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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随着凛冽晨风飞舞漫天,仿若落雪,混合着初秋的雨,飘飘扬扬,成片成片的打着转落入江水之中,磅礴而冷清。
李睦扶着船栏,出神地看着升到最高处的风帆,不禁出神。漫天雨丝如织,不一会儿,便额发尽湿。
上一次乘船,还是周瑜重伤,被祖朗强带上的乌篷小舟。那时船小舱浅,又是内湖水道,无需用帆,只数名精壮的汉子轮番摇桨,舟行破水,却是左摇右晃,仿似随时都要翻。
那时,她似乎还想过扔下周瑜跳水逃生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李睦不禁又想起周瑜那一路装晕的事来,一挑眉,闭了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可是足下不稳,眼前晕眩?”不知何时,周瑜已然站在她身后,拿了件披风盖在她肩上,将她拉入船舱中,“初坐船时不惯摇晃都是这样,淋雨吹风纵能一时好些,也极易受寒,不妨先阖眼睡片刻,待船靠岸我带你上岸走一走就好。”
“晕眩的本事,我哪及得上你?”李睦顺着他的力道向后退了两步,却仍望着外面的景致,头也不回地撇嘴,似笑非笑,一语双关。
被言中要害,周瑜轻轻咳了一声:“君子不道人往日之非。”
想到他种种“往日之非”,李睦不禁哼了一声:“不提往日,那来日又当如何?”
稍稍偏头,眼角的余光正好扫到周瑜的下巴,唇薄色淡,嘴角的笑容仿似春风过境,阳光铺洒,一扫这铺天盖地的水汽迷蒙,看得人移不开眼。
李睦忽然心中一动,勾一勾唇,抬手就在他下巴上捏了一把。
只觉得指腹下颌骨坚实,颌下的肌肤带着些的毛糙微刺,却是触手温润。
周瑜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一时之间反应不及,竟不由自主地顺着李睦指尖的力道抬了下巴起来。
待到猛地惊觉,俊朗的眉眼仿佛一下子抽搐起来,瞳孔急缩,好似被烫到似地向后逃开一步,一手托住下巴,看着她的眼神像是……一只受惊的狐狸。
李睦不禁莞尔。
难怪这个动作是调/戏专用,手感……还真是蛮不错的。
当然,面前这修眉朗目,英俊清朗的男子受惊的眼神,更令人有成就感。可惜她身高不足,只能抬着头,气势上未免逊了一筹。
“你……你这是……”周瑜足足愣了半晌,脸色变幻不定,下颌被李睦捏过的地方好像火辣辣的发烫,耳廓若染,一身气度尽失。
从来就只有女子见了他脸红羞容,周瑜何曾在个女子面前如此狼狈过!
“你……莫说这也是子义所授!”
太史慈为人刚正,又怎可能做出这般轻浮之举!
“若阿兄问起,我就说是公瑾教的。”李睦摸了摸鼻梁,栽赃栽得几乎不假思索。
周瑜一滞,想到那个一手提个酒瓮就来找他“尽兴”的太史慈,就不禁鼻梁发酸,额角生疼。
见周瑜也学着她摸鼻梁,李睦干脆转过身来,抬着头冲他笑得眉眼生华:“要不,我也给你摸一下,就当扯平?”
“嗯?”
细巧的下巴嫩生生地凑到他眼前。一挑眉间,周瑜忽然想起幼时舒县城外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覆满湖面菱叶,青青的菱角剥出来,细巧巧,水嫩嫩,就是这般模样。
李睦原还要再和他谈一谈什么叫做君子非礼不语,下颌就被他轻轻扣住。
同样的姿势,换了个方向,男子的气息灼热,指尖微凉,拇指指腹上略显粗粝的薄茧自她唇下慢慢拂过,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
少女菱角般的唇畔还残留着笑意,仿佛也带着菱角的清甜,引人一尝。
到底是个女子,一腔指天道地的豪迈褪去,原还存了戏弄的心,在周瑜沉沉的眸色中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好像每一下眨眼都变得极其漫长。却又愿就此垂眼不看,干脆把心一横,抿了抿唇,踮起脚,仰起头,在那薄削紧抿的唇角印下一吻。
温软的唇相触半边,微凉的鼻尖又蹭过他脸颊,如同一根细软的羽毛划过人的掌心,微微发痒,却又带着一丝引逗。
脸颊绯红,唇色绯红,长眉微扬,硬是要撑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却又垂了目光不肯抬头,只唇角扬起来的弧度如同长夜初月,清清淡淡,又光华婉转。
英杰也好,豪雄也罢,周瑜也只是个将将弱冠的青年男子。血气方刚,意气奋发。
倒抽一口冷气,周瑜忽然伸手一把盖在她额头上,修长的五指在她被雨水淋得湿润润的额发上抹了几把,有意无意挡在她的视线前。
“别动!”李睦刚要侧头躲开,就被周瑜在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清朗朗的声音温柔起来显得有点低沉。
就在这一个偏头一个抬手的空隙,李睦身上的披风没系紧,滑了下去。
肩上陡然一轻,她连忙伸手去捞,不想两人站得极近,一低头,就一下撞到周瑜胸口。
“唔……”李睦捂了额头,下意识就往后退,然而却被滑下去的披风缠住了脚踝,一抬腿之间,脚一下子被绊住,整个人就往后倒去。急切之间她顺手一翻,一把拽住周瑜。周瑜的反应也快,赶上来一捞,连人带披风一起捞住。
然而李睦扶着周瑜的手臂,却没心思庆幸总算没摔出去。
周瑜整个人仿佛标枪一样,站得笔挺,手臂上的肌肉绷起来,几乎是横在胸口,将她挡在半臂之外,神色复杂,耳下颊侧,青筋隐现。
就在方才被他捞住的一瞬间,李睦整个人都跌进他怀里,两个人的身体贴到一起,有些动静……藏不住……
她才亲一下就……
李睦的脸上一下子就烧起来。
她喜欢周瑜,不知从何时开始。只是她的理智一直如同一座城墙厚重的坚城,用重重顾虑,重重防备,将这份心思牢牢围于城中,藏得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好不容易城破得胜,旌旗昭昭,号角连连,才在这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又四面通风的避人之处蜻蜓点水般地亲一下……
两世为人,她也谈过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更在前世资讯通达的各大渠道中开阔眼界,却从来不知道,亲一下就能亲出这等动静来……
谁说古代男子一心子嗣传承,故而早知男女情/事?
既然早就知道了,怎又会这么容易就……
这回不用周瑜再说,她也真的不敢再动了。
绷着嘴角慢慢调整呼吸,又慢慢将李睦额前的碎发抹了个半干,周瑜目光轻闪,飞快地往她脸上一掠而过。
“我近日新得一曲,正好与此景相和。”
话音未落,他一个转身,走到船舱一侧的案座前,一撩衣摆,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与寻常桌案相比,这案几又长又窄,李睦在他的军帐中就见过,而上面覆着的一层黄缎她也偷偷揭起来瞧过,正是一架七弦古琴,却从未见他弹过。
抬手在身侧的位置向李睦做了个“请”的手势,仿若无事,仿似还是那个长袖善舞,闲雅清贵的江东名将。
只是当李睦坐到他身侧,一偏头就能看到他耳后不正常的血色,犹如霞染。
揭去缎盖,修长的手指慢慢在琴弦上一拂而过,指骨微曲,拨出一串低沉的音色来。
右手拨弹左手轻按,悠长静远的曲调才起了个头,周瑜两手一按,琴音顿止。
“怎么了?”李睦嫌跪坐着腿麻,干脆抱膝坐席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脸颊,整个人团着,披风的下摆随意甩在身后,听琴音断得仓促,不禁诧异。
周瑜的手指在琴身上轻轻叩了两下,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开目光,沉吟半晌,欲言又止。
船行破水,水声历历,不疾不徐。
“我……”周瑜腰背笔挺,挽了衣袖又复调弦,“那日你闯进营中,我尚不及告诉他……你本是女子……其幸甚也。”
李睦一愣,大致猜到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孙权,然而却没听明白这与她是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你兄是青州名将太史子义,你又能引四百步之弩,能取火油之利,战马双蹬,蹄铁之念,他若知道你是女子,非但不会再为难你,只怕会立刻备下聘礼,向子义求娶于你。”
想到孙权,李睦不由轻然皱眉:“可即便你不说,等孙策来了,孙权向他问起来,他就不会说么?”
更何况,孙权伤重,这时候求娶,难免有急切之嫌,太史慈必不会应。
“你锋芒已现,伯符与你兄意气相投,又早已娶妻,不会提无妄之议。但以你之才,他却也断不可能放你另往他去,嫁去他处。权公子与你年岁相当,又尚未议亲……”说到这里,周瑜语声一顿,微微眯了眼,手下一重,指尖划按到琴弦,发出一声飘飘渺渺的旷远之音,随即收手侧身,迎上她的目光,双眸湛然,唇角微扬:“是故,伯符来前,你我便只当他早已知晓,其余诸事,待伯符来时再言,可否?”
以方便看顾养伤的名义,孙权与周瑜同船。到了寻阳之后,自然也会与周瑜同帐。
而待孙策处理完下邳之事,再从吴郡赶到寻阳,少说也要半个多月之后。而这些日子中李睦无论是进出他的船舱,还是进出他的军帐,都瞒不过他。两人同进同出,朝夕相处也摆在他眼前。
这不就是……故意秀恩爱么?李睦眨眨眼,顿时明白过来。
有朝一日,她女子的身份显露,明知她与他走得如此近,孙权又怎还能开口求娶?就算他要娶,孙策和吴老夫人又怎会允准?长兄为父,无父母之言,又如何成姻?
因而,他闭口不言,只要李睦同样也不在孙权面前露出女子之态,待孙权他日知晓,纵追悔也莫及。
这周狐狸,算盘倒是打得好。
嘴角刚微微一翘,忽地手背一暖,被周瑜握住:“此事伯符必不会计较,我也能令旁人……传不出只字片语,损你名誉。但若你还是觉得不妥,便就此作罢,我另想他法。”
这个“旁人”,他说得有些迟疑。毕竟背后论人之非,有失风度,但既然之前他应过李睦再不欺瞒,也不想再有所欺瞒,所有的顾虑,一切得失,自然俱陈于她面前。
年轻的男子正襟危坐,身形微微前倾,俊朗的容颜上神色极其认真。李睦突然笑起来,抽出手来指一指琴,大马金刀地将腿一盘,手一挥:“你弹得好,我就应你。”
周瑜一怔,随即朗声而笑,不复多言,修长的手指往琴弦上拨出一串轻灵回转的调子,随即沉腕轻拂,琴音吟猱,悠悠然飘飘而散。
轻雾锁江,芦花如雪,未绝的笑声和才起的琴声一起,随着水波荡了开去。