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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矛被拦住,焦急兼着怒意,“公子何以懦弱如斯?!景氏流落于九嶷,区区数人,强弩之末而已!”
在他的认知中,他和熊心是落魄至斯,景玄他们一样是流亡的贵族,未必好得到哪里去。
既然好声好气商谈无果,索性强闯出去,又能如何?
医沉挑眉,这莽撞的剑卫只怕太小觑景玄了,“玄非常人也,阁下自可外出一探。”
熊心眸子里蕴满惊奇之色,几乎混着清明的月光流溢而出。
面前这医者究竟是何身份,分明是如此清雅的谈笑之言,皎若月色的目光里却蕴了几分令人胆寒的锐利气度。
卫矛脸黑了一下,一言不发,随即从半掩的窗牖中跃出。
医沉看着黑沉沉的影子消失,暗暗摇头,激他出去他还当真去了,确实莽撞得很。
不过虽然莽撞,此人倒是极为衷心,也算得一个优点。
“心思量已定?”
熊心见问,摇了摇头。
面前的两条歧路有着云泥之别,一条荆棘满途,一条顺遂无忧,太难抉择!
埋头思索了一会儿,他伸手抚上案上那封帛书,仿佛抚着什么珍惜之物,丝毫不掩饰眸中的倾慕之色。
但他终是将帛书推回,掩着眸子摇头苦笑,“……心将归寿春。”
隐匿山泽,闲云野鹤,那样闲适的生活是他永远都不该奢求的东西,他此一生,只能混迹于权势的泥涂沼泽,复荆楚,诛嬴秦。
如此方才不负父亲生前嘱托,也不负这一身芈姓的血脉。
“然则,卫矛若何?”熊心再度蹙了眉,卫矛这般莽撞而出,多半会惹恼了景玄。
卫矛虽然对他算不得言听计从,但到底一路上拼死护他,熊心不希望他有什么意外。
“烈马难驯,不若杀之。”医沉面无表情,“闻玄颇通法家之言,恐非心慈之辈。”
其实就算卫矛没有贸然乱闯,一旦熊心向景玄表露身份,景玄也不会留着那样一个对熊心耿耿一心、难以控制的人。
如今不过送了景玄一条永绝后患的借口罢了。
熊心自然也能想通此中关节,沉吟片刻,“……医能否……留矛一命?”
“矛心念坚忍,能护子突出重围,非平庸之辈,若愿改事景玄,或得一线生机。”
“矛非为此等人。”熊心摇头,面色掠起悲戚,要卫矛背主改投景玄,那是不可能的。
医沉摇头,“良禽择木而栖,彼剑卫所求,乃灭秦复楚,景玄能与之,何乐不为?”
只要景玄能够达到他所求的目的,只要卫矛知道熊心安然无恙,稍稍相劝几句,卫矛定会改了主意。
熊心听着略觉有理,半信半疑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医沉唤住了他。
“沉有一言相教。”
熊心顿了一下,回身一揖,抬眸望向他,“心愿闻教。”
医沉看着他,目色平和,一身白衣与月色几乎融为一体,庄重非常。
面前的少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不带一丝浑浊,他的心只怕也太过分明了些,太分明的人,如何能够走好回归王权,征伐杀戮的那条路?
“心欲归寿春,需砥砺矜贵之气。”医沉不顾他面色疑惑兼着不平,“心为怀王之孙,玄亦为平王之后,无所高下,心他日事玄,须平心,敬待之,无异议,如此方可归寿春。”
自周以来,嫡长子为大宗,其余诸子均为小宗,熊心现在为怀王之孙,已是隔了一代,是为小宗,若无秦楚这么一战,他于王位基本无关,说到底不过是淌着芈姓血脉的一个卿士罢了。
再推数代,他的身份反而比不得景玄。
若是放不下心中的高傲,他终将一事无成。
熊心虽然万分不忿,但还是压着气性勉强应承,“谨受教。”
医沉目送他离去,看看背影将出竹门,又落下一句吩咐,“心趁夜往诣玄。”
熊心顿住步子,他已经退了一步,他已经放下些许自尊打算听从于景玄,还要叫他即夜前去拜访?这究竟将他至于何地?!
当初桓公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得给足了天子的面子,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反是颠倒过来的么?
“夜已深矣,恐玄已安寝,乞俟明日。”熊心淡淡拒绝,瘦削的身子因恼怒微微发颤,急忙快步离开。
医沉低叹,此时不能放下傲气,明日只会被折辱得愈加厉害。
卫矛一夜不知去向。
第二日侵晓,景玄遣人到怀沙院传话,唤走了熊心。
解忧倚在廊下整理简牍,却因昨夜听到的谈话心乱如麻,浑不知入眼的究竟是什么内容。
出神之间,只觉手臂被人轻轻托起,猛地一惊,疑惑地抬起眸子,见医沉似笑非笑望着自己。
“兄?”解忧不明所以。
“卿心不在焉。”医沉垂眸看着她的衣袖。
解忧低头,广袖边沿垂落而下,下面便是石砚,若非被他及时托住,只怕就沾了墨迹,不禁红了脸,她竟出神到这一步,还被逮了个正着。
“医……”一个怯怯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望。
解忧侧过头,廊外立着一个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藕色楚服,上面桔红与金黄的丝线刺出烂漫春花,体态纤细娇弱,大有不胜春风之态。
她隐约想起来,那日被景玄邀往哀郢院抚琴,似是见过这侍婢,据黄遥介绍,这婢子是越女,专在哀郢院听事,虽因出身寒微比不得涉江院中三位姬妾,却因体贴柔弱甚得景玄宠爱。
知她是为景玄传话而来,解忧直截了当询问,“冢子有何事?”
“主请两位医往院内。”少女声音柔软娇怯,一双大眼半掩着,长睫如同纤纤鸟羽。
左右是去见一次景玄罢了,见那少女一张脸羞得红透,解忧不忍将她撂在这里,刚要答应,医沉却摇了头。
“残简繁多,吾等无以抽身。”
解忧怔了一下,医沉这么说也没错……但以此为借口推拒,一听便是故意为之。
少女听到医沉拒绝,反是轻舒了口气,似乎让她离开此地便是莫大的赐予,至于他们答应与否,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纤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的浓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