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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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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梅看着对面这个男人朝自己缓缓迈了一步, 又一步,越来越近, 脑子里轰轰作响。小宝在说什么,她几乎已经听不清了, 只是下意识地随了他的逼近,一步步地后退,直到退到了那架木香棚边,再无后路。

    “娘,你怎么了?”

    小宝站在中间,看看脸色阴沉的徐进嵘,又看看木香棚下靠着的白着张脸的淡梅。从未见过自己母亲露出过这般表情, 虽然年纪小小, 他却也隐约有些知道,这个人吓到了他的娘亲,她很怕他。

    小宝犹豫了下。

    他不怕他,刚才看到他蹲在自己面前掉泪的时候, 心里甚至有点想亲近他。但是……娘亲既然不喜欢他……

    “你吓到了我娘。你快些出去。”

    小宝跑到了徐进嵘的面前, 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

    喜庆出去之时,是与妙夏两夫妻一道的。到了城里买完东西,见他小夫妻两个难得这般单独出去,一路恩恩爱爱的,倒是不好意思一直跟着,恰遇到邻村一个也是赶了驴车出来的熟人,便坐了那人的车回来, 一直到了岔路口,这才道谢了提了篮子下来,见日头已是西斜,梅家村就在前头,抬眼可瞧见个轮廓,走路一刻钟便到。

    喜庆紧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这地方驴车牛车的甚多,马车却甚少见,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张望了一眼,见是一辆城里专门用作租赁的马车,车夫正紧甩了鞭子赶着过来,瞧不见车里的人,也不知是去哪家的。因了路窄,便让到了路边让它先过。

    那马车刚过去了,却见后面还有一人骑马而来,乃是个二十四五的劲装男子,骑在匹枣红大马之上,瞧着与那车里的人应是一道的。那骑马男子目视前方,表情凝重,目光飞快地掠过还停在路边的喜庆身上,提了马缰稍一让,便已是飞奔而过了,带起了阵风。

    喜庆这回却是低呼一声,下意识地追了几步,见对方已是出去几十步开外,这才收住了脚。

    是自己看花了眼么?马上的那个男人,为何看起来竟这么像……姜瑞?比她记忆中的黑了些,面容比起从前也更显硬朗,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认错!

    难道竟是大人终于找了过来?

    喜庆捂住了嘴巴,望着那马车和骑马之人的背影,心乱如麻,一时竟辨不清是喜还是忧。手上的篮子早已经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几个今日特意买了带回来要给小宝的频婆果。

    姜瑞跟在雇来的马车之后,一路之上,心中那忐忑之意只怕比徐进嵘也少不了多少。倘若天可怜见,这回真寻到了夫人,非但大人得了解脱,便是自己……

    他正这般想着,突记起方才那个站在路边避让车马的村姑,方才太过匆忙未加细看,现在想起,仿似有些面熟……

    姜瑞略微停了马势,回头望去。

    他是练武之人,目力较之寻常人要好过许多,虽是这般远了,只那女子的面容却仍是一目了然。

    浓眉大眼,皮肤微黑,此刻还站在路边望着自己的方向,痴痴发怔。

    姜瑞猛地勒住了马,调头飞奔回来,到她面前飞身而下。

    “真当……是你!你可还……好?”

    他只觉自己心口砰砰乱跳,看着她结结巴巴道。

    喜庆眼见他又策马回来站到了自己面前,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之色,百感交集,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低低嗯了声,俯身下去便要捡回方才滚出去的频婆果。

    “我来!”

    她刚俯身伸手出去,他也早抢上一步,两人手便先后搭在了同个果子上,她的手被他的包住了。

    喜庆啊了一声,便似被虫蛰了般地缩了回来,咬着唇眼睛看着脚背,那姜瑞更是面红耳赤,愣在那里只是呆呆盯着她看。

    喜庆抬眼扫了下对面这男子,两人从前共事时的种种掠过心头,突觉心中起了丝淡淡的甜蜜之意,低声问道:“你既来了,大人想是也来了?”

    姜瑞应了声道:“方才那马车里的便是。”

    喜庆这才醒悟了过来,慌忙道:“夫人和小宝还不晓得大人过来了,快些过去看下!”

    姜瑞一怔,这才记起自家大人已是赶在前头了,一下便捡回了果子放回篮里,自己提了过来道:“这就一道过去吧。”

    因了此时正是村人归家时分,村里一下多了陌生人的面孔,自是有些惹人注目。只喜庆挂着家中情况,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自己走在前面,那姜瑞牵了马行在后,匆匆赶到了门口,刚一脚跨进去,便见到小宝正拦在了徐进嵘的身前,仰脸要赶他走,哪里还经得住,已是脱口叫了出来:“大人!”

    徐进嵘回头,看了喜庆一眼,这才低头轻轻抚摸了下小宝的头顶,再次蹲了下去,看着他轻声道:“小宝,我和你娘亲从前很好很好的,我怎会吓她?我寻了她很久,寻过来想和她说几句话,你看行吗?”

    小宝回头又看了下淡梅,迟疑了下,一张小脸上已是布满了迷惑之色。

    “喜庆!”

    徐进嵘淡淡叫了一声,喜庆这才如梦初醒,急忙走了过来,低声哄道:“小宝乖乖听话,姨姨给你买了频婆果,咱两个去井边洗了就好吃了……”一边说,一边牵了他手,慢慢哄了出去。快到门口时,小宝却又突然回头道:“你要说话算话,真不能吓她的!”

    徐进嵘转身朝他笑了下,点了下头。小宝这才朝淡梅挥了下手,喜庆抱了他起来,带上门出去了。院落里终是只剩下了他两个。

    小宝刚出去,徐进嵘面上方才的那笑容便消了去,只剩一片冷肃。

    他没再过来,只是立在那里,盯着她看。

    这个男人,这个四年之后从天而降,突然再次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他仍是旧日的模样,宽肩挺背,只是,他眉间深刻难消的川字纹、阴鸷的目光,紧紧绷起的如刀镂出般的下颌线条,还有他全身散出的隐忍的愤怒,是的,愤怒,他应该在极力压制了,但是她仍能明显觉察得到。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就像她一样。时光已经渐渐把天各一方的他和她,各自雕镂成了另一个人。

    儿子方才的天真举动和稚言稚语让她几乎落泪,他对儿子的回应却叫她没来由地更加难过。

    ……他和她曾经很好很好,他找了很久,现在只想和她说几句话……

    淡梅的喉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了,紧得她无法呼吸,再不逃离他带给她的这种压迫之感,她觉得自己真的会因为窒息而晕过去了,逃到哪里都行,只要不再这样站在他的对面。

    她猛转身朝着屋子飞奔而去,砰一下关上了门,颤抖着手上了闩,靠在了门背上,腿软得几乎要站立不住了。

    “你若不开门,我便立时将小宝带走,往后你休想再见到他。”

    良久,久到她以为他已经消失了,她听见外面响起了他的声音。

    冷淡,克制,仿佛不带丝毫的感情。

    她想他真的会这样,如果她继续用这样一扇门隔开里面和外面的话。

    她已经在这里躲了四年。是习惯了把自己藏身在壳中,所以连现在,竟还会这样无意义,甚至是可笑地继续躲避?

    该来的总会来。

    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了口气,等那阵焚心般的焦虑之感过后,终于朝门闩伸过了手去。

    他应该一直在听她的动静,她刚拔出了门闩,一只手就伸进了门缝隙里,然后,他已经顶开了门,进来了,反身压上了门。

    他和她站得这么近,四年来,这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近得她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一种熟悉的干爽而醇厚的男人气息,叫她再次起了一阵轻微的晕眩。

    “为什么不说话?”

    他低头看她,逼近了她。她后退一步,后背已经抵在了门上。

    “你想我说什么?”

    她盯着他的肩膀,声音低哑地挤出了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话。

    “说你为什么前一刻还好好地对我笑着,转身却不知去向?说你为什么明明已经怀了我的骨肉,却还这般带了他去,叫我和他生生分离了许久?这些年你晓得我是如何过来的?如果不是叫我无意得了你的消息,你还是要藏下去,就这般躲着我一世,是也不是?为何这般对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猛一拳砸了出来,擦着她的脸颊砰一声落在了距她耳边不过几寸的门板之上,震得门框之上的细小泥沙扑簌簌一阵抖落了下来。

    淡梅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半天没再见他有响动,这才又微微睁开了眼,却正对上他望着自己的眼。

    外面已是夕阳西沉,屋子里光线更黯。一片昏暗中,他不再像片刻前那样激愤难平,目光暗沉而平静。

    “从我出现在你面前的一刻起,你便十分害怕的样子,连儿子都瞧出来了。你到底怕我什么?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

    “我寻了你将近四年,也想了将近四年,有朝一日我若是寻到了你,你会如何对我?现在我晓得了,你仍是不愿见我,想必也是不愿跟我回去的。”他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盯着再次细细地看了片刻,这才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了丝疲惫和隐忍的痛楚,“只我既晓得你有了我的儿子,便是为儿子着想,也断然再不会由你这般飘零在外。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这就跟我回去了。”说着便松开了她下巴,开门叫进了姜瑞和喜庆几个,让去村口把停着的那辆马车叫进来。

    “小宝,方才和你娘亲说好了,你与她一道随了我去个新的地方住,那里有许多你没见过的新奇东西,你可愿意?”

    等着马车的功夫,徐进嵘抱着小宝,看了眼坐在屋里正怔怔望着他两个的淡梅,笑着问道。

    小宝眼一亮,突然歪着头看着他,问道:“你是谁?我和娘亲为何要和你住一起?

    “我是小宝的爹爹。从前一直不知道你在这里。现在知道了,你们自然要和我住一起了。”

    徐进嵘毫不犹豫道。

    小宝愣了一下,突然扭头看向了淡梅,小心翼翼道:“娘,他说的可是真的?他真的是我爹爹?”

    淡梅的两只手紧紧扭在一起,望着小宝一双闪着希望的明亮的眼,勉强挤出了丝笑,僵硬地点了下头。

    “我有爹爹了!我也有爹爹了!”小宝一下紧紧抱住了徐进嵘的脖子,像平日亲淡梅那样地重重亲了下他的脸,欢天喜地道,“你会把我抱得高高的,带我去玩,是吗?”

    徐进嵘胸口一热,紧紧抱住了他,用力点头。

    他的儿子,流着他和她共同血脉的儿子。

    四年以来的第一次,他突然觉得胸中所有难平的意气都平了下去,所有难消的愤懑也都消失无踪了。

    就算她的心中没有他,从这一刻开始,她这一辈子也永远无法再这样逃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