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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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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未至,有星无月。漫天的星华落于砀山之上,投下一个淡淡的山影,将山脚下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地笼于其中。

    山影以南,沛县城门口冲天的火光,马蹄声,厮杀声,金鼓声如雷鸣在耳,而山影深处,夏侯惇奉曹操之名来救刘备之危的一支轻兵也被人拦腰截断,堵在山谷之中。

    几波人马隔山而战,周瑜则在确定了山下骑兵乃是由吕布亲领之后,便立刻集兵,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砀山,骑兵五百,步卒五百,一前一后,直奔下邳而去。

    李睦在出发前犹豫了片刻,最后在周瑜一跃上马,俯身提议“你我可以共乘一骑”时,果断扭头决定与步卒同行。

    她确实是会骑马,也不是矫情什么男女之别。

    只是她力所能及的骑马技能在这个年代却几乎全然无用。上一次和周瑜“共乘一骑”的回忆实在不怎么美好。没有马镫,双腿腾空,简陋的马鞍上也丝毫没有半点借力之处,整个人身不由己地随着马背颠簸,颠到胃里翻腾如海,大腿内侧都磨破了皮——上次只跑了小半夜,马速也不快,这回可是两百多里的急行军!

    两百多里的山路是什么概念?

    汉制两百里,六尺为步,三百步为里,两百多里,便相当于六万多步,按照一秒钟两步的慢跑速度,也就是八个多小时的路程。

    考虑山路难行的因素,再考虑需要隐藏行迹,难免会有所耽搁,就算是十个小时,分于两天而行,每天五小时,也不过是她前一世背包徒步于山区旅行的强度而已!

    更何况,步行虽然累,一天二十四小时,这五小时走走停停,好歹这副身子骨从小被当了男儿养,底子不错,跑跳纵跃都还算敏捷。轻装上阵,不负粮草的情况下,拼一把总比跟着周瑜骑马最后连路都走不了的好。

    理工科出身,李睦的算术功底扎实,心算飞快,一面干脆利落地扭头,一面在周瑜不赞同的眼神之中潇洒地向他挥手:“我兄领军作战,尚且亲冒矢石,我如今若是贪图马力便利,不与兵士同行共进,又有何面目强令兵士昼夜不停,疾赴下邳?”

    周瑜之前告诉她孙策行军,必身先士卒,是劝她安心继续以孙权之名立身。没想到这句话如今被她原封不动,当着众人的面扔了回来。

    还眉色轻扬,神情坚定。旁人看来是她在表述对兄长的敬佩之情,而周瑜却把她眼里似笑非笑的得意看得清楚——这小女子,分明就是记仇!

    然而,待到她神清气爽地出发后第二天,李睦就意识到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汉制的一步和她的一步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些兵士虽然个个都背负着干粮赶路,可一步跨出去,她要连跑带跳两步半才能赶上。眼睁睁地兵士们一个一个和她擦身而过,李睦只能卯足了劲沿着他们留下的脚印连滚带爬地往前跑。

    直到领头的百夫长发觉她掉了队,下令原地休整,看她赶上来了之后再集队出发——于是李睦发觉自己似乎一直没有停下来过,原本一天五小时的预估完全无效!

    纸上谈兵,悔之晚矣!

    ***

    吕布打沛县,刘备向曹操求援,曹操出兵后,徐茂按周瑜所授之计,在梁国境内伏下兵马,一面偷袭骚扰拖住曹军的步伐,一面派人假扮袁术的信使,向正猛攻沛县不下的吕布求援,约定两面夹击,先退曹操,再围刘备。

    吕布曾趁曹操攻伐徐州时逢陈宫叛曹,袭其的后方,险些逼得曹操如丧家之犬,无立足之,自问得罪曹操极深。他没细想为何南面的袁术会绕过下邳和曹操交锋,只一听说曹操已经到了他背后,便立刻慌了神。唯恐“袁术”立刻撤兵,让曹操直扑他背后,让他被两面夹击,吕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回头出兵。

    然而却不想他分兵奔到梁国境内,那原先正和曹操苦战的“袁军”竟立刻丢旗弃鼓,转身就跑,让他寥寥千人尽数暴露在曹操三千虎豹营的铁骑之下!

    周瑜就是要赶在吕布这一队惨败之后的残部退往下邳之前赶到,浑水摸鱼,伺机夺城。

    所以李睦他们一定要快!

    终于,在李睦快数完第三个六万步时,她看到了远处插着数面大旗的探哨角楼仿佛指天的手指一般矗立在高阔城墙上时,一口气一松,腿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狂吐起来。

    这是体力到了极限之后身体的应激反应。上一次她跑到吐还是前一世跑马拉松的时候,作死地直接跑名全程……可就算是那一次吐得天昏地暗,也不及这次两天三夜不曾合眼不曾休息,她觉得自己浑身的筋骨都散了开来,全身上下,好像没有一处是自己的。

    冰冷的山泉分成几股溪流从他们的藏身之处流过,与早到的五百骑兵汇合后,各队人马立刻便由各自的百夫长带领分驻各处,或轮换休整,或监视战备兵器,或熟悉地形。

    李睦吐到胃里泛酸,再也吐不出什么来了,这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到山泉边上,重新将散乱得一塌糊涂的头发梳整齐,洗脸漱口。满头满脸的尘土混着水沿着脸颊流到唇边,苦涩的味道混着细小的沙石就立刻到了嘴里,李睦恨不得直接把头伸到水里。

    “不是喝不惯生水么?”

    清朗温和的声音里依旧带着笑,眼前的溪水里落下一个挺拔高大的倒影,手里拿着个水囊。

    周瑜比李睦早到了整整一天一夜,却也半刻也没闲着。何处藏人,何处藏马,要他事先选好位置。斥候的路线,下邳城的地形,也要事先探查清楚。还要截断水流,伐木阻路,将吕布的败军绕过北门,转从南门入城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们只带了七天的干粮,七天之内,必下下邳!

    李睦满脸的水珠不及擦,回头就白了他一眼,没力气说话,也懒得解释,直接接过水囊仰头就往嘴里倒。两天三夜,片刻不停,她要有时间过滤水源,还不如停下脚步多休息一会儿——拉肚子总比死撑着不喝水最终脱水倒下强。

    冰冷的水线自喉管而入,胸腹之间顿时一片凉爽,几滴飞溅出来的水和从脸上滚落下来的水珠一起沿着衣领滑落到脖子里,她随手一抹,放下水囊时,长长舒了一口气,畅快不已。

    虽然还是疲累之极,心情却是终于从紧张的急行军中恢复过来。整个人放松下来,睡意便开始一点点翻涌上来。这个时候,只要抱着棵树,她都能立刻睡着。

    于是,李睦将水囊还给周瑜,干脆一伸腿坐在地上,背靠大树,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不想周瑜随手放下水囊,转身不知从何处拿了把□□出来,放到她面前:“你气力不够,长刀于你太过沉重,仓促之间,也寻不着适合你用的轻弓。”

    剖开的小块树干用做弩臂,竹片为弓,以楔形的切口扣在弩臂上,弓弦却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非丝非线,却韧性十足地扣在弩臂后,抵着一支只寻常羽箭一半长的小箭,将竹片扯出一个流畅的弧线。

    李睦眯着眼一瞥,无论是弩臂还是弓口都带着细小的毛刺,显然做工匆忙,是这两天刚刚赶制出来的。

    “勾心,望山,弦,箭槽。”周瑜的手指从□□上一一点过,“换箭时先拨开勾心,放松弓弦,将箭扣进箭槽里再拉弦……”

    李睦浑身酸痛,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而偏偏周瑜的声音在她耳鼓处嗡嗡作响,不等他说完,她便赶蚊子似地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能到这里已经去了半条性命,可别指望我还能上场杀敌……莫忘了,我这个假孙权只是个小女子……”

    “正是要保住你剩下的半条性命!”举在半空的手还没放下就被周瑜捉住,放到弩臂上,周瑜轻轻摇了摇头,凝视李睦,神色带了几分歉然,许是因伤势没好全就竭力赶路的关系,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一双眸子却是黑得幽深不见底,“吕布残军随时会到,到时候攻城战起,刀兵无眼,敌我难辨。我会护你周全,但也望你……尽力自保,助我守此一诺。”

    李睦眉头皱得连脸都要一同皱起来——她实在是没力气,不想动了!

    然而周瑜把她的手按在弩臂上,仿佛她要是不自己抓住弩机,他就不放手。弩臂上细小的木刺都扎到她掌心里了……

    “放手。”李睦叹了口气,手腕一转,自下托住□□。周瑜的手一松,她左手食中二指夹起短箭箭羽。箭尖滑入箭槽,上弦,扣紧,端起弩臂抵住右肩,侧头,眯左眼,扣勾心,动作熟练而流畅。

    交睫之隙,羽箭离弩,激射而出,擦着周瑜的腰侧,夺的一声,箭头带着他的衣角一同钉在树干上,箭尾轻颤。

    周瑜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身形单薄窈窕的小女子扶着树干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拍拍衣角,将□□连同他放在地上的箭囊一同绑到腰间,满脸不耐烦,又满脸得意地向他扬眉一笑的模样。

    “轻重正好,不碍行走,弓弦的力度也不错,多谢你啦。”

    前一世在蒙古草原住了大半年,轻□□机,她都特意学过,纵然现在这把弩机做工粗糙了点,机簧落后了点,扎手了一点,不过基本原理却还是一样的。

    兵戈于她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若是给她一把□□,射击馆里十环八中也是常有的战绩。相比之下,瞄准原理相似,后坐力却是不值一提的□□发射实在是要好控制得多。

    周瑜只有苦笑——亏他还准备了一堆说辞说服李睦使用此弩,现在看来,倒要劝她不要冒进了:“弩力到底射程和力度都不及硬弓,因而战阵之中,人马冲杀速度极快,切忌随意用箭……”

    “啰嗦!”被扰了睡意,李睦不禁没好气地顶了周瑜一句。但心里清楚他是好意,更何况,他调兵布阵,还能抽空记得给她打把小弩出来,这份心思就是难得。当下一抿唇一肃容,站直了身子双手平举,似模似样地朝他躬身一礼:“孙权谨遵将令!”一礼未完,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时旭日东升,天色大亮,错落的阳光从树枝叶林的空隙里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不知是地上水光的折射,还是她脸上未干的水珠光影,少女漆黑澄澈的眼眸弯出一抹戏谑狡黠,长眉舒展,发丝微扬。竟是粲然晶莹,亮得令人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