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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泓想起第一次见到李邺。
师兄紫檀木精带回来个孩子,倾泓瞅了眼一身男装的李邺:“女孩子?”
紫檀木精微微一笑:“男孩。”
倾泓就正眼看李邺了。这孩子顶多十岁,却生得浓秀美艳,宛如初绽的颤巍巍杜鹃,西子般凝露含情,却是开在凌冽寒夜中。
因为,虽然他风姿倾城,有着不属于男孩子的千娇百媚,却有对可怕的眸子,宛如最锋利的冰刀。
他怀着仇恨,即使距离三尺远的倾泓,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和内心的危险。
倾泓微微皱眉:“师兄,你怎么弄回来个狼崽子?不怕养大吃了你?”
紫檀木精说:“你猜这是谁的孩子?”
“谁的?”
知道结果的倾泓大吃一惊:“师兄,你……你想干什么?”
紫檀木精说:“你师兄我自有道理!”
沉默片刻,倾泓看着孩子尤物般的脸,现出厌烦的神色:“男孩子长这副摸样,只怕不祥。”
紫檀木精说:“师弟就不知道了,男生女相,大富大贵,你看留侯(汉初三杰之一的张良)——”
倾泓不咸不淡地瞅了孩子一眼:“他要是留侯,我还要谢天谢地了。”
尽管初次见面,并不尽欢,可是后来,倾泓和李邺相处得很好。一是因为,这孩子伶俐,由不得人不爱,二是因为,倾泓从来就不是太狠心的人。
那时候他多么宠这孩子啊,处处袒护他,关爱他,连指责几句都舍不得,师兄责罚,他还背地里求情。虽然,这孩子心思异常缜密谨慎,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成熟,但毕竟是小孩子,偶尔会极其想要一件东西,他不会说出来,可只要倾泓感觉到了,再难也给他弄来。后来孩子知道了,想要什么就给倾泓说,他没有不答应的。
师兄也疼爱这孩子,但严厉多于慈爱,而自己完全就是宠溺。
直到现在,他都想不通,李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师兄弟俩。
而此刻——倾泓心头浮起无尽的悲凉和无奈——他早已不需要自己羽翼的爱护,两人间的情义,也早在这噬骨的仇恨和漫长的厮杀中,消失殆尽了。
这样想着,倾泓看向棋盘,由于刚才的走神,自己又要输了。
李邺说:“距离你我最后一次下棋,过去一百多年了,你的棋艺怎么也不见精长,好像还不如以前了?”
“属下现在,渐渐不大喜欢下棋了。”
“哦——”李邺点点头,忽然定睛于倾泓,“既然对于别的赏赐,你觉得是侮辱,那我另赏你个东西。”
倾泓此刻如履薄冰。
李邺眼波流转,思量片刻后说:“以后见我不用行礼了。”
倾泓大惊,手中棋子险些没握住,以他对李邺的了解,他知道,他的主上在试探他,要是回答不好,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一脸惶恐地说:“属下不敢,请主人收回成命吧!”
李邺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说:“好吧,你既然不愿意,就先记着,以后有了好的再给你。”
倾泓暗暗松了口气:“主人,其实这次属下之所以先去了山东是因为,属下失误了,害怕责罚,属下真没想到林小姐居然和ef在一起,差点儿烧了她。”
李邺冷淡地扬了扬嘴角:“她不是好好的吗?”
倾泓一愣,一下子来气了,定定看着李邺:“你?!”
李邺凑近他,凤目微眯:“对,我就是在利用她。”
“你——”倾泓这爆炭脾气,怒火蹭得窜上脑门,他咬牙压下后面的话,站起来,极力做出自然的神色,生硬地说,“失陪了!”
转身就往门口走。
李邺沉下脸来:“谁让你走的?”
倾泓只得回身,李邺扬手一个棋盒飞过去,倾泓才刚转过来,棋盒迎面砸在颧骨上,接着,哗啦啦嘈杂声不绝于耳、哐当一声,在安静的宅子里,格外响亮。
娜娜恰巧在门外,听到动静不安,怯生生问道:“主人,怎么了?”
“没你的事!”李邺声色俱厉。
倾泓呆呆站着,略略躬身,眼神微冷。
“捡起来!”
倾泓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他捡棋子。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准备施法。
“不许施法。”李邺阴沉着脸,冷飕飕地说,“一个一个捡,少一快碎片砍你一根手指。”
倾泓只得蹲下,先是捡起黄杨木的棋盒,它已经被摔裂了,幸好还能盛东西,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捡棋子。
这棋盒中间隔开,分别装着黑白子,所以现在就是一地的黑点白点,棋子基本都碎了,满地瓷片,有的如齑粉,有的如利刃,大部分落在书架和桌子凳子底下,捡起来特别不容易,简直苦不堪言,只一会儿,倾泓就腰酸腿软,脖子也隐隐作痛,此时临近端午,他背上已经出汗了。
整个过程中,李邺都在椅子上坐着,幽黑的眼眸静静看着。
倾泓终于将所有棋子都捡了起来,依类放进棋盒,也终于可以直起腰了。
倾泓一面擦额头的汗水,一面按着酸麻的腰部,看向李邺,只见他露出一丝微笑,却用没有一丁点儿笑意的眼睛盯着倾泓,阴阳怪气地说:“师叔,看你捡棋子比跟你下棋有趣多了。”
倾泓双手捧着棋盒,呈递给李邺,后者瞅了眼,说:“放桌上!”
倾泓依言,棋盒和棋盘撞击声特别清亮,连带着盒中棋子微不可闻的几下响动。
“你下去吧!”李邺示意他可以走了,他行了礼,立刻转过身离去,脚步如风。
身后书房的门闭上了,倾泓掩藏的仇恨终于无所顾忌地显露了出来,他盯着走廊上一盏绘有浅淡金鱼睡莲的粉彩顶灯,如果目光有力量,这个灯早被击碎。
这么站了会儿,他长出一口气,咬牙切齿地下了楼。
转过楼梯拐角,就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名侦探,ef,此刻他白皙清瘦的赤脚衬着绛色牡丹团花图案的长毛地毯,像孩子般纤弱纯粹,他探身向前,一手托腮,盯着桌上小棍思索着,灰色的头发遮住了近乎透明的眼睛。
倾泓走过来,michael恍若未闻,眼皮都不动一下,依旧看着自己的小棍。
倾泓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怔,然后开了电视,手拿遥控器,不断换频道,最后烦躁了,将遥控器啪一声摔在通透的玻璃茶几上,这就将michael辛辛苦苦摆好的小棍砸乱了,十几根小棍散落在地,掉在michael*的脚上,掉在典雅的长毛地毯上。
倾泓看也不看,michael却抬起了眼睛说:“喂,你打扰到我了。”
倾泓这才斜过眼睛,扫了一眼,冷冷地说:“对不起,我给你捡。”
然后,倾泓弯下腰,将小棍都拣了起来,一把扔在茶几上,不再理michael,直愣愣瞪着楼梯的某个角落。
michael把小棍收起来,背靠沙发背,看着倾泓说:“冒昧问一下,你心里有仇恨,发生什么事了?”
倾泓一惊,飞快看一眼楼上,然后不满地瞥了眼michael:“没有。”
michael眼神呆滞而纯澈:“你怕他听到吗?”
倾泓脸色一变,低喝:“住口,我的事不用你管!”
michael透明的古怪眸子直勾勾盯着倾泓,说:“连情绪都不敢流露,守着这份仇恨又有什么用?”
倾泓目光尖利,如刀般割在michael脸上:“你再不闭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michael毫无惧色,拍了拍手,好像拍走了沉重,他带着几分轻快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倾泓正在恼火,有点失礼,扭过头,显得不愿意听,但并没有离去,michael就毫不在意地娓娓道来:“有位女士,她的丈夫一方面对她温柔体贴,同时又在外面和几个未婚女子纠缠不清。这女人得了乳腺癌,她丈夫恰好是主治医师,丈夫骗她,说这病不用担心,不让她去医院检查,给她随便开了点药,她就信了,后来,病被耽搁,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
倾泓渐渐被吸引住,听到这里,微微皱眉:“世界上还有这种禽兽?”
“对呀,这在法律上是蓄意谋杀,这位女士知道真相后,你猜,她怎么对她丈夫的?”
“杀了他?”
michael摇了摇头,肃然说:“被逼上梁山的凶手都有法律制裁,生死只有法律可以主宰。这位女士把丈夫告到法院,可是,在打官司的过程中,她却宽恕了丈夫,还向法官求情。”
倾泓露出诧色:“居然有这么好的人?她也是快死的人了,何不一刀砍了她丈夫痛快?既然告到了法院,就让司法部门制裁他啊?”
michael抿唇,微不可见的一丝笑意:“她在后来是这么说得,宽恕不是饶恕,不等于她不再记恨,宽恕别人,只是为了拒绝他的再次伤害,不是她太善良,而是放弃继续用仇恨折磨自己。”
倾泓一震,眼中闪过尖利而明亮的光彩,他转眸看向楼梯。
过了一会儿,倾泓回眸michael,目光湛然澹然:“ef先生,你的伤不碍事了吧?”
michael颔首说:“好多了,谢谢关心!”
倾泓看着眼前这张稚拙而沉静到无法捉摸的脸,心想:如果他知道这火是我放的,会怎么想?
倾泓说:“有件事我不明白。”
“请说!”
“你是早知道主人会救你吗?为什么让房间的人都安全离开了,你才考虑自己?”
michael淡淡一笑:“没有,我和你家主人前段时间可以说是决裂了,他能来救我,百灵鸟也能开坦克了。”
“你是个很好的人。”倾泓由衷地说,“ef先生,在下特别佩服你,在那种情况下,人都是本能在支配行动,你的本能就是舍己救人。”
michael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你这话错了,自私才是人的本能,心理学上说,人都有想别人死的心理。我这样做,更多地是责任心。”
“责任心?”
“对。”michael站了起来,光脚踩过冰凉如镜的大理石地板,到餐厅去,拿过两个杯子,倒了两杯冰凉的橙汁过来,一杯递给倾泓。
“谢谢!”倾泓看他的动作,心想这位侦探真的没有一点作为客人的自觉。
michael捧着玻璃杯子,重新坐上沙发,抿了口橙汁,说:“我是个天才。”
“对,您是个天才!”倾泓由衷地认同。
michael转着杯子:“这个地球上,人类群居生活,有聪明的人,有蠢笨的人,有能干的人,有无能的人。他们互相嫉妒和鄙视。实际上聪明人不应该瞧不起笨人,算计笨人,而是要护着他们,用自己的聪明头脑,这样种族才能更好地延续。”
倾泓看着michael,继而淡淡一笑,站起身:“我去休息了。”
“你去吧!”michael将杯中橙汁喝完,继续埋头摆弄小棍。
倾泓回到一楼自己的房间。
他拉开厚重华美的窗帘,蓦然间,窗外和暖明媚的阳光全泻了进来。
躺在舒适的大床上,伸直身体,手交叠枕在脑后,流金溢彩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颀长俊美的身上,落在他乌亮深邃的眼中。
他的眸子在白昼光辉下剔透如琥珀,瞳孔缩成一个针眼,显出他此刻的心情,是在静静思索。
一扭头,看到屋外的景致,他房间位置很好,他的主人将一楼最好的居所留给了他——窗子正对着明净微蓝的迦南湖和浓茂苍翠的无边草木。
天空是瓦蓝的,蓝得能流出汁水来,一丝纤云都没有。
倾泓微微地、浅淡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