都觉不好意思了,接过陈因递过来的帕子抹抹嘴,“李公子不要见怪,我平常吃饭不是这个样子的,不信你问陈因。我已经三顿没吃东西了。”

    李攸烨尴尬地喝了口水,“我又没怪你。为什么你会三顿没吃东西?”说完瞟了眼陈因,后者正冷淡地看着窗外人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还不是因为我爹。昨晚我爹把我关了起来,还不让吃东西。我好不容易才在陈因的帮助下逃出来。”

    “你爹为什么关你?”

    “这我哪知道,我爹要想关我,他能有一千种理由,我多悲哀啊,永远只有一条出路,就是逃。不然下场就是饿死。”一边说着一边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包子,“总之,我爹就是看我不顺眼。”李攸烨听她话里似乎对自己的父亲有很大的怨气,不过这毕竟是她的私事,她也不便多问。栖梧把自己手中的面人献宝似的拿给陈因看,后者一一问她面人的名字,她有的能答上来,有的踟蹰半会儿转向李攸烨求助,李攸烨往往不直接给她答案,而用一些浅显的词给她提示,她往往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再惊喜地把答案说给陈因听。虽然两个大人没有直接对话,但是三个人似乎把这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哎呀,我吃饱了,吃饭的感觉真好。待会咱们去城隍庙玩吧,那里有射箭比赛,还有马球赛,可热闹了。”穆大小姐刚吃完就开始策划去哪儿哪儿玩,两个大人都朝她投来不满的目光。李攸烨不满是因为自己似乎没有答应这个大小姐要与她同行,而那陈因第一时间的不满倒让她十分意外,好像她不是很愿意跟自己同行似的。

    总之,两人现在正并肩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互相一个字不说,就看穆大小姐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扫荡货物。还把一脸懵懂的栖梧抱去,充当她权衡不决时的购物司南。

    李攸烨看她似乎要把整条街都买下来,不无感慨道:“穆姑娘气质不凡,出手大方,看起来像是官府家的小姐。”陈因感觉她朝自己望过来,心中有一丝凌乱,不过被她很好的掩饰住。她果然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陈姑娘与她并称姐妹,想必府上也是官宦人家,不知如何称呼?”

    “呵呵,不知公子如何断定我们就是官宦人家?难道平常人家就不能有气质不凡、出手大方的女子吗?”

    李攸烨饶有意味地一笑,“是,一般的商贾富户的确也能培养出这类出手阔绰、气质不凡的女子。不过你看这位穆小姐,似乎走到哪儿哪儿都是恭敬声一片。就算是她是玉瑞第一富户,也不会有如此待遇吧。所以我猜,她是个官宦家的小姐。正巧,我听说本郡的郡守大人也姓穆,说不定这位穆小姐还和郡守大人是本家呢。我猜的对嘛?看姑娘的神情莫非我猜错了?”

    陈因被问得哑口无言,第一次发现这人嘴巴这么刁毒,居然都被她猜中了。

    “是又怎样,你也只猜对了一半而已,穆姑娘确实是郡守大人的千金,但我却不是什么官府家的小姐。”

    “哦?”李攸烨饶有兴趣地等着她的下文。她却闭口不言了,心道说多错多。她想借机推敲自己的身世,自己偏不说,这家伙聪明的很。“唉,她们哪去了?”

    想转移话题?李攸烨撇了撇嘴角,暗忖这姑娘防备心真重。不过,这样反倒激起了她一探到底的好奇心。等到穆小姐满载而归,发现二人之间的气氛不一样了,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流盈期间,让她极为别扭,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四人各怀心事地出了东城门,随着人流到了石将军的城隍庙。果然如传言般香火鼎盛。庙前的空地上一左一右各聚了两拨围观的百姓,那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欢呼声,喝彩声直叫人心脏都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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