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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洪江逆水行至祈西渡口弃船登岸,自渡口沿官道向北疾驱十几日,绕过祈西山南口,便是平州地界了。眼见地势渐渐开阔起来,聚集的村落农田也渐渐减少,到了进平州的第三日以后,便只见湛蓝的天空下芳草连天,牛羊成群,雪白的毡帐点缀其间,再没半点农家炊烟小桥流水的景致了。
楚梧早已弃车就马,每日从早到晚骑马驰骋不算,还学了些牧歌小调,晚上去牧民家中歇宿时,便和那些少女一起唱歌饮酒,她歌声虽非极出色,却带着些别样的南方官话余韵,加之人豪爽大方,与这里民情格外投契,每次都引得阵阵喝彩。
“五小姐倒像是个自小长在这里的人物。”乐安常在帐中远远望着篝火边的楚梧笑着夸赞,“我虽会些突厥话,却改不了南方习气,总和这里格格不入似地,实在自愧不如。”
“舍妹性情粗疏。”嫣然道,“说到南方习气,乐兄每到一处,总是询问什么‘骆家’,‘骆家’的,难道也是直州的习惯?”
乐安常一怔,望了正陪着主人谈笑的常友春一眼,老者捻着胡须朝他自得地一笑:“这事我可没向二小姐提过,二小姐素来精细过人,乐小哥这番着了道,可不关我的事,呵呵。”
“楚家几位小姐果然都名不虚传,”乐安常苦笑道,“这些日子我一心提防五小姐,不想二小姐不声不响,便揭了我的老底,呵呵。实不相瞒,我此次奉命来平州,便是要碰碰运气,来找天刀骆家的传人。”
“天刀骆家?”嫣然蹙眉想了想,不由得动容,“难道是那个骆家?只是骆家百年前便被高祖皇帝抄没,门徒一个不存,屠师傅怎么这时候想了起来?”
“二小姐果然博闻广记,见识过人。”乐安常倒像是比嫣然更动容似地,脸上再没一分懒散轻慢,掩饰什么似地将手里的一碗马奶酒一饮而尽,“百年前的旧事,连这些平州人自己都说不明白,二小姐倒是清楚,呵呵。”
“父侯对我提过,他年轻时在平州也曾奉先楚王军令找寻过骆家后人,只是对骆家知之甚少,也终无头绪。屠师傅素来严谨,此刻派乐兄千里迢迢至此,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了?”
“也没什么把握。”乐安常微微一笑,“说到骆家这些事,最清楚的自然是始作俑者,师傅也不过是自朋友那里辗转听来些故事,又却不过故人情面才差我出来跑个腿儿,既然当年楚侯都一无所获,想来我也只能两手空空地回去挨打了,哈哈。”
“乐小哥说哪里话?”眼看两人话至正题,常友春朝底下使了个眼色,几人客客气气辞了主人,寻了个清静毡帐,常友春先开门见山地道,“侯爷临来时叮嘱,几十年的交情,若是屠师傅有什么差遣,我楚家也得一力帮忙,只是有件事须得问清楚:骆家的事关系极大,屠师傅不问世事十几年,怎么突然趟这样一趟浑水?”
乐安常看了一眼嫣然,欲言又止。常友春笑道:“不妨事,侯爷也吩咐了,若是二小姐没察觉便作罢,若是察觉了,这件事楚家便听二小姐决断,呵呵。”
“也罢。”乐安常道,“这件事想来也无须我细说:当年前朝废帝失政,突厥天命汗对中原虎视眈眈,平州节度使李昌父子独力守平州数十年使其不得南下,实赖天刀一门。人人皆知骆家刀术精奇,骆家第一代当家在白山刀会上力劈巨石惊退突厥勇士,却不知天命汗深知兵法,手下数十万控弦勇士,怎么会把区区一介匹夫之勇放在眼里?”
他喝了碗酒,见常友春含笑不语,嫣然凝神细听,又继续道:“当时我这样问师傅,师傅却道,禁中流传,骆家之能,绝非止刀术一门。骆家当家的授业师傅便是李昌的幕僚,刀法造诣更胜骆当家一筹,研究出一套□□骑兵的刀术战法不算,更精通机关火器,研制出无数克敌利器,骆当家白山刀会一行,平州军便在边界上严阵以待,若非天命汗吃了不少苦头,怎么肯硬生生息掉对中原的野心?只是可惜李昌长子仁厚英武,与骆当家更是总角之交,却拘于臣节祖训,一味苦守平州,眼睁睁看着高祖皇帝在中原乱局中得了十三州的江山。他虽然为免黎庶兵祸举州纳降,却为高祖所忌,落得个满门尽灭的下场。此时骆当家早已归隐,闻讯大怒,独举反旗――”他突然停了停,笑道,“之后的事,便是世人皆知,我也不必说了。”
“这么说,屠师傅也是信了那些骆家秘籍流落人间的流言?”嫣然道,“想必不是刀法,却是机关火器图纸,屠师傅的故人所图非小,必定也是人中英杰,只是楚家素来安逸懒散,这样经世济民的事却不便插手,还望乐兄海涵。”
“哈哈。”乐安常并不接话,见常友春只顾低头喝茶,对两人充耳不闻,方不得不道,“二小姐推脱得干净,只是不知道日后见了小楚王,是不是也这样一番漂亮说辞出来?”
“她身为平州安抚使,安民抚远也是职责所在,”嫣然声音里并不带一丝波澜,清澈的目光里竟无半分逃避遮掩之意,“只是乐兄虽然对骆家旧事交代得甚是详细,却把相关要紧消息瞒得结结实实,对那位故人来历更是不漏分毫,这样层层防备,却要人不计代价地帮忙,岂不是让人为难?”
“二小姐这样斤斤计较,也是一样让我为难。”乐安常笑道,“你我一路上两不相犯,不如日后也是一般,倘若当真牵扯起来,”他声音突然出神似地微微一顿,“再行商议,如何?”
“也好。”嫣然道,“只是乐兄刚刚迟疑什么?”
“二小姐精细。乐某有个毛病,紧要关头总是走神。刚刚我只是突然想到,”乐安常瞬间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做派,“你我要做的事没半点相通,日后若有什么交涉,缘由只怕也多半会与小楚王相关。我与她虽然素未谋面,却神交已久,在京里也听说了不少林家人的脾气秉性,当年高祖皇帝出身微贱,全赖李昌父子慧眼惜才,大力提拔扶持才得发迹,他杀了恩人九族,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也算是报应。只是我大齐天家自此不得清净,竟没一个干干净净理直气壮继位的天子,就连藩王里也多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隐事。如今小楚王在平州出尽风头,日后又会走什么样的路子?”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看着嫣然故作镇定的苍白脸庞辞别道,“我素来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惹得二小姐不痛快,这里赔罪了。”
常友春依旧捧着茶盏不做声,几乎已经打起盹来,嫣然静静坐在帐中望着半明半暗的油灯垂睫沉思,尽力将几乎出口的叹息压回心底。一路行来,她留心打听察看,平州的局势早已不似朝廷以为的那样,依旧牢牢掌握在贺连忠的手里,边界上东胡与齐军冲突不断,战火漫延,已隐有燎原之势,二十处贡所中十几处皆牢牢掌握在黑旗军手里,更有数处要紧关隘因势单力薄不敌东胡,也为黑旗军庇护,为胡人所苦百姓投诚更是络绎不绝,如此势力消长,黑旗军已渐有与麟武军旗鼓相当的威望,这样强硬的手段非但日后种祸不浅,更绝非之前尽忠谋国的楚王府人作风,想到宗人府里那个不为人知的决断,嫣然不由得微微拉紧了身上的大氅――时隔经年,那个踏雪折梅任性负气却又清澈明理的孩子在如今的平州安抚使心里还残留几分?虽然此刻离辅宁越来越近,可这一刻,素来与世无争波澜不兴的楚侯千金,竟然也怕了。
“少将军有令,若是隆平关曲阳关两处有要紧文书来,即刻送进府里来,不得耽搁,若是有人躲懒,别怪我贺三不客气!”这一年平州天气格外的炎热,七月末的晌午,日头就火辣辣地让人烦躁不已,贺连府上的外事管家声色俱厉地吩咐了一圈,见身前老军们收拾起无赖神色,各自整肃起来,才松了一口气。
“贺三爷怎么火气这么大?”门上管事孔金与他素来交好,待众人散去,跟到管事厅里悄悄探问,“隆平曲阳也出事了?又是那些胡人闹的?”
“谁说不是?”贺三讲得声嘶力竭,一口气喝了半壶水才恨声道,“自从那个什么夷离当了可汗,咱们平州地面就再没一日清静日子,先是去年皇上好端端地,发配了个小楚王过来,让咱们大帅左右为难,接着那个夷离便在应水惹是生非,给人落下口实,硬生生让小楚王鼓捣出个黑旗军来,这倒也就罢了,如今夷离在草原上自家杀伐几场还不够,又回来四处惹事,闹得边关不宁,哼,他再这么下去,咱们少将军也要硬下心肠撕破脸面了。”
“这些胡人得寸进尺,早该教训了。”孔金道,“不然,街上到处传扬的都是黑旗军的消息,咱们麟武军脸上哪还有光彩?”
朝中战和不一的消息早已传回贺连府中,贺连忠与儿子和心腹们商量半日,均觉朝廷心意难测,倘若贸然掀起战火,只怕日后局面难以收拾,便仍以持重为上,主力皆布置在应水以南百里一带,以北胡汉交杂的地方,尽数由各关总兵自己维持。不意夷离六月长生祭后一场杀伐后,竟不整顿部族,追着几乎被灭族的比刹一部逃亡脚步,又转回头攻打平州,仿佛铁了心要将胡汉盟约撕个粉碎似地,手段强横毒辣,令贺连忠烦恼无比。
“胡人素来易退难剿,倘若一着不慎,便是几十年绵延不绝的战事,到时耗资日久,朝廷里那些老臣岂肯放过我等?不如仍先让黑旗军在前面挡上一挡,咱们给他些粮草,一则对皇上有些交代,二则万一朝廷变了心意,咱们也有说辞。”
既然抱了这样一个心思,麟武军依旧死死卡住应水百里以南的要害便是题中应有之意了,然而这样要紧的话却万万不能透露给孔金这样的人知道,故此贺三只是随便敷衍道:“你懂什么?”
他见孔金依旧纠缠不休,深知难以打发,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你可知道咱们新近得的二十万粮草是什么人送来的?”
“听说是定远侯楚大人,”孔金笑道,“咱们大帅一开口,二三十年的老交情,果然义气。”
“这就是了。”贺三压低声音,低声道,“我只告诉你一件事:听说咱们楚侯的二小姐,和小楚王昔年相识,已经往北访友去了,如今正到隆平曲阳的光景,你说这两个地方,要紧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