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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权印活了二十年,自觉这十几天是人生最痛快的日子。
他此前从未逛过花楼,可十几天畅快的玩下来,到了今天,就也只剩下眼前这最后一家——洛城里最负盛名的“时莺馆”了。
“唉——”喝着花酒的富贵子,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爷为何叹气?可是这楼里的姑娘不和心意?”一旁从小玩到大的侍从,狗腿的问。
“就是这楼里的姑娘太合心意了。”富贵子从姑娘的怀中起身,对着身边刚刚的人幽幽喟叹,“你说,我要是前年第一次考科举是就中了该有多好?要不然,就让我不是金榜传胪而是状元,我爹定能再给我十天逍逍遥遥的日子。我一想到,明日我就再也来不得这样的地方,心里就堵得慌。”
“爷,别的我不敢说,我只说那状元其实也没什么好当。依咱们宣扬的规矩,武举的状元多半是要当将军的。那叶仲卿现在,不就正在那边关苦寒之地和蛮子打仗吗?更别说,前年武举状元白无定,现在还是让爷弄成了个废……”
“闭嘴!”王权印忽而厉声呵斥,劈手把手中满着的酒盏砸过去。手下这几个人是越发的不长脑子了,“我看,你是越发得意忘形了。明日去管家那里领三十家法,长长记性。现在我不想看见你,出去!”
“是。”那侍从本是机灵的,平日甚合王权印的心意。今日不知怎么的,竟失了言。此刻被砸中额角,又受了这样的训斥,却并不敢为自己求情。额上的血混着酒往下流,有些刺痛,不及擦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王权印招招手,一旁早有人识趣的又倒了酒,时莺馆的姑娘们也顺势又围了过来。馆阁中的气氛,悄无声息的恢复如常。
门外响起了剥啄声,而后花楼里的小厮将门打开。
是一个红衣的女子。
那一身红衣,是少见的正红色,红的隐隐都带上了些紫色。这样的红,红到了极致,甚至带上了些决绝。世间的女子,大抵不会有这样一江烟水的勇气,所以纵是嫁娶也极少有新娘子会穿这样的红。
可这样的红,衬着来人稍显英气的刀眉,那一双切冰断雪的美目,和唇间一点流火朱砂,是那样的妥帖。
早有眼尖的认出了来人。
“哟,这不是红玉姑娘吗!”
红玉微微颔首,脸上却并没有花楼女子常带着的那种绵软的笑意。
认出红玉的人名叫陆谦,上次来时莺馆,吃了个红玉不大不小的软钉子,记恨良久。此刻见了红玉这样淡淡的神色,心中又是一阵不顺。
明明是个□□,还要装什么清高?说起话来,就阴阳怪气的带上了三五分讥讽:“平日红玉姑娘不是一向自诩清高的,今日怎么主动迎上来了?”他昂首朝一旁的王权印拱了拱手,“想来,是因为爱慕王公子这富贵之身喽?”
王权印知道陆谦只是借了自己的名头,刁难眼前的人,他作为宰相之子,身边人的种种手段也早已习惯了。只是许久不曾见过有趣的事,所以并不为红玉解围。他坐正身子,端着酒盏,似笑非笑的看着红玉,想看看这红进了他心里的女子,对不对得起那一身红装。
红玉听了陆谦那爱慕权贵的嘲讽,脸上既无羞赫,也无着恼。自顾自坐下,取了个干净的杯盏抬起皓腕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方才云淡风轻的说:“妾身是个弱女子,自然是倾慕英雄的。又沦落在这楼间,少不得也要识些实务。倒是你……”
红玉勾起唇角,托起腮盯着陆谦,看的陆谦有几分坐不住了,方才转开目光道:“堂堂须眉男子,也这样迎在这位公子身边,着实难理解。”
“你……”陆谦热血上冲,头脑一热就指着红玉站了起来。他确是贪慕这些权贵的家世,才日日腆着脸跟在他们身后的。这本是事实,只是被人当众说出,面上挂不住罢了。偏偏对方说的这话说的极妙,言下之意是将王权印封为英雄而非只看他家世,对自己的指责更句句占理,虽气得他半死,却不能反驳。
一时间,那一根指着红玉鼻子的手指,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兀自在空中凌乱的颤抖。
“陆谦。”王权印虽是对他说话,可一双眼睛只落在红玉脸上,“红玉姑娘只是与你开个玩笑,收了你的手吧。”
“……是。”陆谦收了手,狠狠剜了一眼红玉,衣服一撩便要坐下。
一双手却拦住了他。
正是王权印。
“天色不早了,你家中已有妻儿,便回去吧。”遣词造句虽是商量,口吻却是上位者的不容置疑。
陆谦家中有妻儿又不是这一两日的事,独独今天提起,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只是自己不是王权印家仆,是以留了个面子罢了。他一张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终咬牙向在场其他人行了一礼,愤愤的拉开门出去。
外面的凉气一激,陆谦转身关门的时候,又无奈地变成轻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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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奴很忙。
玄央城里科举前后,是时莺馆的生意高峰期。楼里事事都要她关心,这几日自然也忙的她脚打后脑勺,喝口水的功夫都挤不出来。好在荷包里的银子越赚越多,也算是安慰了她这个缺水、缺觉的人了。
娇奴安排好手中的事儿,忽听身后一人脚步重重的冲了出去,她忙抬眼看去,那身影好像是常客陆谦。这陆谦是春熙巷的一号人物,常常陪世家的公子们流连其中,是个一顶一认真负责的皮条客。今晚,如果没记错,是陪着王相之子王权印来的。眼下还不到散席的时刻,这样怒冲冲的跑了出去,难道王公子房里有什么变故?
一念及此,她招手唤来一个刚从王公子房中退出的姑娘,问:“楼上王公子那里,伺候的还好?”
“挺好的,王公子兴致不错,刚刚还赏了不少银子给姐妹们。”那姑娘是个楼里新来的陪酒姑娘,今晚赚了不少银子,心情特别好,说着还把荷包打开个娇奴看了一眼。
“哟~赚这么多,分我点可好?”娇奴见那包里银子确实不少,笑着打趣。
“娇奴姐姐,你又取笑我了。”虽这样说着,那姑娘也还是悄悄把荷包攥紧。
娇奴知道这是个不谙世事的主,便也不在逗她,追问道:“那现在是楼里哪位姑娘在房里伺候?”
“是红玉姑娘。”
“什么?”娇奴一下变了脸色。
“是啊,红玉姑娘来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呐。红玉姑娘平时最不喜欢这些世家子弟了,今日却主动上来了呢……”
这下可糟了,别的人都无妨,可偏偏怎么是红玉?
花楼本就是洛城中信息交流之地,时莺馆更是个中翘楚,每年不知有多少秘闻烂在她们肚子里。别人不知道,她娇奴却知道红玉的底细。那一桩事与红玉息息相关,她自己找上王公子的门去,这用意根本不用猜,分明是寻仇。
想到这里,娇奴再也听不下去,她打断那个姑娘,急的语速都快了:“快去找花招妈妈,就说红玉在王公子房里。”
娇奴说罢,也不管那姑娘听没听清,提起裙摆急火火的向二楼的雅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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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王权印虽是王相之子,可天生喜武,红玉这剑舞正是投了他的心意。看到精彩处,竟放下架子,鼓起掌来。
红玉越舞越快,和王权印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唰——”的一声,红玉手中的长剑脱手而出,竟是朝王权印面门刺去。
王权印能考到武举第四,自身也是实力非凡,察觉出杀意心下提防。手中酒盏含了内力将面前长剑磕开,一掌便向红玉拍去。
一招不中,红玉手并不放下,小指在袖中一牵,三支袖箭呈“品”字朝王权印射去。
王权印一掌捺下,撑住酒桌,向上跃起,堪堪躲过。未及站稳,红玉已揉身而上,手中短剑向他胸膛捅去。
王权印冷笑一声,左手一转已拧住了红玉的手腕,右臂一收将她带进了怀里,自背后将红玉抱了个满怀。他在红玉颈间嗅了一下,一股冷香扑鼻而来,他低下头,贴上红玉微凉的耳垂,轻浮道:“小娘子,我与你何怨何仇吶?”
红玉不语,握着短剑的手一挣,向自己身上捅去,使得竟是一招玉石俱焚的“天地同寿”。
王权印没料到红玉竟是这样的不要命,暗骂一句,再顾不得许多,一掌拍在红玉背心,顺势借力跳开。
红玉手中短剑极快,虽见刺不中身后人而收力,还是没进体内两指有余。背后又中了一掌,气血翻涌,“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他二人过招极快,此刻红玉扑倒在地,余人才反应过来将她按住。
王权印的脸色很难看。就在刚刚,他心中还对红玉动过旖念,转眼间对方却要杀了他。这无疑让自认对操控人心颇有一套的他,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红玉被身后几双大手粗暴的按住,跪在了王权印面前。
“你疯了么!”
世家子声音惊惶,刚刚那几招,要是他避让不及,此刻说不定已经命丧黄泉了。
红玉并不答话,一双眸子定定的望着他,目中是凛冽如冬的恨意。
王权印蹲下身,一把捏住红玉的下巴,恼怒道:“我问你话,快答!”
红玉却在此时,奋力的将头向右一摆,寒光一闪一支短镖从她头上的步摇中急射而出。王权印急避,无奈两人距离太近,只能毫无形象的一屁股坐倒,右手夹住了那只镖。谁知那镖一入他手,竟又从其中吐出了几只小箭。王权印偏头,可是避无可避,还是在他颊上擦出三条血痕。
王权印额上冷汗直冒,这暗器机关,端的精妙。
旁边的仆从将他扶起,他才缓过神儿来。身为丞相之子,他几时受过此等侮辱,这会儿再没什么风月心思,劈头盖脸就是四个耳光甩向红玉。
红玉被按的很紧,生生受了,吹弹可破的皮肤瞬间红肿起来,嘴角也溢出了血。
可她只在被打开的一瞬低了头,转眼又倔强的望着王权印。
“贱人!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自然知道,你是王相之子,武举传胪,王权印。”
王权印听红玉直呼自己名字,面上更黑了几分,冷冷道:“小爷与你无冤无仇,何以招招如此歹毒?”
红玉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忽而笑了起来,那笑声听得人胆寒。
“贱人!你笑什么!”王权印恼怒,劈手又是两个耳光。
红玉将口中的血咽了下去,抬头时眼中的冷意惊得王权印后退了一步。
“说歹毒谁又歹毒的过你王权印?似你这般狠辣歹毒,鼠目寸光,分明是全天下人的仇人。”
王权印似乎有些明了了,他目光阴冷起来,蹲下身审视般望着红玉。
“只不过,我恨你更甚,入了骨罢了。”
“好!好!好!”王权印气极反笑,招手示意仆从递来一块汗巾,靠近红玉将她的嘴堵上,手也掐上了她的修长的脖子,“既然这样,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就带着你入骨的恨意,去黄泉吧。”
“嘎——”身后的门被人推开,花招带着娇奴走了进来。门外也有不少人听见动静,围了上来。
花招扫了一眼房中情形,心中了然,面上却惊讶不已。她惊呼一声,抢上两步,不着痕迹的将王权印和红玉隔开,口中连道:“这是怎么了?诶哟王公子,都怪老身招待不周,不知道公子不习惯红玉这样呛辣的口味儿,得罪了王公子,竟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王权印见围观的人多了,自己再怎么身份尊贵,也做不到当众杀人而脱罪。此刻听花招语气,又是分明的想大事化了,他本身也不愿意将这事闹大,毕竟白无定的事并非做的天衣无缝。况且他王家树大招风,这城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王家,等着他出错。
想通其中关节,他面上微微变了变,又换上了平时似笑非笑的表情,朗声道:“花招妈妈此言差矣,并非我仗势欺人,只是红玉姑娘一时失心疯犯了,我才帮鸨妈妈将红玉姑娘稳住了。”
“啊?红玉姑娘失心疯?娇奴和楼里的姑娘们朝夕相处,这可还是第一次听说,别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吧?”娇奴见气氛缓和,及时上前帮腔。能救出红玉是最好的,救不出也不能让楼里受到影响。
王权印并不接这个话茬,伸手在自己面上抚了一把,伤口上血渍还未干。也不知道会不会落疤,他眼尾抽了抽,跟身后的仆从使了个眼色,率先走下楼去。
那仆从是王相派给王权印的,是个谨慎入微、善测人心的,当下立刻道:“不论如何,红玉姑娘伤了我家公子,牢狱之灾是逃不了的。其他的事,鸨妈妈改日再议吧。”
“嗯,红玉姑娘失心疯,恐怕伤了他人……”他说着四处望望,为难道,“眼下又没有绳子,有了。”
他尾音一挑,向另一个按着红玉的人使了个眼色,双手一错,“喀嚓”一声已将红玉的两条臂膀和手腕拧脱臼了。
红玉嘴被堵着,叫不出声,闷哼一声竟昏了过去。
花招擅使擒拿手,自然知道那是何种的疼痛。但她也知道红玉刺杀王权印,纵然心里疼惜红玉的紧,也不能说些什么,只能赔笑。当下留下娇奴打点楼里,带了几个姑娘和王家的家仆同去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